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96

  护士把医生叫了过来,医生看了看孙晓倩和宁舒,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宁舒。

  医生见惯了生死,一看就知道哪个是家属,出了事,最伤心最接近崩溃的那个一定是最爱病人的人。

  医生把一叠检查单递给宁舒:“病人喉部受伤,声带断裂,已经做了修复手术。”

  检查单上的专业名词太多了,宁舒没有心力去看,她的大脑早已经忘记了转动和思考。

  她机械似地抬了下头:“他以后是不是不能说话了?”

  医生:“没这么严重,说话还是能说的,至于能康复到什么程度,要看后期的治疗和恢复情况。”

  “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主要是脑部受伤严重,”医生转头看了一眼重症病床上的人,“未来三天是关键,三天内要是能醒来,基本就脱离危险了”

  宁舒:“要是醒不来呢?”

  医生叹了口气:“醒不来的话会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甚至……”

  “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孙晓倩跟医生聊了一下具体病情。

  宁舒走到玻璃窗边看着严乔,突然转过身走到那名陪同的警察面前,抬头问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警察答道:“已经给孩子做过身体检查了,各方面都很健康,精神上也不错,也已经通过打拐DNA数据库找到了她的父母。”

  宁舒点了下头,转身走到玻璃窗前,继续看着病床上的人。她一下都没挪开视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过了两个小时,赵宇杰和罗明赶到了,暂时没敢告诉严礼。

  宁舒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站了一夜,孙晓倩劝她坐着休息一会,她不肯,水也不喝,说喝了会上厕所,万一她上厕所的时候他醒来了没看见她怎么办。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早上八点钟,宁舒换了无菌服走进重症监护室,停在严乔床前。

  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能看清楚他的睫毛。

  睫毛是黑色的,不会像人的皮肤和脸色,不管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是活蹦乱跳还是昏迷不醒,它永远不变。

  所以宁舒盯着严乔的睫毛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足足盯着他的睫毛看了三十分钟,只在临走前说了一句话:“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找你。”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既不激动也不伤心,好像在和一个天天见面的人说,你要是出门把我也带上一样。

  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在哄他吓唬他威胁他。

  如果此时床头的心电监控变成一条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直线,她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死在他的尸体前。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一无所有,同样,她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

  她相信他能听见她说的话,他要是死了,带走的就是两条命。

  下午三点钟,严乔被从重症监护室转进一间单人病房。

  他的身体各方面体征都正常,三天内能醒来,就活着。

  醒不来就一直躺在床上,躺到死。

  赵宇杰和罗明在医院门口抽烟,孙晓倩买了饭回来,让宁舒多少吃点:“别等严乔醒来,你又垮了。”

  宁舒摇了下头,一开始是一吃东西就会吐,到后来喝水也会吐,甚至什么都不吃都会吐出来。

  医学上的解释是,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会引发内分泌紊乱,出现肠胃功能失调,从而引起呕吐。

  她始终没有哭过,一滴眼泪都没掉。

  宁舒坐在床边,抓起严乔的手,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把他的手背咬出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她恨他,恨他不理她。

  宁舒走到窗边透了口气,看见医院楼下开进来一辆救护车,满身是血的病人被从里面抬了出来,家属手足无措地跟在医生后面哭泣。

  有人在医院门口晕倒了,被热心的行人扶进医院,鞋子掉了一只都没发现。

  殡仪馆的车开进来,运了一具尸体出去。

  对此,她似乎已经麻木了,失去了感同身受的能力,觉得生命大抵都是如此,坚强又脆弱,不堪一击,一把刀就能割喉,一个榔头就能把人的脑袋敲坏。

  就像她只要一从窗户跳下去就会死一样。

  护士敲开门进来,送来一个袋子,说是病人上手术台之前身上的东西,让宁舒签名领取。

  宁舒坐在严乔床边,打开袋子。

  半包烟、一个打火机、钥匙、手机和钱包、装着粉色钻石戒指的黑色小盒子。

  她拿出来一支烟,又看了看手上的打火机,突然很想试一试,想看看他抽烟时的感觉。

  医院禁烟,病房里有烟雾报警器,宁舒起身:“我去外面抽烟了,把你剩下的没抽完的都抽完。”

  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头说道:“还有你银行卡里的钱,我会花掉一半,剩下一半留给礼礼。”

  她走出病房门,突然又改变主意不想学抽烟了,重新进来对他说:“我要再找一个男人,让他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钱,抢你的弟弟,睡你的女人,清明节去你坟头开着音响蹦迪。”

  她觉得还不够,贴在他耳边说:“那个男人会像你亲吻我时亲吻我,他会跟我洞房花烛,做着你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

  “你甘心吗?”

  床上的男人依旧不动,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开始揪他的脸,终于把他的脸弄红了,看上去像有了血色,似乎下一秒就会醒来。

  她看着顺眼多了,拿起他的钱包看了看,里面有几张应急用的纸币,身份证,和两张照片。

  照片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泛着黄。

  照片中是同一个人,几个月大的婴儿,没长牙,笑的时候露出粉色的牙床,唇边有一对漂亮的小酒窝。

  其中一张照片后面写着两行字。

  “方馨宁,xx年12月8号。”

  “小公主百天纪念。”

  馨宁二字出自《诗经·周颂》,“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寓意平安长寿。

  另一张照片保存得不好,更旧一些,背面什么都没写。

  宁舒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照片中的女婴是她自己,方馨宁是她的本名。

  她不知道严乔是怎么拿到的这两张照片,也没有多余的思维去思考自己的身世。

  再没有什么比他醒来更重要。

  病房外面有人敲门,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一个女婴站在门口,后面跟着陪同的警察。

  这名女婴是被严乔从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孩子,夫妻两人对宁舒千恩万谢,恨不得跪在严乔床前,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襁褓中的小婴儿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差点被带上另一条轨道,正笑着吃自己的手指头。

  宁舒:“我能抱抱她吗?”

  女婴母亲忙说:“当然能。”说完把孩子放在宁舒手上。

  婴儿的身体十分柔软,像抱着一团柔软的棉花,让人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弄坏弄伤了。

  宁舒抱着女婴,看了看病床上的严乔。

  他的脸被她掐红了好几道,手背上到处是她的咬痕。

  她突然后悔了,不该这样对他,不该恨他。

  他冒着生命危险想救的人从来不是这个女婴,而是二十四年前的她。

  如果她当年也被人救了下来,会是一个幸福的小公主,在家人呵护和疼爱下长大。不会被领养又被抛弃,每天看养父养母的脸色,靠讨好别人过日子。

  也不会离家出走,被人踢打和欺负。

  宁舒把孩子还给那个夫妻,把人送走,坐在床前,抓起严乔的手给他吹了吹:“疼吗?”

  床上的人不说话,似乎生了她的气。

  宁舒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严乔的手背,柔声对他道歉:“对不起,不该弄疼你,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你。”

  她换了一种温柔的方式呼唤他。

  “昨天来之前在和孙晓倩逛婚纱街,试了好几件,每一件都很喜欢。”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他眼前:“孙晓倩帮我拍了几张穿着婚纱的照片,你看看喜欢哪款,我们回去买好不好?”

  他没吭声,睫毛都没动一下。

  她突然有了无限的耐心,一直对他说话:“你以后大概做不了配音了,要彻底沦为一个体育老师了。”

  “你旷班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开除,不过没关系,我帮你写一万字的检讨,你继续当体育老师,把体育课都给我,我帮你上课。”

  “还有二十多天就高考了,等礼礼上大学了,我们一块去送他吧。”

  “记得我们最后一通电话吗,我很喜欢,以后还想要,不过不想再隔着电话了。”

  她翻了翻自己的手机相册,大多数都是严乔的。

  他早上起床系着一条灰色的围裙在厨房给她准备早餐,听见她下楼的声音转头看着她时露出的微笑。

  学校晨跑穿着白色的运动服站在操场中间,一眼就能把她从人群中找出来。

  运动会上跑在校长前面,上台领了一朵金边玫瑰花送给她。

  冬天下第一场雪时,他风尘仆仆赶回来,站在落满雪花的院子里,只为见她一面。

  明知道她给的奥利奥中间那层白色的夹心被她换成了牙膏,依旧对她说好吃,等她揭穿了才假装上当,只为了哄她开心。

  一个人在医院吊水,手边放着只喝了几口的矿泉水瓶子。

  在校园里偶遇她,趁着旁人不注意,把她裹进外套里亲吻她,还伸了舌头。

  靠在摩托车边抽烟,月光和路灯洒了一地,他的影子瘦而长。

  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晒帮她洗好的文胸和袜子。

  二四十份生日礼物的特写。

  站在粉色的抓娃娃机前给她抓了一只长耳兔子,拿得很高,让她跳起来抢,又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一束玫瑰花。

  狗爬一样的字体。

  手臂上的青龙文身。

  凸起的喉结。

  骨节分明的手指。

  ……

  他的一切都令她心动。

  他留在相册里的鲜活让她重新变得温柔起来,她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口,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纸飞机放在床头。

  是很久之前,她和礼礼从校门口出来,严乔站在青柠二楼扔给她的那只纸飞机,里面写着一行字:恭喜您获得一张许愿卡。

  这个卡的意思是可以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和愿望,他都会满足。

  她一直没舍得用,现在想用掉。

  她的愿望是他能够醒来。

  第二天,他依旧没醒。

  第三天,他还是没醒。此时,罗明回了东篱市,把礼礼从学校里接了出来。

  晚上八点钟是三天前他被推出手术室的时间,他如果醒不来,要么直接死,要么躺在床上躺到死。

  罗明和礼礼在路上,赵宇杰蹲在病房门口抱着头。

  宁舒看了看时间,声音平静:“现在才七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十分钟之内他一定能醒过来。

  孙晓倩不忍地看着宁舒,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手心冰凉,全身都在发抖。

  这十分钟就好像她给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孙晓倩把空间留给宁舒,走出病房,跟赵宇杰一块蹲在门口,靠墙看着天花板。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赵宇杰和孙晓倩听见病房里传出来口哨的声音,冲进来,看见宁舒正在对着严乔的耳朵吹口哨。

  那只白色的口哨是他送给她的,他说,只要她一吹响,他就会出现。

  墙上的挂钟显示晚上八点整。

  他们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哨声,尖利、刺耳、悲伤、歇斯底里,像站在黄泉路口,对转身而去的那个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

  三天来,她愤怒过、恨过、爱过、温柔过,唯独没有哭过。

  她觉得自己没哭,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整张脸湿了,把他垂在床边的手也打湿。

  很快有护士赶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不耐烦地提醒道:“病房禁止喧哗,请保持安静。”

  宁舒一边哭一边吹口哨,力气越来越小。

  哨声突然停了下来,宁舒终于倒在严乔的病床前,昏厥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昏倒,只记得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在永宁里的家里,严乔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衫,站在院子里一株枝叶繁茂的月季花前看着她。

  她站在客厅门口,想朝他走过去,双脚像灌了铅一般,不管怎么使劲都迈不出去。

  她看见他身后浮现出一片白色的天光,照得他身体轮廓几近透明。

  她看见他对她笑了一下,转身往门外走。

  她想喊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像演着一出可悲又可笑的哑剧。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开黑色镂空雕花的大铁门,甚至能看清楚门上的棕红色锈迹。

  他半只脚踏在铁门外面,回头看着她,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微笑着喊了她一声:“宁宁。”

  她依旧发不出声音。

  宁舒猛得睁开眼,看见医院病房白色的天花板。

  她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见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枚粉色的钻石戒指。

  她举起手,有些茫然地盯着戒指看,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男人走进来喊了她一声:“宁宁。”他刚做好声带修复手术没多久,没恢复好,声音沙哑得厉害,像风擦过粗粝的石块。

  他身上穿着医院的浅蓝色条纹病号服,脖颈和头上缠着绷带,脸色依旧泛着苍白,行走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吃力。

  她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哑,发不出声,跟梦里的场景一样。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觉得他陌生,像是初次见面。她反复穿梭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直到他停在她床前,艰难的抬起手揉了了下她的头发,勾了下唇对她说:“哥哥还没破处,舍不得死。”

  她这才确信他是真的活过来了,除了这种老畜生老流氓,一般人不会在快死了还惦记着这个事。

  她大哭着扑向他,忘了他身上带着伤。

  他也不觉得疼,任由她骂他打他。

  他握住她戴着戒指那只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口,一双桃花眼微微弯了弯,眼底像盛开着一整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来娶我的小公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可以写甜番外了。

第70章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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