16

  “你不是说要上阵杀敌的吗,这样还怎么打仗。”

  他们谁也没拉开帘子再去查看外头的景象,只在沾满血迹的干草上靠挨在一起坐着,一条如线的日色在缝隙中逐渐消隐,沉铁般的黑暗逐渐从帐外渗入帐内,沈雁被怀玥从他肩头推醒扶起,先前将他们推进帐篷的那个瘦长人正立在帐边,不耐烦地紧紧盯着他们,夜色之中那瘦影如一道秃鹰般笼在他们头上。

  “起来吧,大人要见你们。”他道。两个人便相互扶持着站起来,原本漂亮干净的衣袍上如今沾满刚刚干涸的血迹,和混着血迹的泥土,沈雁觉得这样去见外人实在失礼,便整理起衣装,但伸手还未在身上拍几下,整个人便被擒着一只手臂,推出了那又小又臭的帐篷。怀玥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你带我们哪里去?”他尖声喝道。瘦人并不回答,他的手掌也如秃鹰爪子般尖利,左臂不时传来一阵阵剧痛,他皱起眉头。

  “想必你是聋了,听不到人说话?”怀玥又喝问道,但他仍旧没有得到回答,瘦人如同影子一般沉默,只是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了一些,被手指压着的那些皮肤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失血发青,怀玥终于不再说话。

  见此情景,沈雁索性保持沉默,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拉住怀玥的手臂,故意落后几步,轻声道,

  “见了主将,咱们放聪明点,或许还能讨他们喜欢,那时再跟这仗势欺人的东西分证。”

  怀玥点了点头。

  下过雨的天空中,浓重的黑云挡住了月亮,营地里暗得吓人,白天他们看过的那两张马皮依旧撑在中军主帐外,被火把映得枣红发亮。一路行来甚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唯有职守营帐的士兵,无声地看着他们。

  他们被推进那个较为宽阔的营帐中,昏暗的灯影下坐着一人,面色憔悴惨白,越接近他,沈雁看见他身下的椅子装着木轮,手边又放着手杖,他抬起头向二人看来,眼神亦垂垂将死。

  “城主。”瘦人将他们往前一推,“人带到了。”这位城主吃力地向他点点头,“你走吧。”,又对站在地当间的二人点点头,客气地道,“我是久安城主展纯,见过……”

  他脸上露出十分迷惑的表情,话音顿了一下,

  “还未请教过,二位是……”

  “在下是西府谏议副将,”怀玥向后退了一步,露出身后的沈雁,“这位是陛下内臣,伯蓝的沈公子。”

  “西府,谏议……”展纯沉吟一会儿,看向身边站着的人,问道,“如今的西府谏议是谁?”

  “怀大人的侄儿怀栎。”那人的五官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声音十分冷酷。

  “怀栎?”坐在木椅上的展纯微微半睁眼睛,仔细思索一会儿,喉间发出久病之人常有的,一种虚弱而古怪的声音,过了会儿,他才闭上眼睛慢慢地问,“可是跟你薛大嫂子订过娃娃亲的那人?”

  “正是。”阴影中的人恭敬地答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个人了。”展纯摆摆手,头却渐渐低下去了,眼睛也彻底阖上,沈雁提心吊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知他将会如何处置他们——他身边那人看起来绝非良善之辈,而坐在面前木椅中的展念,比起活人则更像是个即将腐朽的物件。

  屋里静得可怕,烛火连续不断地跳跃着,面前老人的五官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沈雁甚至看见一只苍蝇停在他布满青筋的手背上,他们当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臭气。过了好一会儿,那把枯朽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我乏了,念哥儿,这些人你来答对。”说完这句话,他竟将头一歪,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一直隐身于黑暗中的男人走了出来,对守在营边的侍卫吩咐道,

  “带父君下去休息。”

  “是。”

  老人被推了下去,沈雁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避开了,怀玥却尽力挺起胸膛,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展念走下主位,越过了怀玥,停在沈雁面前。

  “你就是陛下的内臣?”

  “正是在下。”他盯着地面,恭谨地回答,并未抬头往上看,生怕惹了他不高兴。但展念却不屑地嗤笑一声,“看来我们陛下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净选些没用的人进宫。”

  怀玥脸上见了恼怒之色,向前踏出一步,张口正要分辩,却是沈雁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展大人说得不错。”他小声应道,男人用锐利如蛇的目光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质问道,“不知道西府谏议送你们到这里来是个什么打算?”

  “西府谏议准我在他身边参赞军事,沈公子是来这里见陛下的。”

  “……参赞军事?可惜他如今不在,我也信不着你这样的小孩子。”

  怀玥刚要争辩,可展念并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又漠然道,“至于见陛下,那就更是无稽之谈,陛下如今身在翠桥,连我们都不得一见,他怎么见得到,又怎么配去见。”

  这句话让沈雁心下一沉——但展念紧接着说出的话让他的心沉得更深,他旁若无人地走出帐外,过了会儿,跟一条瘦长的影子一起回来,影子在灯下沉默地立着,用秃鹰似的冷眼睛盯着他们瞧。

  “带他们下去,别叫乱跑。每天一早一晚,让他们跟马夫一起吃。”展念简短地吩咐道,他们两个又被提出了主帐,回到他们又矮又臭的小帐篷里,瘦人走之前,拿走了帐篷里仅剩的一个铁碗和被老鼠啃掉了一半的蜡头,帐篷里彻底黑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都无睡意。

  “看来我们也没能讨这营中主将喜欢。”怀玥首先开口。

  沈雁亦自嘲地苦笑了几声,问道,“你可认识他们是谁?为何如此对待我们?”

  怀玥答道,“这是久安展氏,本应镇守东境废炉、久安二城,论理征伐魏宋不应该有他们的事,表哥也没告诉过我,这里驻守的会是他们。”

  “那么,多半是薛氏的谋划了。”沈雁突然说。

  “什么?”怀玥似乎不很明白,他立即发问,不明所以地看着沈雁,“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刚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沈雁惊异地看着他。

  “太多了,你指的哪句?”

  “展纯城主说起御王兄,称是‘跟你薛大嫂子订过娃娃亲的那位’,这就是说,咱们方才见的展念,应该叫一位薛氏姑娘为‘大嫂’。”

  沈雁将这句话全记住了,他记性一向很好,从前记诵诗词曲赋时,就显出非凡天赋,他接着说,

  “如果这样,那么久安城主此刻参与魏宋攻伐,必然是出于薛氏谋划了。”怀玥看起来依旧懵懂,他只得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比起薛信世,怀玥显得更加不知世事,两相比照,不知是福是祸。

  山中夜色极冷,虽在初夏,却有滴水成冰之寒。两人胡乱扯了稻草盖在身上,身下硌的难受,缝隙又无处不在,凛风顺着帐篷四面八方直灌进来,沈雁瑟缩成一团,听见怀玥在他背后小声抱怨,

  “这和躺在外面睡什么分别?”他声音很是丧气,没了刚到风雨关时那份精气神,活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

  “你后悔来这里吗?”沈雁低声问他,夜幕四垂,寒冷的夜风和坚硬的地铺让他难以入睡,更愿意跟这个伙伴说说话打发难熬的时间,借以积攒睡意。

  “有一点。可是表兄待我那样好,他让我去,我就会去。”他又问沈雁,“那你呢,你后悔来这里吗?”

  “不后悔。”沈雁将拳头握紧,指缝里沁出泥土的颜色来,眼睛却亮如星辰,“我有必须在这里要见到的人。”

  至当晚二更许,两人刚刚在饥寒交迫之中睡去,大地却剧烈震颤起来,他们从噩梦中惊醒,出营查看,但见狂呼之声动地而来,宛如浪潮,无数支火把汹涌地吞没了山脚下的天狼河,马厩门口的火盆也被推翻在地,一头骏马浑身浴火,在风中左冲右突,乱踢乱跑,跑到哪里,哪里就燃起大片烈焰。

  沈雁一把抓住了怀玥的手,转身欲逃,却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他低头一看。

  瘦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里插着一支箭,一路贯穿到他的后脑,在那里形成一个小小的血坑。

  而沈雁,在他匆匆逃亡之中不曾看到的是,在狂呼的魏宋人后赶来的,是他御驾亲征的皇帝陛下,红衣鲜烈,尤胜野火,手里一柄长/*/-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左胁下还隐隐渗血。

  她听了怀栎的报备便立即赶来,看到的竟是这样的场景。

  “沈,雁!要是找不到你,寡人,寡人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她咬牙切齿地想,罔顾了这个想法中的逻辑错误。

  章二十八

  燃烧和杀戮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然停下,沈雁也慢下脚步,他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肺部和喉间在他拼力呼吸的时候协同发出“嘶嘶”的尖啸声,像有人在他嘴里安了个哨子,滑稽而且不雅。但他此刻顾不得礼仪——人在这个时候除了看顾性命,是不会有其他想法的。月白色的长外衣拖在地上,沾满泥水和血迹,在灌木丛中行走时不断发响,他恐怕被士兵察觉,便脱了不要,挂在一棵山杏枝头,自己却向反方向走去。

  第一拨魏宋人打上来的时候,怀玥便在乱军中与他失散,沈雁只得孤身一个,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后山躲藏。先前进营的盘山小道已被战火全然吞没,他沿着山中狭小的兽道不知又走了多久,映满天边的火光才看不见了,厮杀声也变得越来越遥远飘渺。

  沈雁脱力地坐在地上,手上沾满泥水,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不过即便是这样的茫然,也只持续了一会儿时间,求生的本能让他站起来,拖动早已无力的双腿继续向前走,单薄的下裳被沿途荆棘撕得七零八落,在他的腿上留下无数细小的血口。天边的浓烟逐渐褪去后,星辰自山谷中跃出,洒下一片清光,他冷不防一脚踩进冰凉的一汪血迹,吓得急忙后退一步,却发现脚边并非鲜血冰冷黏腻的触感,却是一条小溪,汩汩流过隐没在树丛之中的石床上,夜色中清泠宛如水晶。

  他麻木地提起衣服跨过溪水,在明月堂中与薛信世一同赏月的情景梦一样在他眼前闪过。与此同时,远山中正传来孤狼长号之声。

  对了,除去身后追击的敌军,山中野兽的袭击也是难以忽视的威胁。说来却巧,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在他心里,身边边响起刮擦灌木的簌簌声,他此刻正是风声鹤唳,急忙跑到灌木中蹲下躲藏。

  声响由远及近,逐渐减慢,沈雁几乎能想象出它伏在草丛之中,弓起后背,四爪按着地面准备进攻的样子。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是狼,或是山熊?沈雁缺乏在山野中生活的常识,但目下有一点他确定无疑:不管是哪样,他都决计活不成了。因此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究竟哪一个能让他死得无痛且好看些?

  但最终不是爪子,而是一双手拨开了他头上的灌木丛,发出一个有些吃惊的疑问音。

  “有人在这里?”

  沈雁自暴自弃地将头扎在树丛里,一声不出。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他充分发挥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可贵精神,咬紧牙关继续蹲。

  “咳。”站在他身边的男人轻咳了一声,“我看见你了。”

  “真,真的吗?”在极度紧张时,人往往会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证据就是沈雁竟然开口,接了他这个茬。

  “嗯,真的看见了。”男人语气带笑,一把短刀却寒意凛然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压着沈雁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开口,“不说话的话,就当敌人处决了。”

  “处决”二字激起了沈雁本能的求生欲,他“噌”一下窜起身来,竟然瞬间发力逃脱了男人的控制,随后又因为脚步不稳,一屁股坐进了身后的齐小腿的溪水中,溅起了不小的水花,从下裳到里褂湿了个透,清澈见底的溪水中,可见鱼儿纷纷游窜,一只寄居蟹拖着自己笨重的老巢顺水逃走,连那只刚长全了壳子的小王八都一头扎进了水下的细沙,在水中扬起一阵黑色的泥灰。

  湿透的沈雁呆呆地向前看,月色之下,才终于看清了男人的面貌。这人头上斜带着一顶竹编的斗笠,脚上是木屐,活脱脱是一副渔夫打扮。他稳稳地踩在岸边长满滑溜溜青苔的石头上,腰挂一把长剑,两支短刀,刚才抵着他脖子的正是其中一支。刀刃上反射的如水寒光又让他猛醒过来,下意识地反手拔出腰间匕首,“别,别过来!”

  他是否该感谢芳草,为了让他圣前邀宠,走的时候特别将匕首给他挂在腰上?

  男人向前几步,沈雁手里的匕首都快要抖掉了,“说了别过来!”

  但这人堂而皇之地忽视了他的威胁,双眼弯弯,一手负在身后,从容地挽起裤脚走到水中,在他面前弯下身来,毫不费力地握住精美的刀把,将匕首从他手中抽走了。

  他手里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刀鞘。

  男人依旧笑眯眯地,将抽来的匕首在手里掂了掂,“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刀拿反了。”

  沈雁涨红了脸。

  幸而刀柄上那些猫眼宝石吸引了此人的目光,使他免于陷入更尴尬的境地,男人将这价值连城的匕首在手中反复看了一遍,诚恳地问道,“这东西很值钱吧?”

  “嗯……嗯。”沈雁答应了一声,紧张地盯着他的手,想到这把匕首估计自己是要不回来了,因此,当刀柄重新回到自己手中之时,他不由得瞪圆了眼睛盯着面前的人,想到,至少他不是个见财起意之人,这使他从对方手里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男人笑眯眯地开口,“小公子拿着这样贵重的匕首,必然是身份不凡,只不知道若我将你送到魏宋大营去,他们会拿多少钱换你做俘虏?”

  “我就是魏宋人。”沈雁的反应不慢,立即开口反驳。

  对方笑了,“哦?那还请小公子赐教,为什么您的身上会穿着楚庭贡入余朝白氏的拾文样锦?”

  沈雁装聋作哑,过了一会儿,趁他不备,跳上岸抽了个冷子撒腿就跑。

  男人在他背后轻笑一声,双腿一点轻盈地跳上岸边,沈雁跑一步的功夫他能跑两三步,再加上身高腿长,手脚利索,不一会儿,毫不费力地扯着他的领子一把就将他提了回来。

  沈雁一回头——这人脸上没丝毫怒意,还略弯下腰来跟他好说好商量,“这深夜寂寞,天黑路滑,小公子有话不妨慢慢讲,跑什么。”

  这笑里藏刀的说话风格,这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行事做派,再加上这无论何时何地都气定神闲的形象——简直就是第二个怀栎!

  男人搀他在溪水旁坐下,伸手从腰间抹出长剑,“铮”一声贴着沈雁的大腿插进了土里。男人一弹剑锋,弹出一连串动人的轻响,月光如美人,在刀尖上翩翩飞舞。

  ……他错了,这人比怀栎可怕多了。

  “要是先生不准备把我送到魏宋大营里的话,我很愿意留下。”沈雁憋足了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剑。

  对方断然拒绝,“那可不行。我刚接了个倒霉活儿,扔了一大笔钱出去,好容易遇上了你,得好好找补找补。”

  “只是要钱就罢了?”沈雁突然发问。

  “对,有钱就行。”

  沈雁心一横,“我是当朝陛下的内臣,把我送到翠桥城,不会亏待你的。”他说这话时显得特别镇定,还颇有点泰然自若的意思,就是抖个不停的手出卖了自己。

  “是宠妃啊……”听了“内臣”二字,男人就反应过来了,但他似乎很快意识到“宠妃”比战俘更要值钱,将剑拔起抖了抖土,重新带回腰间,

  “刚才是我唐突了。”他伸出手握住沈雁的胳膊,轻松地将他提了起来,“那我们上路吧,宠妃。”

  这称呼一出口,沈雁差点闪了腰。

  “宫中男子不称妃。”他轻声纠正道。

  “哦?难道说你们不是那皇上的妃子?”

  “是王夫。”

  “等会儿……”男人停下脚步,若有所思,“这陛下是男是女?”

  沈雁大奇,“当然是女的。”;

  此人大惊,连招牌笑容都维持不住了,“女的怎么可以做皇帝?”

  沈雁亦惊,“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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