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 云琅仗着比萧朔读的话本多,时常没个正经,寻个机会便要逗弄萧小王爷。

  不想后来者居上, 竟一朝叫对面翻了身。

  萧朔比他横得下心, 敢说未必不敢做。云琅走投无路,脚底下没了方向,一时顺腿,飘进了虔国公猎庄的围墙。

  云少将军家学渊源,自小身法奇绝。好容易从面红耳赤里缓过来稍许, 回过神,人已在墙对面彻底站稳当了。

  “什么人?!”

  院内,家丁正四处巡逻,听见动静立时抽刀出鞘:“出来!”

  云琅不曾想到前国公府的家丁竟这般悍勇, 当即收敛气息, 蹲在了墙角草垛后。

  不过几息, 已又有人赶过来:“可找着了?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道。”有人道, “还是和方才一样, 只听见响动, 其余的都没看见。”

  “莫非是雪压塌了围墙?”

  有人猜测:“今夜这雪实在太大, 咱们这处猎庄久不修缮, 说不定是哪处损毁了……”

  “若是压塌围墙,倒也罢了。只怕有奸人潜入, 如今情形, 不可大意。”

  为首的家将扫了一圈, 沉声道:“快搜,定然要找出来!”

  ……

  云琅按着额头,借风雪遮蔽, 向角落躲了躲。

  国公府的家丁不少,四散开来各处搜寻,一时众目睽睽盯着,再要翻墙出去已来不及。

  云琅一时无法,尽力矮了身形,绕着围墙边找人:“萧朔!快点儿,回我一声。”

  萧小王爷既然来找虔国公,向来多少已有周全计划,这时候把老国公府上的家丁无缘无故打一顿,不论如何都不很合适。

  云琅不知萧朔安排,不打算添乱,用力敲了几下墙,压低声音:“你那边究竟什么安排,抱着虔国公的腿哭行吗?”

  虔国公的这一处猎庄,他们两个少时也跟着王妃来过几次,围墙并不算很结实,里外都能隐约听见对面的动静。

  隔了一阵,萧朔也已在墙外听见了他的声音,寻过来:“静观其变。”

  “再静就观不了了!”云琅有点着急,“快点儿,拿个主意,要么给我扔进来几根荆条背上。”

  萧朔在墙对面,大抵是摇了摇头:“天寒地冻,荆条都拿去烧火了。”

  云琅愁得不行:“那怎么办?”

  家丁正在四处搜索,云琅不能待在一个地方,贴着墙根慢慢走,尽力回忆听人说过的过堂法子:“立风雪也立过了,还有什么赔罪的办法,滚钉板行吗?脊杖,自断一臂,穿小姑娘衣裳跳舞,三刀六洞……”

  “……云琅。”萧朔静了片刻,终归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能把这件事这般自然与别的掺在一起?”

  云琅顿了顿,干咳一声:“古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彩衣娱亲……”

  萧朔一时不察,竟被他引经据典说通了些许,在墙对面沉吟了一刻。

  “能不能快点拿主意?!”云琅回头扫了一眼家丁,又向前挪了些,边走边说,“在我前头好像还有一个蹲墙角的,已经惊动了他们。眼下到处都在搜人,你要是再想不出来,我就——”

  萧朔不得不跟着他,在墙外绕了大半个圈:“什么?”

  云琅:“……”

  萧朔没能听见他回应,敲了两下围墙:“云琅?”

  萧朔隔着墙,不知里面情形,放不下心:“可是搜着了?不要同他们动手,你先设法出来。”

  云琅蹲在墙角,讷讷:“……我不动手。”

  萧朔心下沉了沉:“你面前有几个人?”

  云琅身心复杂:“一个。”

  只一个家丁,云小侯爷一扇子都能顺手敲晕过去,此时不出手,只怕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萧朔蹙了下眉,沉声道:“你应付不来?先设法自保,不可教他们伤你,我去叫门——”

  “你叫得大声些,把门拆了也可。”云琅喃喃,“最好把所有人都引过去,多牵制一阵,我这里有些不方便……”

  萧朔听的云里雾里,越发焦灼:“云琅!”

  云琅叹了口气,借着柴草垛遮掩蹲在墙角,看着眼前面色同样格外阴沉的虔国公。

  ……

  彩衣娱亲,卧冰求鲤。

  云小侯爷屏着呼吸,颤巍巍伸手,帮老人家摘了眉毛上挂的一根稻草穗穗。

  -

  琰王来拜会外祖父,在猎庄外顶风冒雪立了大半日。

  终于如传言一般,不由分说,甚是凶悍地叫人拆了猎庄的围墙与半扇大门。

  家丁不敢动武,一时尽数围了过去,连劝带拦地阻了半日,总算盼来了已不知所踪了大半个时辰的国公爷。

  “表少爷带了人,说这门不好,硬要全拆下来。”

  家将没能劝住,灰头土脸跪下:“是属下护卫不力,老爷——”

  家将愣了下,看着跟在老国公身后的云琅,错愕半晌,慢慢瞪圆了眼睛。

  虔国公负着手,扫了一眼遍地狼藉,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向室内走过去。

  云琅一眼瞄见萧朔,蹑手蹑脚要过去,听见背后一声沉叱:“滚过来!”

  云琅脚步一顿,老老实实转了回来。

  萧朔蹙紧眉,伸手将云琅牢牢拽住,几步上前:“国公。”

  “多年不见,你倒越来越长本事。”

  虔国公扫了两人一眼,面色冷然:“不止知道和老夫对着干,胆子也越发大,已不必认我这个外祖了。”

  萧朔不知云琅为何忽然叫他拆门,此时却打定了主意,半句不提,过去俯身跪下:“外祖父。”

  云琅贴着边过来,也想跟着跪,被萧朔抬手拦住。

  云琅有点着急,想和他说话,弯下腰低声:“等会儿,你听我说——”

  “此事不该你说。”

  萧朔淡声道:“你的亲兵拿来了暖炉厚裘,你先去暖一暖,缓过来再说话。”

  云琅欲言又止,徘徊半晌,还是过去抱了暖炉,蹲在了萧朔边上。

  “今日之事,怪我不知轻重、与他调侃胡闹,以致一时失了分寸。”

  萧朔收回视线:“怪不得云琅冒犯。”

  虔国公转回来,负了手看着他:“又是怪你?”

  萧朔低声:“是。”

  “老夫不过闲来无事,沿围墙散心,凭空便从墙上掉下来个人。”

  虔国公几乎有些匪夷所思:“莫非是你给扔进来的?!”

  萧朔扫了一眼云琅,攥了下拳:“是。”

  云琅:“……”

  虔国公没想到他竟真敢答应,愕然瞪了萧朔半晌,冷笑:“好,好。”

  “你就打定了主意,什么事都护着他,是不是?”

  虔国公是军伍出身,脾气上来,照四下里一扫,顺手抽了条寸许粗的木棒:“既然找打便跪着!”

  “外祖父年事已高,动气伤身。”

  萧朔跪得平静,将人牢牢护在身后:“您要打要罚,只吩咐便是。”

  云琅蹲在边上,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这些年祖孙两人便不曾好好说过几句话,一地的家丁都看熟了这等事,不敢劝,心惊胆战悄悄散了,抱着柴草尽力堵上了门。

  风雪愈寒。

  萧朔垂了眸,仍油盐不进地跪着。

  虔国公气得咬了牙,举了棍子便要打,却还不及落在萧朔身上,面前已又多跪了个人影。

  云琅跪得郑重,将暖炉搁在一旁,伏在雪地上,给老人家叩了个头。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给老夫来这套,你也要替他挨揍?”

  虔国公面色冷了冷,沉声冷嘲:“真以为老夫会心软——”

  云琅膝行两步,低声:“外公。”

  虔国公脚步一顿,花白的眉毛死死蹙紧了,冷然挪开视线。

  “我不替萧朔挨揍。”

  云琅老老实实道:“风雪这般大,太冷了,我想先进去。”

  虔国公:“……”

  虔国公有些年头没见识过云家小子的不见外,眼看着云琅蹬鼻子上脸,一时竟叫他气乐了:“你倒敢说话,不怕老夫一刀劈了你?”

  “劈就劈了。”云琅小声,“还能给外公听个响,解解气。”

  虔国公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怎么接,百思不得其解瞪着他。

  云琅总算弄清了这对祖孙怎么吵到了今日,牢牢按着萧小王爷,绝不准他再多说一个字:“您先揍萧朔,我进去喝口茶,暖暖身子就出来。”

  “不过些许风雪,也好意思说受不住。”

  虔国公看了云琅半晌,冷然回身:“你们两个昔日可没这般娇贵,想来这些年——”

  “这些年,萧朔只身支撑琰王府,背负血仇韬晦转圜,劳心伤神。”

  云琅主动接话:“我四处逃命,破庙睡过,山沟滚过,弄来一身伤病,到现在都没好全。”

  “这般糟蹋下来,都不如少时那般康健。”

  云琅轻叹:“自然也不能履围墙如平地,视风雪作等闲……”

  虔国公在墙边蹲了小半个时辰,亲眼看着云琅从围墙外如履平地飞进来,掉在的地上。

  他有些年没见过这般信口开河的,看着云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驳斥起:“你——”

  “我翻进来,都费了很大力气。”

  云琅唏嘘:“可惜偏偏无人看见,没人能替我作证。”

  云琅看向右边:“家将大哥,您看见我进来了吗?”

  家将防卫不力,面露愧色:“回国公爷,属下未曾看见。”

  “可惜。”云琅叹了口气,看向左面,“这位家丁大哥,您看见我进来了吗?”

  家丁只听见了声音,有些愣怔,摇了摇头:“不曾……”

  云琅点了点头,扼腕惋惜:“他们都没看见。”

  “自然……您是堂堂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云琅:“也是绝不会大雪天里用敛息术避开自家护卫,蹲在自家猎庄墙角,偷听我们在外面说话的。”

  云琅诚诚恳恳:“也不会因为不小心惊动了护卫,引得一群人四处搜寻,不得不躲在了柴垛后面。”

  云琅:“故而,您也绝不会看见我进来。”

  虔国公:“……”

  虔国公怒从心中起:“混小子,莫以为老夫真不敢揍你!你——”

  云琅要说话,不留神呛了口冷风,一迭声咳起来。

  他如今身形单薄,瘦得衣物都有些空荡。这阵咳嗽缓不下来,力气不济,单手撑在了雪地上。

  云琅面色苍白,压着咳意,努力朝他壮烈笑了笑:“您放心揍,我绝不跑,叫您揍过瘾……”

  虔国公巴掌举得老高:“……”

  萧朔再忍不住,抬了头,想要将他拦在身后。

  云琅跪在雪地里,摇摇欲坠的,不着痕迹把人一脚踹回去:“不瞒您,如今我二人在朝中步步维艰,原本也累得快撑不下去了。”

  “前阵子,萧朔已找好了块风水好的墓地,只等着什么时候有幸一块儿丢了性命,埋下去一了百了。”

  云琅垂眉低声:“您将我们揍散架了,便就此撒手,什么都不用再管……”

  “胡说八道!”虔国公再听不下去,怒气攻心,“才几岁的黄口小儿,就满口生死之事!”

  “不就是朝堂里那些破事!叫人欺负到头了,觉得心灰意冷了?”

  虔国公气得双目圆瞪:“一个两个的有骨气,只知闷头钻挠,不知道借外头的助力,不知道去找人帮忙!现在跑来喊委屈,早些年——”

  云琅撑着雪地,慢慢跪坐下来,低了头。

  虔国公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他。

  云琅还想再没边没沿地哄老人家几句,将此事轻轻揭过,话到嘴边,攥住了袖子里的木头小兔子,竟没能说得出。

  云琅坐了一阵,跪伏下来。

  他阖了眼,额头静抵着冰凉的雪地,不再出声。

  虔国公眼底通红,胸口起伏几次,冷着脸色转过身。

  云琅终于在心底松了口气,阖了眼,将眼中热意慢慢敛回去,回手摸索几下,扯了扯萧朔的袖子。

  萧朔拧紧了眉,将他从雪地上扶起来。

  云琅按着约好的,没再不管不顾倒在萧朔面前,朝他笑了下,轻声道:“没事。”

  萧朔握住他的腕脉,将人护进怀里:“少说话。”

  “外公好歹也曾是禁军统领,在朝中待过这么些年。虽说当时悲愤交加,受人蛊惑,过了这些年,早全都想明白了。”

  云琅靠着他,指指点点:“还不是你,半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每年照例来气人找打。”

  萧朔肩背无声绷了下,垂了视线:“是我的过失。”

  “也不怪你,你一个人支撑着琰王府,众矢之的。处处都死盯着你,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云琅大声嘟囔:“你不敢与外公走得太近,是怕他日你出了事,再牵连虔国公府。”

  萧朔不欲他再多说,拿过暖炉放在云琅怀里,又用厚裘将人裹严。

  云琅这会儿是真冷了,咳了两声,压了压气息:“外祖父没有服软,也不是想见你又不好意思见,故而今日,也并没躲在墙内,悄悄探听我们在墙外的动静。”

  云琅靠在萧朔怀里,字正腔圆,好心强调:“家丁大哥们找了半日,也并非因为外公偷听见了我说你吐血,一时紧张,踩翻了一处柴垛……”

  虔国公再听不下去,大步走过来疾言厉色:“老夫听得见!”

  云琅心安理得,把萧朔推出来:“揍他。”

  虔国公:“……”

第四十六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