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昨日不是说不见人吗?”

  隔着一道门, 那道勾人火气的声音仍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

  “怎么圣人金口玉言,也有不作数的时候?”

  书房里那位顶顶尊贵的帝王已经候了整整一个时辰,手边的蒙顶石花换了三盏,案头的三两本书都要翻完了, 终于还是把门外这道大逆不道的话给等来了。

  老子等儿子, 不像话;皇帝等臣子, 更不像话。

  冯内侍不在,一旁伺候的是东宫的仆从,本已经战战兢兢了,此时又没见识地被自家太子殿下这两句话吓了一跳, 犹豫着看向座上的圣人。

  后者早已习惯了,面上并没有恼意,甚至连头都没抬,任书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跨门而入,最后停在离桌案三步外。

  圣人眉心微微蹙起, 须臾后, 才将手上没看完的书丢到桌上,道:

  “是没打算见你, 朕钦点的礼部尚书呢?叫他来。”

  说完后才缓缓抬起眼朝着李裴瞥了一眼。

  却猛地一愣, 眉心都蹙了起来。

  “那圣人来得不巧, 阿音还在用膳。”

  这话分明便是昨日冯内侍用来敷衍太子的。李裴说得理所当然,却叫身边仆从听得一窒,膝盖一颤就要跪下了。他活了这么久, 哪里见过天子召见,还能在屋中安稳用膳的臣子?即便是太子妃……也万万没有这个规矩的。

  圣人的目光终于慢慢从李裴脖颈处的几道红痕上移开——并非有意要看,只是后者似乎并不想要遮掩, 反倒将立领大开着,在倒春寒的嗖嗖凉风中生怕别人瞧不见一般,偏要露出来,将那暧昧不明的痕迹和一夜的春宵缠绵昭告天下。

  “用膳?”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便在这样的气息中将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是该先斥责李裴的行事荒唐?还是该放任心底那丝并不该有的欣慰留得再久一点?

  眉心渐渐松了,“正好朕也没用午膳,就叫上人一起吧……”

  李裴似乎没想到圣人竟要一起用膳,拒绝的话正要说出来,门口另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将书房内几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李裴心一紧,刚酝酿好的半句话也忘了。

  “臣来迟,圣人恕罪。”

  两人的目光在门口一碰,福南音的嘴唇微微一抿,又逃似的移开了眼。

  与李裴不同,福南音的领口扎得又高又紧,像是刻意在掩盖什么痕迹,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福南音,一次是在质子府,后者以漠北降臣身份不卑不亢地与他谈条件,将死局做成生局,那时圣人便觉得这个年轻人虽危险,却可堪大用,还有一张似极宁胥的脸,不由动了几分帝王不该有的恻隐;如今一晃几个月再看这个人,这张脸,却深觉庆幸。

  圣人站了起来,一手阻下他要行礼的动作,“朕见过阿肥了。”

  他差点……就抹去了宁胥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阿肥很像你,很好……”

  圣人今日将阿肥带回了东宫,已经安置在偏殿睡着了。福南音赶着面圣,还未有机会去看一眼,听后却也安心了不少。

  他听出圣人话中更深的情绪,心有所感。

  “圣人今日有话对臣说?”

  圣人出宫未摆仪驾,瞒过了朝中眼线,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送阿肥的;现在看来,也不是为了临淄王,那便只有……那桩事了。

  他眼中带了些复杂地望过去,果然听圣人开口道:

  “太子,你先出去。”

  平日不必圣人开口,李裴向来不愿多留,可今日他两脚却像黏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自然不仅仅是脚,连带着那一双眼,都在自福南音进门后不曾离开过他的身半刻。

  那种回护在意的眼神,圣人很久都没在李裴身上看到过了。

  “若是关于礼部尚书,臣不必回避;若是事关太子妃……儿臣就更没什么可避的了。”

  连“儿臣”这个称呼,亦是五年不曾听了。

  圣人叹了口气,似要妥协。

  “家中长辈的旧事。”说话的是福南音,他没有去看李裴,甚至没有抬头,便将李裴那些为了留下而强行牵扯上关系都择了个干净。

  李裴反应不及。

  只是福南音嘴上说着叫人出去的话,宽袖中的手却遮遮掩掩地抬了起来,伸出的尾指悄悄在李裴手心蹭了蹭:“你先去偏殿看看阿肥,他想爹了。”

  李裴原本也有话要对圣人说,可他却只依从地低声应了句,对着圣人行了道礼,转身出了门。

  “坐下说吧 。”

  走到门外的时候,他依稀听到圣人说了句。

  “臣……就不了,站着便好。”

  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李裴攥了攥手心,竟莫名其妙地扬了扬嘴角,快步朝偏殿去了。

  ……

  书房的门被紧紧合起,室内便只剩下了圣人与福南音二人。

  原本有李裴在的时候,屋中没有像此时这般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时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圣人不知道要对福南音先说哪一句,只有一道缅怀追思的目光放在他面上,透过他,仿佛就能找到那个叫他想了十余年,又悔了十余年的人。

  他对宁胥的执念一直被克制压抑着,五年前被化作了对许家的恨意,之后许家倾覆,他便迷茫起来。直到去年举兵漠北,福南音受俘押解长安……直到他圣驾质子府。直到今日。

  圣人不说话,福南音也垂着头。

  半晌,头顶似乎传来一声叹息,像越过往昔的遥遥记忆,终于回到了现世红尘间。

  “他方才叫你太子妃。”圣人语气中带了几分感慨,却抬起眼,反问他:“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他当初应的是东宫官属,为臣为辅;圣人依诺封他做礼部尚书,肱骨之职,许他入朝,给他在中原的一席之地。偏他又诞下皇长孙,得了太子青眼,后者要为他求一纸赐婚诏书,三书六礼,迎入东宫。

  鱼与熊掌向来不可得兼。

  前者早已有了圣人相助,被铺成了坦途;而后者,他作为男子,即便与世间其余男子有些不同,可伦理纲常祖宗规矩,对他“太子妃”的身份难容,注定是前路荆棘。

  福南音昨日扬言要李裴入宫请旨,脑子却是极为清醒的,就如此刻一般清醒。

  想了良多,可距离圣人方才话音落下却没有过很久,他问:

  “若是当初宁驸马与安平侯之事没有发生,圣人会如何选?”

  屋中便再次静了下来。

  这次当真是过了许久,久到福南音以为圣人不会回答了,那道声音才飘忽断续地再度响起:“朕也想能有得选。”

  圣人慢慢合起眼。

  没有选择。

  他与宁胥,从来都没有选择。

  要保命,不得不夺储;要夺储,不得不倚仗许家;而倚仗许家,却又不想放弃宁胥,他藏啊藏,终究是被许氏瞧出了端倪,捅到了安平侯那里。

  宁家虽是世家门第,却世代清流,不会攀附权贵,更护不住宁胥。他当初想,只有做了皇帝,只有将无上权柄握在手中,才能保住宁胥,有选择的权力。

  可后来,宁胥怀孕了,怀的却是安平侯的孩子……

  圣人睁开眼,目中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旧事在脑中想了千万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刻在心中的痕迹明明越发深刻,却再也无法透过这具身躯的任何一寸透露出对此的丝毫波澜。

  “朕与他二人,没有你们的命这般好。”

  坐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受万民臣服的圣人,天命所归,皇天眷顾……说他没有眼前之人的命好。

  多荒唐!

  可偏偏圣人语气如常,言罢忽然抬眼看了看依旧在思忖的福南音,转锋一转,问:

  “知道了多少?李裴给你讲的?”

  “原本只是皮毛,圣人来之前臣心中还有很多疑窦,但现在似乎又知道了不少。”

  圣人深深地看了福南音一眼,欣赏,宽慰,惋惜……他没有掩藏这些情绪,只可惜福南音也不曾抬头看。

  一卷带着岁月的画轴被递到福南音身前。

  “原本想着若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个故事便由朕来给你讲。罢了……”

  不讲也好。

  讲了伤心。

  “看看吧,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装裱的白玉轴被摸得透亮滑润,那画像已经泛黄了,墨迹也老久了很多,却仍能看出来被保存得极好。福南音打开得很慢,很小心。他知道画卷上这个男子在漠北陪伴自己的那活生生的十余年,圣人便是捧着这样一卷死物,看着虚妄的丹青画像睹物思人。

  画轴一展到底,黛青褪了色,那青衣衫亦由此泛了黄白,这该是十六七岁时的宁胥,比此时的福南音还要小一些。目光由下往上缓缓移着,最后落到那张脸上时,福南音却一愣。

  “他……”

  是宁胥吗?

  “像吗?”圣人问。

  福南音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蹙眉紧盯着这张熟悉却又极度陌生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与宁胥的长相的确相似,从眉眼,到脸型,甚至身形也像。小时候不曾发现,也没有人同他说过,那个他一直当做师父的人竟与他有那般相似的模样。怪不得漠北王会知道,即便是宁胥不肯说,旁人也能看得出来。

  可这画上的人,一双杏圆的雀眼那么亮,嘴角含笑,面上带着少年该有的自信神采,意气风发,与他记忆中那个在漠北寡言少笑的人,半分都不像。

  这真的是宁胥吗?

  原来十六岁的宁胥……竟是这样的吗?

  福南音握着卷轴的手一颤,头一回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见圣人的目光也在这幅画上,并不年轻的眼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仿佛回到了当年。

  “在弘文馆的时候他的文采是拔尖的,策论也很好。那时他常常跟我说等到年岁到了便去科举,若我封储君,他便做东宫属官,若我登基,他便做辅佐之臣。”

  圣人没有用“朕”,当真沉浸在那段岁月之中。

  可惜最后宁胥都没有等到那一日。

  福南音没有再去看手中的画,他将卷轴一寸寸重新卷起,依旧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逝去的人和记忆都一同重新锁入了画中。

  “方才圣人给的选择,臣想好了。”

  将卷轴放在桌案上,福南音在圣人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恕臣贪心。学识不厚,愿辅储君;得一人心,亦不敢负。”

  “两者,臣都选,请圣人成全。”

  成全的不仅是福南音与李裴,也是二十年前的宁胥和圣人自己。"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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