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是谁的意思?”白无忧把沈雁那当椅子靠,不等怀栎说话,又自问自答,“是西府。”

  沈雁下意识侧头往她脸上看,落日沉降时刺眼的金光让她稍微眯起眼睛,那双潋滟的金色眸子有些迷离,不知是出于迷惑,还是出于刺眼的日光,

  “我不喜欢听西府的话,没准他真是对的,可我偏不喜欢他对我指手画脚。”这个任性的小皇帝如此说道。

  “西府也是为国家大计。”怀栎虽然话这么说,可沈雁看出他劝得并不真心,眼神文雅地垂落在地,语气平缓柔和如一汪静湖——这句话只是他“应该”说的,却并非他真正“想”说的。

  白无忧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开始拉扯沈雁的脸颊,颊边传来的轻柔疼痛让沈雁稍微回过神来。

  “总之不许再逼他自杀。”她重新拿出娇蛮的样子,把沈雁往身边拽一拽。

  这个主意沈雁倒是完全赞同,也跟着连连点头。

  “那陛下答应了?”怀栎颇有深意地道。

  “答应什么?”白无忧冲他瞪眼睛。

  “伯蓝,皇子。”怀栎旁敲侧击。

  “没有!”白无忧断然否认,“可我偏不要杀他,我就是要留着他,我觉得他挺有意思。”她再不管怀栎要说什么,直接站起身来赶人,“天晚了,御王兄还要回西府。过会儿外廷角门关了,可就不好走了。”

  怀栎只得站起身来告辞,白无忧追上去,将他带来的小刀仍插在腰间,除去原有随从,又唤来宫里几个侍女在前挑灯,慢慢送出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转过飞檐一角,没入瓦楞的缝隙中,一下子就不见了,夜风轻轻吹动摇晃的檐铃,声清而气朗。就在这有节奏的铃声之中,一轮月缓缓升起,起先很小,天因而显得很黑,分明能看见花树中跃着莹莹小点,是群萤乱飞,银光闪烁,格外鲜明。

  白无忧离了他身边,站起身来,将裤子上沾着的些许灰尘拍去,又掏了手帕子去擦靴扣上的红玉马头。沈雁忙要蹲下身,却被白无忧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到底贵为王夫,别作贱自己干下人的事。”她自己随意擦了几下,又将手帕收进怀里,对沈雁道,

  “来,送我到外边去。”

  “今夜陛下不留宿么?”想起怀栎之前的话,沈雁不由多嘴问了一句。

  “怎么着,你也着急了?”白无忧调侃他。

  “臣不敢。”沈雁的脸又红到脖子根上,引来少女微笑,她收敛嘴角笑意,复又抬起头来跟他说话,话里半真半假,

  “劝你别那么着急,有了孩子,伯蓝可就不是你们沈家的了。”

  “嗯。”沈雁老实地地答应了一声。

  “我以为你在乎这个。”白无忧讶异地看他,细看,像是要把他的整个魂灵都端详出来。

  “臣并没有。”这句话倒并非虚于委蛇,全然是出自真心。

  “哦?我以为你入宫是沈家的权宜之计,韬光养晦,如是如是。”白无忧念叨着,仍然没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既然不是为了这个,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问得如此直白,而且理所当然,好像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东西天生有目的,有所求,有所欲,如无数条直线笔直射向四面八方,然后结成一张周密的网。

  但沈雁不是一条直线,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公子,他诚实地回答道,“只要别再逼我自尽就很好了。”

  “放心。”白无忧脸上笑意逐渐加深,变成毫无形象的大笑,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断断续续道,“御王兄没真想要你的命,就是吓唬你罢了。”

  她笑够了,翘首看天边一勾明月,“今夜天好,我们可以多走一会儿。”

  侍女捧上遮露的一袭品烟色外套,沈雁忘了白无忧对他的告诫,还是从侍女手里接过,亲手为这位小陛下披上了外衣。

  章八

  仆从要抬轿子过来,白无忧一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了,最后只剩下几个侍从穿着烟灰紫短衣和鼠背色的长褂,提着灯站在前头。

  “说了要你陪我走走。”白无忧特意强调那个走字。

  “陛下往哪里去?”沈雁侧头,柔声问道。

  “照规矩,今夜当宴请诸位入京城主、谏议的家眷,薛参议在岳春园设宴,你陪我过去。”

  她抬头看了天色,又笑道,“咱们两个得稍微快点走,晚了吃他们拿住罚酒。”

  看她褪去一身尖刺,有少女娇憨的模样,沈雁心下也轻松些,应着笑道,“陛下是陛下,谁敢罚酒?”

  “话倒是这么说,席上有不少是我长辈,有些又是城主家眷,到底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

  如此说来,她本该下午便前去赴宴,却跟他在这里一起耽搁到月上中天,直到此时才从竹枝馆出发,沈雁心里恍然明白过来,紧走几步赶在她身边,轻声问道,“莫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陛下今天下午特意到此处,这才误了宴席时候?”

  白无忧本来轻轻握着他的手走,听了这话,立即甩开手去瞪他一眼,“谁说是为了你?!你倒是挺看得起自己。”不等沈雁再说什么,她赶忙又补上一句,“伯蓝未定,你要真死了,我还得亲自过去一程平叛,好麻烦。”

  沈雁刚一张嘴,她又强硬地道,“就这么着,往后不许再问。”

  “那不问。”沈雁笑得无奈。

  今夜月亮虽明,却只有小小一抹残勾挂在天边,很是玲珑可爱。大小星辰争先恐后,自薄纱般清云中涌出天宇,他们头上的夜穹如撒了一把珍珠,夜风稍微夹杂一些寒意,白无忧“嘶”了一声,把身上长斗篷裹得更紧一点。沈雁偶然碰着她刚松开的手,只觉得她指尖如玉质一般冰凉。

  他忽然想起身为王夫的职责,熨帖地靠过去,起先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她不经意往沈雁这处靠——沈雁胆子立即大了起来,携起少女的手。

  “干什么!”白无忧要果真像一只小猫似的有毛,那此刻得连尾巴根都炸起来。

  “陛下手冷。”沈雁看她这样颇有些慌张,只对答,“身为王夫,当给您暖手。”

  “那你也不能攥着我的手!”白无忧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甩开他,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握在他伸过来的那只手上,两只玉一样冰冷洁白的小手,将沈雁的手包在其中,宣告至高无上的皇权,对面前可怜“后妃”的绝对压制。

  “这样才好!”因为这个特殊的姿势,尊贵的陛下只能像螃蟹那样横着走,但她相当满意。

  人声推杯换盏,箫管丝竹轻奏秦地歌乐,渐自水上渺然透过来,守江玖龙、凤霞两郡供奉的冰蚕轻纱披在水榭亭廊柱之间,水榭对面,一处望山石堆的假山,正山高月小,水静风轻,白无忧与沈雁携着手站在湖边,飘扬的轻纱之下,人影娉婷重重。

  一阵琵琶忽而珠圆玉润地泄在水面,另有歌女各执象牙拍板,金经铃,随声作歌,歌曰:

  玉楼暗清音,吹动曲江滨。

  波怜双湖水,鬓采一枝春

  红烛开冰镜,翠壁生粉尘

  薰风暖露处,盈盈环佩新。

  沈雁从未听过如此轻柔萎靡的调子,让人说不出来的舒服,心里像有只小手在挠着,他偏过头去看一眼身边的白无忧,少女皱着眉头,只管握着他的手,并不说话。

  等唱完了,歌者便起身,盈盈施了一礼,又缓缓用琵琶拨出余音。

  见白无忧头上伞盖过来,湖边司船侍从立即向湖心撑去,不一会儿,湖上便荡来一只画舫,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掀开画舫珠帘走出,手中提着一盏竹鸳鸯灯,船未移近靠岸,便向白无忧见礼,

  “陛下,薛莹接驾来迟了。”她一低头,如同荷花带露经风,头顶上天水纱跟着滑落半寸,露出一半面容,因盛妆过,显得格外艳丽。

  “不打紧。”白无忧大方地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在乎,她松开沈雁牵着她的手,也不等小船完全靠岸,一手扶了湖畔假山石,只轻轻一跃就踩稳在船上。

  轻盈得像一片羽毛一样,沈雁在恍惚间这样想。白无忧抱着手臂,用不耐烦的眼光催促他,于是他也举步踏入船中。司船侍从无声无息走到船头,只听船桨点在岸边山石上“吧嗒”一响,小船就划开水面,摇摇晃晃往湖心岛飘荡而去。

  薛莹请白无忧和沈雁先坐了,将手里鸳鸯灯去了秤子,挑在画舫一角,坐在那柔和的光晕之下,

  “今夜改为带沈王夫宴饮,是如此吗?”她向白无忧确认道。

  “他还没见过,今夜带他见见。”小皇帝心不在焉地回答,拨动着挂在船角的另一盏小灯,小灯雕成贝壳形状,两扇圆圆小小的贝壳拢在一起,将烛光照在她雪白的小脸上。

  “明白了。”薛莹试探地问,“是信世惹您不悦了?”

  白无忧听着,并不转头看她,拿出副颐指气使的做派,“倒没有,”她冷笑一声,“就是他胆子见长,沈公子头回入宫,我还没见,他竟敢私自到竹枝馆里来。”

  “有这事?”薛莹将柔荑按上嘴唇,做惊讶之状,“这孩子一向谨慎妥帖,这回实在冒撞。”

  她说到这,身子立刻又低下去,向白无忧请罪,“是臣教养不当,请陛下降罪。”

  “那倒不必了,他来的时候你又不知道,何况他也没存什么坏心思。”白无忧好奇地低头打量她神色,又轻又慢地说,“就是有前车之鉴,我心里总不踏实。”

  薛莹更不敢答话。那个先前抓着沈雁的手,同他在湖边漫步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只觉此刻白无忧说话的声音沉甸甸的,慢说薛莹,就是他这个局外人听着,也感到心慌,气短,喘不上气来。

  白无忧说完这话之后停顿了一会儿,她向后仰靠回去,摆出个闲逸的姿势继续把玩贝壳小灯,

  “起来吧,参议,到底是桩没头的官司,更何况那时小薛还没入宫,我怪也怪不到他头上来,就是他所作所为实在鲁莽,原准备带他来的,这回不带了,算是给他个教训。”

  “臣都明白,回去一定教训提点。”

  “这且不论……”看看船将近岸,白无忧先自家起了身向湖心亭张望,“刚才唱歌的,把我给她换下去。”

  “是。”薛莹更不问为何,只听白无忧继续道,“秦调絮烦,我听了心里堵得慌,换几个北调唱得好的,拿金骨琵琶上来,听着才好。”她沉吟一下,又道,“有会唱伯蓝歌的外族女孩儿,也找一个上来。”

  薛莹先上岸边,立即使人安排下去,安排停当就垂手站立一边,侍候白无忧等二人上岸,妥贴得无可挑剔。未至近前,先聆人声,各省口音混杂一处,极有南音轻软,也有北地脆快,掺合着听让人觉得新奇,又究竟有些陌生。

  沈雁坐在白无忧身边敬陪,免不了下意识用耳朵捕捉自己的乡音,除此之外,就是捡自己没见过吃过的东西,都用小盘子盛在自己面前。

  反观白无忧,她就可怜多了:各地城主家眷轮番上来敬酒:一会儿是大津城主刘轻卿的夫人,北赋名家,连用同韵赋歌一首,调两首,诗三首,专颂今夜小宴。

  沈雁眼看着白无忧平举酒杯的手都打颤了,这位感情充沛的大诗人才刚诵到第一首诗,掏出帕子抹着眼角珠泪。

  楚庭城主谏议吴灵素的表兄吴凤長,是当世书家,酒醉之后当场席上挥毫,气势如江上斩蛟,云间射雕,只可怜白无忧刚夹进盘子的一块蜜卤脱骨凤爪,两只清油煎辣虾,一碗时令的鲜荠菜黄鱼羹,都给撤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小皇帝,气鼓鼓地瞪着个条幅。

  沈雁用眼睛找她,白无忧正好也看着他,翻了个大白眼。

  优雅坐在侧席的内廷参议大人轻咳一声,皇帝的眼睛立即翻了回去,规规矩矩坐直。

  等吴一坐下,她却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悄悄推了过来,一低头,是原样夹的一块凤爪,两只虾,沈雁没回头看他,正吩咐司席侍从从汤碗里舀汤羹,舀完了,接过冒着热气的碗放她手边。

  薛莹单看着不语,抿嘴而笑。

  伯蓝舞姬手持金线胡琴,缓缓轮拨出一只沈雁熟悉的家乡小调,他在心里跟着哼唱。一边拨着,一边绕席一圈,她穿一双硬底高鞋,走路的姿态十分妖娆。

  沈雁着迷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将手中的汤碗递给白无忧,直到最后一个字吐出她圆润的喉嗓,他才如梦初醒,将手里的汤敬奉给白无忧,又顾盼一下,无人高声喝彩,皆用手中物件轻叩桌沿三次,女子用象牙折扇,男子用席上代替佩刀的小金杖。

  可她脚底突然滑了一下,本为凸显身姿妖娆的舞鞋失去控制,摇摇晃晃地扑向盛满酒菜的桌子,伴随一阵巨响,重重摔倒在地,整盆滚烫的汤都翻倒在她身上,胡琴摔断了,金线像蛇似地在洒满一地的汤和酒里游弋。年轻的舞女尖叫一声,又立即死死地捂住嘴,挣扎起身跪下,叩头如捣蒜。

  “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席上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呆了,只有白无忧,仍面色如常,一边把玩手里酒杯,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带下去,按宫规处置。”

  “……陛下!”薛莹也跪下了,“今日大宴,恐不宜见血。”

  “我没说要杀她,只说按宫规处置,你怕什么。”

  但沈雁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觉一阵彻骨深寒。他的头脑未及反应,嘴先行动。

  “陛下且慢。”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恨不得从来没说过。

  但白无忧秀丽的脸冲他转过来,伸手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问道,

  “有话说?”

  章九

  沈雁看着跪伏在地的同乡人:哭得不成样子,眼睛肿了起来,钗环零落,一脸明媚鲜艳妆饰,此刻皆为酒菜沾污,狼狈而楚楚可怜。

  他避开白无忧的目光,轻声道,“薛参议说得对,今天是高兴的日子,见血恐怕不太吉利。”

  白无忧并没像打断薛莹似地打断他,他觉得自己在她心中或许与众不同,说话时胆子也放大了些,

  “就饶了她这回,陛下意下如何?”

  “规矩就是规矩。”白无忧听起来很失望,放在他桌面上,那只手也收了回去,

  “我原以为你能说出点让我高兴的话。”

  她又吩咐薛莹道,“带下去处置,带远点。”

  沈雁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看她,知道自己托大了,那个说要他“陪着走走”,在湖边攥着他手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脸色阴沉的帝王,她一言九鼎,“天威难测”。

  沈雁好奇她如何在这两个角色之间切换自如,是天生如此,或者经过后天的培训,才变成这个样子。薛莹更不敢劝,只使个眼色,舞女被就地拖走,她乞求饶命的声音起先还穿过水面,能隐隐听着,过了会儿,不知为何,不见了。

  早有侍女捡去地上狼藉,但盛宴已近散,只添了几个甜汤和淡汤养胃,给各人桌前放了点心和时令水果。

  不知是否由于席上这场小事故的影响,众人食兴不高,不过月上中天,白无忧便吩咐散席。沈雁默不出声,敬陪一侧,不过一会儿工夫,最后一只载着宾客的画舫便消失在湖面上。

  白无忧“嗖”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窜起来,甩手,揉着坐麻了的双腿,又吩咐侍女锤了会儿肩,沈雁细看她,从她脸上看不到半点阴霾,仿佛之前随口定人生死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将一只脚翘在凳子上,叫薛莹过来。

  “把王夫送回宫里去。”她说,“明天御林出猎,还要带他。”

  薛莹沉吟一下,恭敬应承。白无忧打量她几眼,笑了,

  “你不用多心,小薛我也带着,反正他俩也不会射猎,坐一个车去看看就罢了。”

  “陛下宽宏,不计较舍弟冒犯宫闱之罪。”

  “行了,赶紧送他回去,我看他今儿吓着了。”白无忧站起身来,叫上几个侍女,要往反方向走。

  薛莹急忙确认,“陛下今天不宿竹枝馆?”

  “不宿,你只管送他回去,不用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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