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宁胥是弘文馆最出色的学生, 李容是不受宠的皇子,两人之间关系破冰虽没有多么大张旗鼓,可众人仍是注意到了——那遥遥对角的位置终于换回到了相邻的桌案。

  只是在那日清晨后,宁胥依旧住在宫外的宁府之中, 依旧每日寅时两刻起身, 又依旧在卯时前坐在弘文馆前温书。李容并不死心, 无数次暗示和软磨硬泡下,宁胥才终于问出了那个他始终顾虑和存疑的问题:

  “殿下究竟为何一定要臣搬入含凉殿?”

  在宁胥的注视下, 李容似乎哽了一下, 而后一板一眼答道:“宫里规矩,皇子的伴读合该住在大明宫, 皇子的殿中。”

  宁胥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书笈, 一边道:“这个我进弘文馆前便打听过了,是不成文的规矩。几个世家子为了巴结那些皇子讨的方便。”

  李容蹙了蹙眉,他十分想问宁胥一声,为何从不想着巴结谁。他无权无势也就罢了,为何那位中宫嫡出的兄长,圣眷正隆的弟弟, 宁胥也是从不多看一眼?可下一瞬, 他又忽然想到, 那四个字,清流纯臣。宁胥要做纯臣,于是不论是他还是别的皇子,在他眼中一视同仁,没有半分区别。

  “那你至少……”李容眼看着他将最后一本书放进书笈,“不必起那么早。含凉殿离弘文馆近些, 你每日可以晚起半个时辰。”

  “若是因为这个,我早就习惯了的,殿下。”宁胥将书笈背好,站起身,索性直接说与他听:“家父叫我学业外切莫与殿下们牵扯太过,没有旁的事,我不好叫父亲在朝中难做。”

  李容有些怔愣地听他说完,又朝着自己拱手拜了拜,这才缓缓朝着门外走。含凉殿与宫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他们下了学向来不同路,便一直是分开走的。只是这一次李容却没有再放任他背影离开,霍然起身抓住了宁胥的手臂,

  “如果是有关学业上的事呢?”

  宁胥步子一顿,转头看向李容。他的目光中总算没有了早前那种刻意躲避和戒备,相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容竟从中看出了些许柔和的笑意来。

  “殿下,已经下学了,您这儿还有什么学业上的事?”

  “杜相的功课……”

  见宁胥要拧眉,李容忽然想起之前他逼着人给自己写文章的惨淡往事,赶忙解释道:“这回不是叫你帮我写,就是想……让你教教我。”

  宁胥抬头看了他一眼,垂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一双雀眼,似是在想什么,而后又看了他一眼,才缓缓重复道:

  “让我教你?”

  “殿下往日对功课并不上心,如今忽然叫我留下来教你,难道是……”

  李容猜不到宁胥要说什么,心中却下意识一动。

  “淑妃娘娘说了什么,叫你忽然想通了?”

  “……”李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低声问:“那你答不答应?”

  谁知宁胥略一沉吟,竟应了。他轻轻拍了拍李容还攥着他小臂上的那只手,“行了,我今日回府上向父亲通禀一声,明日下学我便不出宫了。”

  宁胥的背影走出去老远,李容仍立在原处,只觉得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右手背像是被火燎过一般,灼热,滚烫。

  ……

  从前宁胥只以为李容是天资不足,后天有有几分顽劣,这才在课业上落旁人那么多。谁知在含凉殿日日陪着李容读书做功课这半年来,宁胥却惊觉他其实是极聪慧的,也不是不会勤勉,便越发想要将人拉回正途。

  “改完了,你自己看看如何。”

  宁胥将注好的文章自案左推向李容后便继续写着什么,头虽未抬,后者却仿佛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欣然与满意来。

  他的策论,宁胥是满意的。

  李容的嘴角还未来得及上扬,便又听宁胥问:“其实你之前在弘文馆是故意装出懈怠厌学模样的吧,李云仙?”

  这个问题他甚至不用等李容回答,只需要看着后者那尚未弯起便凝滞的笑意,还有踟蹰半晌却没有出口的解释,答案便极其明了了。

  “为什么?”

  与其猜测李容是在以这种方式谋求自保,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更为贴切些。

  “这半年来……”李容眼神虚望着那张落了宁胥笔墨的宣纸上,须臾后忽然哂笑道:“你有见到圣人来过含凉殿吗?他会在别的兄弟那里待上几个时辰,一起用膳,检查他们功课,但是永远不会来含凉殿。”

  宁胥一愣。

  “或者,你见到我那些兄弟因为我课业的起色而生出过半分不满和警惕吗?他们都不在意……不论我如何,好或是坏,他们都不会在意。”

  都是圣人的儿子,皇室可以给李容一个皇子应有的体面,却也仅此为止了。

  宁胥提笔的手慢了下来。他想到朝中正得势的两个皇子,老大和老四,一个占了嫡,一个占了宠,都是朝堂看好的储君人选。

  他又想到父亲在他入宫前千万叮嘱,不要掺和朝堂之争……

  一滴饱墨落了下来,骤然污了笔锋下的方寸纸张。宁胥心中莫名升起的一股难过滋味,他不知缘由,只将写了一半的文章攥成团丢在一旁,半晌才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

  “殿下什么时候出宫就藩?”

  “不知道,或许一两年后,或许等个十年八年。不过一旦储君之位定下来,我便一定要走了。”

  李容呼了口气出来,定定地看着身旁的人,“可我不想走,宁胥。若是可以,我想这一天永远不要来。”

  宁胥本想说一句“人之常情”,可抬头蓦然看到李容的眼神,嘴边的话忽然像脱离了控制,不知如何便说成了“我也不想。”

  李容眼中一亮,“你……不想我走?”他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我走?”

  宁胥垂着头。

  为什么不想李容就藩?

  一层层想下去,从入宫到如今,一向聪慧的他绕着正中的答案反复绕了无数圈子,却在李容执着的注视下如何也不得其解。

  “尚未从老师那里学到十分之一的学问,你若是走了,我便也没了留在弘文馆的理由了。”

  就……就这样?

  “况且我们……”

  有些字眼在皇子龙孙与官家子弟间实在敏感,宁胥将嘴边“朋友”二字咽了下去,“这么久了,总有些皇子与伴读间的情谊。”

  便换成了如此生硬的解释。

  半晌,李容才忽然没头没尾地笑了一声。

  皇子与伴读之间的情谊。

  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宁胥知道李容的心意是在又一个春天。

  一切都源自于宁胥阴差阳错下误入了李容的书房——这一年来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将自己圈在弘文馆或者偏殿的那方寸之间,即便是二人一同温习功课,亦是留在宁胥偏殿的书房中。

  李容正是知道他如此,才没有将桌上铺陈的东西小心收起,却在不合时宜的时刻露了马脚。

  李容案牍边铺着厚厚的一层沾满墨迹的宣纸,十几张桃花图——曙红胭脂色的桃花从一朵变成一支,从一支变成一片,从生疏变得越发熟稔,从模糊的桃林渐渐能看出含凉殿外的的模样。

  最后一张是含凉殿外那片桃林里,身后是一片袅袅碧波的湖,一个少年仰面躺在太湖石上。

  宁胥手猛地一抖,那副画便掉到了地上。

  彼时李容进来正看到了这一幕,他明显是慌乱的,可也就是一瞬,那副古怪的表情很快就被收敛了起来。

  “你……你在看什么?”

  因为没有看到最后那张画,李容便以为只有几幅桃花。

  于是心中侥幸着,他道:“原来是这几张桃花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几日看到一本杂书上说,多画几幅桃花就能快些遇到心上人,我一时好……”

  只是最后那个“奇”字尚未说出口,便猛然看到了地上画着宁胥闭目假寐的那一张,声音登时就卡住了。

  “心上人?”

  宁胥声音中带着几分难堪的颤抖,面上的神色也越发不自然起来。他看着李容,而后目光又再次落到了地上那副画上,最后缓慢地朝后退了半步。

  一切都清楚了。李容的态度,时而古怪的反应,莫名其妙的试探和吞吞吐吐,还有……那个他从前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既然殿下自己回来取功课了,我先回弘文馆了……抱歉弄乱了殿下的案牍。”

  他匆匆要出去,结果走到门前却听到李容慌忙开口:

  “你能不能别躲着我。”

  “这次是我错了,对不起……宁胥,你别躲着我……”

  李容有的不多,父亲从不看他;母亲懦弱只想着自保;宫人也惯会踩高捧低阳奉阴违;这些年唯一能让他三九天里取暖的,也不过只剩一个非亲非故的宁胥罢了。

  即便宁胥答应了李容,做到了不曾躲着他,也尽力装作那日的事不曾发生一般,事情还是朝着最坏的结局发展了。

  前朝局势瞬息万变,尽管弘文馆与含凉殿中没有丝毫波澜与风声,但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圣人要立嫡为储了,余下那些皇子也会在这段日子里陆续封王就藩,李容也不例外。

  宁胥是从自己父亲那里听到的消息。

  几乎是在书房事件的五日后他便被宁大人带回了府中,得知了李容分到了块还算富庶的封地,巴陵郡。淑妃高兴得不得了,这几日将李容留在含凉殿为他准备就藩事宜,便没叫他去弘文馆——这还是宁胥几日不见李容后从含凉殿中宫人口中得知的。

  前前后后算来,两人有一个月未见了。

  到后来,杜相因为立储之事也无法日日到弘文馆授课,便托尚书省曾、徐二位同僚代为讲书。

  再后来,宁胥也鲜少去弘文馆了。

  少了课业,宁大人却发觉宁胥这几日屋中的油灯仍旧半夜不熄,人也越发寡言了。

  隔日他进门的时候,偶然瞥见宁胥桌案上凌乱铺着几张纸,本以为是写了一半的文章,可待宁大人仔细看来,却见这些纸上反反复复只写了一句话——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巴陵郡王,可惜日后怕指的就不是李容了。

  “父亲?”宁胥见宁大人手中拿着自己写的那句诗,愣了愣,而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解释道:“哦……我听说三皇子过些日子要封王就藩了,同窗这么久,也想不出送他什么贺仪,索性就写副字给他……”

  宁大人眉心轻轻蹙了蹙,问:“李益的诗?”

  虽是送别,当做人封王的贺仪也着实太悲戚……或者,太过不吉利了些。

  宁胥自然听出了父亲话中的意思,面上闪过了些不自然。只是很快,这一丝情绪便被宁大人下一句话震得烟消云散,而后他整个人则是感到更加荒谬和讶然。

  “三皇子暂时不用去巴陵郡就藩了,刑部的差事,安平侯力荐他‘出阁’任职。换句话说,许家转投在李容身后了,哎……朝中原本就要分明的局势又被他搅混了。”

  “什……什么?”宁胥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安平侯许家?那是朝中真正握有实权的姓氏,是有心储位的几位皇子都有意拉拢的一家。原本安平侯本已选择了大皇子,因此近来才会有立嫡长的传闻。

  可为什么是三皇子?

  宁大人像是没看到儿子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日会向圣人上书,你日后便不要再做三皇子的伴读了,他身边已经不安全了。真是没想到啊……本以为这是个安分的皇子,谁知道心思竟藏得比旁人更深。”

  “三皇子既要与虎谋皮,最后会有他后悔的一天。”

  宁胥愣愣地抬起头:“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许家凭什么要选一个无势又无宠的皇子入主东宫?安平侯根本不在乎什么从龙之功,他想要的……”

  宁大人目光复杂地望向大明宫的方向,“至于三皇子究竟向安平侯许下了什么条件,我等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日子其实李容找过宁胥好几次。

  只是那种做了亏心事一般没来由的心虚和忐忑又将他拦在了宁府的大门之外。他只能坐在不远处那座高台上,遥遥看不清院中景象,他便按着宁胥平日里的习惯猜测着他几时用膳,几时温书,几时在院中的桃树下坐着发呆……而后快到宫中落锁的时辰再快马赶回去,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那日他在酉时一刻折返宫中,走到含凉殿外的湖畔时,猛地顿住了步子。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容却仍能根据夜幕中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轻易辨别出来人。

  宁胥。

  这个时辰的他不应该在书房中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翻着《洛阳伽蓝记》吗?记得宁胥搬离偏殿的前一晚,他正看到那句“荣字天宝,北地秀容人也”。

  他怎么会回来?

  “偏殿剩了些东西,我取了就回。”

  李容蹙了眉。

  他知道,偏殿已经没有宁胥的东西了。

  “还剩了什么?”

  宁胥抿了抿唇,半晌,道:“几本书,我很快,不会叨扰殿下太久。”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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