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顾宸在车上和萧萧全程并没有太多交流， 他只问了萧萧沈嘉奕那边的情况。

　　萧萧饶是素来开朗，对着冰山一样冷面不苟言笑、且此时心情极差的顾宸，也开朗不起来了， 像个被点名后站起来问什么答什么的学生。

　　“……敲不开奕奕她家门， 我就过来了。”她老实说。

　　“为什么不找物业开门？”顾宸蹙起眉头。

　　萧萧顿生被诘问之感， 但她性情大方， 没有计较的念头，知道沈嘉奕喜欢顾宸， 尤其顾宸直接改了行程载她去沈嘉奕家里这一举动……说明了太多。

　　萧萧犹豫了一秒，决定透露给顾宸一些事。

　　“奕奕家里情况比较复杂一点，”萧萧说，“她妈妈喜欢乱投资，欠了很多钱， 我想帮忙，奕奕说我如果插手， 我们关系会变质，做不成朋友，后来她好像认识了一个国外的老师，估计是帮了她， 奕奕替她妈妈把钱都还上了， 她妈妈借过的高利贷公司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的住处，伪装成送货的人来敲过她的门，之后奕奕就非常谨慎，特别嘱咐过物业公司的人， 我去物业中心想找人开锁， 当时态度有点激动，物业起了疑心， 把我赶出来了……”

　　顾宸心里一动，萧萧给出的信息，对上了他心里的一些判断。

　　前天收到那份录音，顾宸有种被全面击败的感觉。

　　人生一辈子他已走完差不多三分之一，站到了普通人穷其一生无法抵达的高度。

　　哪怕被EA针对成那样，他也从没有在个人事业上品尝过失败的滋味。

　　是他成全了EA，而不是反过来。顾宸性情有高傲的一面，他的天赋和资本支持他始终保持这样淡漠疏冷、不显山露水的高傲。

　　但听到沈嘉奕亲口答应彭家明的那一刻，顾宸的手不受控地发抖了。

　　脑海竟短暂地空了数秒。

　　随之而来的是身心被击溃的痛苦感。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被欺骗背叛以及利用，而沈嘉奕的确是其中一环。

　　顾宸体验着各种辨不清成分的负面情绪，像**，缓慢腐蚀他。

　　即使内心深处微弱地想要为沈嘉奕找一丝理由，也被爆发的心寒和愤怒全盘否定。

　　眼下听完萧萧的叙述，顾宸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内心那点微弱的企图，在消失了几天后又再度无声抬头，他觉察到了，自嘲地抬了下嘴角，为自己这一点软弱的让步。

　　哪怕所有罪证都摆到了眼前，他也依然愿意，不，是想要去相信，沈嘉奕有她的理由，她只不过像任何凡夫俗子一样，趋利避害，顺应人性。

　　两人认识相处的过程，任何瞬间，只要沈嘉奕产生过一点真心，顾宸知道自己就会没有任何悬念地，弃了他天性里不容一点沙子的高傲。

　　因为动了情的是他。

　　沈嘉奕是他命里的克星。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

　　萧萧说完斗胆看了眼顾宸，发现顾宸此时的表情十分奇怪，复杂得形容不出，像是生气，又像忍了似的释然。

　　顾宸在车上打了一个电话，等他们到了沈嘉奕住的小区，物业的负责人亲自带着开锁工人帮他们开了沈嘉奕家的大门。

　　萧萧迫不及待跑了进去，屋子里很安静，环顾一圈，以为没人，顾宸突然越过她，快步冲进客厅，从地上抱起了一个人。

　　“嘉奕！”萧萧吓坏了，跟着跑过去，一瞬间自动闪现出各种恐怖的入室盗窃杀人的社会新闻。

　　她砰地重重一声跪在了沈嘉奕旁边，看清了沈嘉奕的脸，双目紧闭，嘴唇因缺水干裂，脸红得很厉害，萧萧骤然松了一大口气，摸了沈嘉奕的额头，滚烫惊人。

　　突然沈嘉奕被抱离了地面，顾宸一句话未说，抱起沈嘉奕往外走，吩咐跟着他们的司机以最快速度开车去医院。

　　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就到了医院里，因为顾宸的关系，急诊室护士把沈嘉奕优先安排进了单人病房，缴费挂号由司机帮忙，顾宸本人全程不离地守着沈嘉奕。

　　沈嘉奕很快被安顿下来，躺在干净的蓝色被子里，挂了点滴，医生仔细检查过后，告诉顾宸和萧萧，沈嘉奕是突发了炎症，幸亏他们发现了，要是再送晚一些，高风险会发展成脑膜炎，后果不堪设想。

　　顾宸听了之后的神情，萧萧看了心里咯噔一跳。

　　“麻烦医生了。”顾宸平静说完，就守在了沈嘉奕床边看着她，陷入沉默。

　　他似乎全然不管今天晚上那个重要的商务晚宴。

　　萧萧本来想说什么，但不知怎么的，不敢再开口。

　　顾宸的司机跑了一趟，把一些必备品购置齐全了，萧萧没别的事可帮忙，在病房里待了快一个小时，一边担心沈嘉奕，一边被顾宸导致的气氛搞得坐立不安。

　　“你没事的话先回去，”顾宸开了口，“沈嘉奕这边有我看着，情况好转了我会通知你。”

　　萧萧看了看时间，她今天确实有紧急私事要赶赴完成。

　　“那我先走了，谢谢顾总，今天要不是你，嘉奕肯定危险了。”萧萧想想就后怕，略有点拘谨但相当感激地说。

　　顾宸点了点头：“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萧萧出了医院，望着天叹了一大口气，有顾宸看着沈嘉奕，她总算安心离开。

　　沈嘉奕梦见一大片干燥炎热的沙漠，她走啊走的，喉咙肿痛，口渴得想死，哪怕只有一滴水也好，哪怕水有毒也行。

　　沈嘉奕全心全意祈求苍天大地让她亲自践行饮鸩止渴是怎么一回事。

　　苍天大地不理她。

　　终于精疲力尽倒在了滚烫的沙子上，沈嘉奕半死不活地想，随便吧，反正她也不想挣扎了。

　　反正顾宸不理她了。

　　哎。

　　等等。顾宸为什么会不理她。

　　沈嘉奕莫名其妙，想了老半天，模糊的记忆回笼，逐步浮出水面，在热浪翻滚的梦境里一点点清晰鲜明。

　　啊。是了。

　　她作为彭家明的学生，接受了引诱条件，答应彭家明，去骗顾宸，捞好处，自私自利地想让自己摆脱困境。

　　阴差阳错地出了车祸，因为彭家明的介入，忘了自己答应过那样卑鄙的条件，看似“巧合”，实际上是被人安排，再度遇见顾宸，发生了那一夜……完全不知情地进了顾宸公司，被他录用为助理秘书。

　　她喜欢上了顾宸。然后乐极生悲。顾宸知道了她和彭家明的关系，听到了那份她恨不得销毁的录音。

　　沈嘉奕侧趴着，眼睛比沙子还烫，眼眶酸热无比，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涌出，流泪的感觉细腻而真实，因为在梦里，所以不管不顾，没有禁忌，只想哭个痛快。

　　根本控制不住，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水龙头，哗啦啦地往外放水。

　　哭得脑子嗡嗡的，浑身都疼，心口最疼。

　　“对不起……”沈嘉奕呜呜得像只受了伤却舔不到伤口的小动物。

　　顾宸听到一声极微弱的“对不起”，以为是他幻听了。

　　他放下胳膊，抬起头，眼神锁定在沈嘉奕脸上。

　　泪水浸出沈嘉奕眼角，持续扩大，洇湿了枕头，她嘴唇不明显地张合，昭示刚才那句对不起的确是她说的，因为发声失败，嘴角往下瘪了瘪，似乎异常地伤心委屈。

　　顾宸盯着沈嘉奕很久，伸出修长的手，触碰到了沈嘉奕的脸，指腹温热地摩擦在她眼周，一下一下，缓缓地替她把眼泪擦去。

　　“没关系。”他无声地对沈嘉奕说。

　　沈嘉奕在梦里没有被渴死。

　　就在她哭到不能自已时，天气忽然变得凉快，水水润润的雨丝落下，驱走炎热，一个修长身影出现，从地上扶起她，让她半靠着自己坚实，喂她喝了一杯水。

　　清流实打实地灌进口腔，滑进食道，滋润了五脏六腑。

　　沈嘉奕靠进对方坚实温暖的怀里，眼皮重得要命，没力气睁开去看清来人的脸。

　　她知道那是顾宸。

　　沉甸甸的安心感连同水一起流进身体，注满身心，自然而然泛出期待。

　　一种破茧新生的感觉随之升起。就像引力牵引涨潮，满满当当。

　　似乎是潜意识知道对方接纳了自己的道歉，知道被谅解了，沈嘉奕又流了不少眼泪，无声无息地哭了第二轮。

　　当真正睁开眼醒来时，沈嘉奕精神状态是无比放松的。

　　视野从朦胧到清楚，沈嘉奕发出一点含混的声音，马上就有一张脸凑近。

　　是萧萧，表情混合了开心高兴吃惊。

　　“医生！她醒啦！”萧萧转脸冲着外面高喊。

　　“醒了？”刚查完房的医生倒转回来，检查了一下沈嘉奕的情况，亲口确定她现在没事了，又嘱咐了萧萧几句。

　　“再休息半天就出院吧。”医生最后下了定论。

　　五分钟后，沈嘉奕坐靠在床头，萧萧端起亲自装进保温盒带来的清粥，喂沈嘉奕吃饭。

　　“我自己能来，”沈嘉奕无奈地抢过碗和筷子，“给我给我。”

　　萧萧笑嘻嘻地让给了她：“原来喂人吃饭是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

　　“突然当妈的感觉。”

　　“……”

　　沈嘉奕刚退烧，整个人清爽得很，吃什么都觉得是人间美味，没顾得上和萧萧说话，把小桌板上的各色清粥小菜扫荡一空。

　　萧萧把小桌板挪开了，沈嘉奕也慢腾腾地下了床，看着萧萧，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顾宸是不是来过？”

　　她生怕梦只是梦，问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

　　“对——啊——！”萧萧大声的重重的宣布一下子让沈嘉奕心跳猛烈，“今天医生说你消炎了，他打电话让我过来，我来了他才走的，人家一分钟上下多少位数啊，亲自照顾了你两天，真的是！”

　　她似喜似嗔乐滋滋地瞪了沈嘉奕一眼。

　　神似当妈了看到孩子终于开窍了争口气的表情。

　　沈嘉奕：“……”

　　回神后她反应过来，心跳又重又急，快要跃出胸腔，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周身都是轻盈的，脚底像踩在棉花上。

　　真好啊。

　　沈嘉奕克制住了自己，以免失态，但还是扑过去逮住萧萧就问细节。

　　萧萧全部告诉了她。

　　沈嘉奕听着听着，内心某种格外轻的情绪由内而外释放，好似一只气球，飞进了窗外那一片雨后如水洗过的鲜嫩的天空。

　　蓝得很是高远。

　　她告诉自己不要嗨过头，顾宸那样做，或许是出自上司的责任，并不代表事情会往她真正具体期望的方向回升。

　　假如贸然去找顾宸，被拒之千里很正常。

　　沈嘉奕被自己的想象泼了一盆冷水，稍微冷静了一点，重新变得忐忑。

　　萧萧絮絮叨叨说完，看见沈嘉奕变化不定的神色，疑心反问：“你是不是跟顾宸吵架了？”

　　沈嘉奕怔住：“你知道？顾宸……告诉你了？”

　　萧萧忍不住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告诉我什么啊，他在我大气都不敢喘，那个气场真的吓人，是我看他表情啊反应什么的猜出来的。”

　　沈嘉奕：“噢。”

　　“噢你个头！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急死人了都！”

　　“说来话长，我现在病刚好，等我把人哄好了再从头到尾告诉你。”

　　“……”

　　“我打算买机票去一趟LA，往返加上住宿估计要一周，你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

　　“？？？”

　　四十八个小时后，沈嘉奕出了LAX机场，随身行李就一只迷你拖箱，她打了辆车，报了酒店名，忍住时差带来的强烈睡意，出神地望着一路上车外的街景，想到了两年前，她是在这里与顾宸见了第一次，却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记忆一点一滴归位，鲜明如昨日重现。

　　顾宸穿着普普通通的T恤和长裤，身高腿长，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对一包迟迟不如愿落下的零食皱起他好看到了极点的眉眼。

　　酒店到了，沈嘉奕在前台顺利拿到房卡，到房间以后就锁了门，拉上遮光窗帘，把自己扔软软的大床上，人事不省地昏睡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沈嘉奕做了很长很舒服的梦。梦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她曾经经历过的，正在经历过的，即将经历但还未发生的，和顾宸有关。

　　时间淌成闪闪发光的河流，她看到了自己和顾宸生活在一起，过去与未来同时存在，充满光芒的房间，她没见过的极美的设计与装潢，顾宸穿着她没见过的家居服，在房间里行走坐卧，跟她说话，微笑，大笑，或不笑。

　　奇怪，她现实里没见过顾宸大笑起来的样子。

　　但她知道那是真的，只不过发生在未来。梦里时间不是一条单行不可逆的道，而是可以漫无方向溯洄游泳的大水，可见过去现在未来。

　　沈嘉奕醒来，忘了具体的梦的细节，但嘴角兀自上扬得厉害，满心都是不可名状的开心和惬意。

　　她查了一下去某个地方的线路，背了个牛津包就出门了。

　　下了巴士，沈嘉奕进入地址一带街区，这里目之所及没有高楼大厦，房子最多三四层，多白色和浅米色，街道整洁干净，只有街心花园对面一个大商场是十层，旁边有幢七层的写字楼。

　　天空过渡到地平线的色阶清淡柔和，地平线尽头一片浅浅的鹅黄，还能望见起伏的红色山脉，山脉有远近几层，近浓远淡，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横贯天际的云。

　　沈嘉奕看到路灯杆子都绕着一圈又一圈绿藤装饰物，缠满行道树的彩灯时，才骤然意识到还有区区几天就是圣诞节了。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路边商店门面都比较大，卖各种各样的东西，衣服书籍珠宝家居用品，以及不知道是卖什么的。更多的是餐馆，每家都露天摆放了数张桌椅，因为天气冷，大点的餐馆都用了一半透明一半棕色的挡风帘，毕竟去吃饭的人都不想坐室外吹风。

　　沈嘉奕想选圣诞礼物，她记下了几家看着让人心动的橱窗，打算办完事再过来逛。

　　走了大约十分钟，她到了门牌235号所显示的住宅处。

　　沈嘉奕从容按响了门铃。

　　门上的对话机被接通，一个声音问她是谁。

　　“你好，我叫沈嘉奕，是顾宸的助理秘书，我来见希莱博士。”

　　顾宸面无表情，一下一下地弹着一只打火机的盖子，金属不断发出清脆响音，他十七岁学会了抽烟，抽得不凶，大学就戒了，保留这只打火机是习惯。

　　沈嘉奕应该已经出院了，但没有联系他。

　　她朋友发了条短信过来，说了句沈嘉奕没事了，然后没别的话。

　　顾宸叮一声扣上打火机盖子，不轻不重扔回抽屉。

　　他让自己注意力回到桌面的文件。

　　思绪却不能集中，不听他管了，挪都不挪一寸，牢牢定在沈嘉奕为什么不联系他这个问题上。

　　半晌，顾宸头一回在这样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他拿起手机，给萧萧打了个电话。

　　“喂？顾总？”萧萧说，稍微有点生疏，但很客气，“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