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云琅睡得不止安稳, 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在大理寺狱,只是身下的干草没这般松软舒服,是铁链重铐、湿淋淋的水渍和冰冷的条石。身侧无人, 心里也远不如现在从容安宁。

  大理寺狱, 牢牢连环,越向下越深。

  宪章狱,专锁要案重犯。

  这一处地牢虽然不常启用,前阵子却还被紧急用过一晚,拿来装了侍卫司刚拿获的镇远侯府云氏余孽。

  云琅逃亡五年, 身上背着的是当初不为人知的秘辛。于当今皇上而言,威胁的是皇位的稳固,于这大理寺和背后的主子,却是把极得力的刀。

  只要用得好, 这把刀亮出来, 就能精准扎在皇上最致命、最不想叫人知道的症结之上。

  大理寺眼疾手快, 趁着各方没反应过来, 先抢了云琅下狱。

  如今看来……这只怕也是襄王的意思。

  云琅蹙了蹙眉, 想要换个梦做, 没能换成, 蜷着翻了个身。

  当年春猎, 云琅伴驾时也曾见过襄王萧允。

  襄王射猎只捕凶禽猛兽,先囚在笼中日日折磨, 再折翅、断牙、碎爪、废筋骨。

  等到折磨得彻底没了反抗的念头, 再亲自出面, 予以食物清水,延医用药。

  慢慢驯化,以为己用。

  云琅为保朔方军, 回京在侍卫司的暗卫面前献身,束手就缚,被投进大理寺狱。不曾待得一刻,先叫投进了水牢。

  水牢没有坐处,一刻也无法休息,人一倒下来,自然没入水中溺毙。

  这等刑罚本已因太过残酷非人,叫先帝下旨尽数拆除了,大理寺牢底却仍留了一座。

  云琅将自己绑在墙边铁栅上,熬了三日三夜,一句未曾松口。

  被从水里捞出来,投进了宪章狱。

  那时候,这宪章狱里还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们如今在的是外狱,将外狱锁死,用来锁人的内狱长宽不过五尺,高却有一丈六七尺,狭小气孔高耸得够不着。

  漆黑死寂、空无一人。

  算不出具体时辰,触目所及,尽是四方高墙。

  前朝有位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的大将军,就是被关了三日,活活逼疯在了这幽闭之地。

  云琅刚从水牢出来,湿淋淋躺在地上,没管幽闭不幽闭,先一头无知无觉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发起了高热。

  灼烫气息烤着喉咙,心肺的热意却被牢里的寒意侵蚀净了,只剩下彻骨的冷。

  有日光将浮尘映成一束,触不到底,就已被深黑牢底吞噬干净。

  云琅烧得动弹不得,躺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数着那一束光里的浮尘有多少粒,数到混沌,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醒来就再数,数累了合眼就睡。

  他已的确觉得疲倦,有这样休憩的时候,竟也没觉得多难熬。这样混混沌沌不知躺了多久,睡的时候终于远多于醒着,纠缠着的痛楚折磨竟也渐渐淡了。

  只消再多撑些时候,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一两日,大抵也就能干干净净走得什么也不剩。

  偏偏天意弄人,知觉已淡得叫人轻松释然时,油灯的光亮撕开了四周的深黑沉寂。

  嵌着狴犴兽首的内狱牢门被打开,有人将他拖出来,撬开他的嘴,强行将水和药灌下去。

  还有人气急败坏地怒吼,对着这些日全未动过的饭菜,将狱卒骂了个狗血喷头。

  云琅那时的意识已全然不清,被人拉来扯去的摆弄,擦干净头脸,勉强摆在椅子上。

  狱卒偷着拿来麻绳,将他堪堪捆缚住,不至滑脱下去。

  大理寺卿刚痛骂过了狱卒,自己却也因为险些眼睁睁叫犯人绝食自殁,受了一通严厉斥责,灰头土脸过来,咬着恼恨揪起他:“你是以为……你想死就能死了?”

  云琅想做的事,已有太多做不成了,想不通怎么连着一桩也不行。他已累得很,看了大理寺卿一眼,又阖了眼。

  一旁狱医颤巍巍道:“大人,他如今命只剩一丝,只怕碰狠了都——”

  “说!”大理寺卿压着火气松了手,寒声道,“你回京是为的什么,受了谁的指使?!”

  云琅跌回椅子上,垂了眸,慢慢蕴着内力。

  “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大理寺卿步步紧逼:“你是为了替镇远侯府翻案,才潜回京城的吗?还是为了向皇上复仇……”

  云琅身上内力已极稀薄,零星汇聚了,朝心脉撞过去。

  狱医在边上盯着,眼看云琅胸肩微微一颤,唇角溢出血来,心惊肉跳:“大人!不可,快叫人封住他内力——”

  大理寺卿目光一紧,厉声道:“来人!”

  云琅睁开眼睛,看着应声上来的黑衣人,咳着血,戾意压都压不住地溢出来。

  既然哪条路都不准他选,这条死路,总是他自选的。

  他早就该死,在当年的文德殿,受了那一袭披风,跪下来劝萧朔的时候,就该把命还回去。

  苦熬了这些年,如今竟连死都不准。

  云琅肩臂较劲,硬生生挣开了本就绑得仓促的绳索,身形轻掠,已握住一个黑衣人手中匕首,朝自己胸口直扯过来。

  “拦住他!”大理寺卿高声道,“快拦住他,封他经脉穴道——”

  “他已自行散了护心内劲。”

  黑衣人牢牢攥住匕首,同云琅两两较劲:“封他经脉,一时三刻就会气绝。我现在将他击倒,制在地上,力道稍有差错,他也会死。”

  大理寺卿尚不能叫云琅就这么没命,来回看了看,急得变了脸色。

  云琅抵着匕首,抬眸朝这群人笑了下。

  他面色苍白,涔涔冷汗反倒衬得眉睫轩秀如墨,嶙峋傲色再不压制,倾身往匕首尖刃直撞上去。

  黑衣人急挡,反肘架住云琅胸肩。

  两相僵持,一旁始终默然立着的青衣老者忽然徐徐道:“云小侯爷,可还记得琰王?”

  云琅眸底一颤,神色不动。

  “你可知,琰王如今体弱多病,封府避世,只怕天不假年。”

  老者缓慢道:“御米,也叫罂子粟、阿芙蓉。少量食之,可以祛病,日食一合,可以解忧……”

  云琅肩背无声绷了下,护心内劲有限,他眼前已有些模糊,眨去冷汗哑声:“他不曾吃。”

  “你远在他乡,又如何能肯定呢?”老者走到黑衣人身后,“京城中,这些传言到处都是。你若是心中没有半分牵挂,又为什么会特意回京就缚?”

  云琅喉间弥开血气,闭上眼睛,沉声:“他不曾吃。”

  “当年的确,有你暗中拦阻,皇上没害得了琰王。可如今已过了五六年,说不定他已不知不觉着了道,却还不自知。”

  老者嗓音嘶哑,说的话却毒蛇一样追着他:“这御米是能叫人成瘾的。上瘾的人若是没了这东西,便会痛不欲生,凡是能给他这东西的人,叫他做什么都行。长此以往,慢慢失了人性,只剩本能,变得连个人都算不上……”

  “够了!”云琅厉声,“他不会,纵然——”

  “纵然他着了道,也会不计代价忍着,逼自己戒掉么?”

  老者笑了笑:“看来……云小侯爷当真对琰王所知至深。”

  云琅打了个激灵,倏而抬头,牢牢盯住他。

  “可惜。”老者轻叹,“皇上也正是因此,对他日复一日,越发忌惮,如今只怕……”

  云琅绷了下:“只怕什么?”

  “以琰王如今势力,尚不在我们眼中,此前并未细加探查。你唯有活下来,才有命知道。”

  老者垂了视线,慢慢道:“你要知道,你对我们很有用,主上并不想叫你死。这一点上,也非不能容忍。”

  云琅气力已竭,耳畔声音忽远忽近,混沌成一片,只能隐约听见些词句。

  他气息不定,此时心神猝不及防一乱,肩背忽然不受控地痉挛了下,又咳出一片血色。

  黑衣人趁机夺了匕首,远远掷出去,将云琅架着放在地上,侧过头免得呛血。

  狱医立时赶过来,慌乱埋着头设法救人。

  “原来要降服你,关窍在他。”

  老者蹲下来:“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按照我们的消息,你二人分明早已反目了,琰王萧朔……”

  云琅被这两个字刺得一悸,意识终归再无以为继,昏沉沉坠入混沌。

  ……

  做个梦也不得安生,一时冷一时热,灼烫扰得人分外心烦。

  云琅胸口生疼,低咳了两声,不舒服地蹙紧了眉,嘟囔着含混骂了几句。

  这些人好生心烦,还来管他和萧朔是什么关系。

  就算是父子叔侄关系,那也是他要罩着的人,还扯什么体弱多病骗他,分明就动辄把他端来端去……

  分明一听就知道是唬人的话,他竟还真小傻子似的给唬住了,死撑着没敢死。

  恼意尚未尽,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要将他拉起来。

  云琅正窝了一腔火气,抬手就去隔挡。对方顿了下,让开他来势,又去握手腕,被云琅顺势反手擒住,二话不说结结实实按在了地上。

  困着人的梦魇晃了晃,跟着烟消云散。

  云少将军虎虎生威地按着来犯之敌,手上再要用力,忽然察觉到不对,干咳一声,松了手。

  萧朔:“……”

  云琅:“……”

  云琅讷讷伸手,仔细护着萧小王爷的伤处,把人从干草堆里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沾的草屑:“早和你说了,我睡着的时候容易乱来,不能乱碰……”

  “我知道。”萧朔静了片刻,自己理了理衣物:“但你睡着时乱来,大都是非要向我怀里钻。”

  云琅还在捯气,闻言愕然,停下来抬头。

  萧朔知道云少将军好面子,原本不愿揭他这个短,看他一眼:“还整夜喊着哪个地方疼,叫我给你揉。”

  云琅悚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萧朔:“揉重了,你嫌疼,揉轻了,又嫌没有感觉……”

  “够了。”云琅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钻进稻草里,“今晚分床睡。”

  萧朔:“……”

  萧朔同他说这些,本意绝不是这个。他顿了下,揣摩着云琅的意思,尽力昧着心改口:“是我——我向你……”

  云琅听不下去,给萧小王爷捏了捏胳膊,拿起他的一只手,封牢了萧小王爷的嘴。

  萧朔的确不想在今夜分榻,抿了下唇,抬眸望着他。

  “我睡觉……当真这么放得开吗?”

  云琅从没这个自觉,愣怔回想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那时候说,你夜里抱着我,知道我胸口还是疼——”

  萧朔蹙了蹙眉:“正是夜间实情。”

  云琅平白想多了,咳了一声,讪讪的:“哦。”

  萧朔将他拉过来些,摸了摸额间热度,又伸手探了脉。

  “没发热,羞的。”云琅往脸上扇了扇风,愁得不行,“我天生面皮薄,听不了这等虎狼之词,一时心神激荡……”

  “……”萧朔平了平气,不与他翻扯龙凤胎莫非是自己去刑场上编的,将云琅揽过来:“梦见了什么?”

  云琅心虚,立时含混摇头:“没什么。”

  萧朔眸色沉了沉,按着他的腕脉,没说话。

  云琅潜心体会了一阵,隐约察觉到自己心脉的确虚弱混乱,事急从权,强词夺理:“心脉也是,我想起夜里的事,就觉得分外不好意思,这心就乱跳……”

  萧朔阖了下眼,不同他胡搅蛮缠,缓声道:“你方才魇在梦里,我叫了你几次,你都醒不过来,身上却越来越冷。”

  云琅一怔,抿了下嘴角。

  “若是不愿说的事,不说也罢。”萧朔道,“只是四肢厥冷,敛气闭息,于气血不利,所以才急着叫你。”

  云琅没细听他说什么,看着萧朔神色,皱了皱眉,去摸萧朔的手。

  方才云琅被自己夜间威猛赧得浑身发烫,还没来得及察觉,此时热意褪去,才觉出萧朔身上有些反常的温度。

  透过衣料,不是平日的沛然暖意,反倒有几分叫人不安的灼烫。

  云琅心头一紧,要坐起来,被萧朔握住手臂,拉回了眼前。

  “怎么发热了?”云琅皱紧了眉,伸手去探萧朔额头,“这般烫,怎么一句都不知道说!?”

  “……”萧朔看着如此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云少将军:“你平日里受了伤,都不会发热么?”

  云琅自然会,还没少在荒山野岭里烧晕过去,一时语塞,还按着萧小王爷滚烫的脑门:“我同你如何一样了……”

  萧朔轻声:“有何不一样?”

  云琅耳后滚烫,半晌说不出话,摇摇晃晃往起站,要去找个墙角自己蹲着。

  好容易站到一半,被萧小王爷拽着衣服,一屁股坐回了稻草上。

  “一样一样一样。”

  云琅在他面前就说不出深情款款的酸话,气急败坏,终于破罐子破摔:“你我一模一样,两只眼睛四个嘴,回头给你也画个疤……松手,我去运功推会儿气血,省得小王爷嫌我手脚冰凉。”

  云少将军每次真害羞了,就越发张牙舞爪地不讲理。

  萧朔静看着他口不择言,唇角抬了下,轻声道:“我醉死了,人事不知。”

  云琅:“……啊?”

  “你在旁看着,本不想乘人之危。”

  萧朔握着他的衣物,慢慢背道:“我却伸手撩你,说你身上太凉,要暖你一暖。”

  云琅此刻是真有些担忧萧小王爷烧糊涂了,折腾回来,伸手触他额头:“什么玩意……”

  “你刚回王府。”萧朔握住他的手,微烫掌心贴着云琅的,帮他回忆,“手下亲兵落在我手中,你来同我讨要他们。”

  云琅:“……”

  云琅万万想不到,震撼莫名,看着他:“给你编了几个小话本。”

  萧朔:“是。”

  云琅模模糊糊还有个印象:“那一晚,我心生歹念。”

  “这是第一句。”萧朔道,“后面便是我说的,你那时倒了茶,与我说——”

  “可以了。”云琅叫停,看着萧朔,身心敬服,“我敢编,你就敢往下记吗?”

  萧朔淡淡反问:“你说的话,哪句我不曾记住?”

  云琅被他诘住了,一时没能说出话,喉咙轻动了下,抿了抿嘴。

  “况且。”

  萧朔静了片刻:“那一段,编得其实也很好。”

  “真挚动人,并不苍白,并不流水账。”萧朔道,“但的确应付了事。”

  云琅被他提醒,隐约也记起了自己都胡诌过些什么,听着萧小王爷的真实点评,极不自在:“……哦。”

  “下面我也仍记得。”

  萧朔给他背:“月夜寒凉,我身上却暖得发烫……”

  云琅彻底听不下去,扎在萧小王爷胸口,只求一头立时撞死。

  萧朔停了话头,抬手环住他。

  云琅奄奄一息抱拳:“小王爷,看在往日之情,给个痛快。”

  “那天的茶叶。”萧朔轻声,“是我派去追踪你的人,在你走后,去了你藏身的地方,见你用来喝的。”

  云琅愣了愣,细细回想了下:“你说用来泡茶叶蛋,茶汤洒了咱们俩龙凤胎一身那个?”

  “……”萧朔揽着他,将身上热意分过去,慢慢暖着云少将军几乎冷透的四肢百骸:“是。”

  “味不对啊。”云琅咂摸两下,“我当时还觉得,那茶叶其实已不错了……”

  萧朔缓声:“我那时自欺欺人,硬要叫自己相信,你这些年过得其实不错……直到那一日,再骗不下去。”

  “那我帮你骗。”云琅大大方方,“我现在过得不错。”

  萧朔看他一阵,没再说下去,凝神听了一阵:“火比方才更烈,还要烧些时候,再歇一阵。”

  云琅对萧小王爷听墙角练出的本事很信任,正好身上凉得厉害,索性不客气,展开了挨上萧朔热乎乎的胸肩。

  萧朔掌心也烫,贴着他背后,仔细护牢了脊柱心脉。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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