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女鬼身形顿停,很快捂着小腿转头。与此同时,夜色中有一人远远赶了回来。

  梅笑寒一落地就发觉祝蘅脸色十分难看,不由顿了一下,看看几人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庄清流静了一下,跟梅花阑没有出声,梅花阑只是看着女鬼小腿上的箭蹙了下眉。祝蘅转头冲梅笑寒难以置信道:“段缤,段缤是虞辰岳的私生子?”

  梅笑寒神色恍然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当初在金蝉镇抓到女鬼,又从女鬼幻境里的角楼内看到她收有虞氏的紫玉佩一事,祝蘅是并不知道的。她了解的,仅仅是段缤那天在梅家仙府放走女鬼,从而知道她们是母子。

  而此时女鬼一声不作地低头拔箭的态度,无疑说明了这件事确实如此。

  祝蘅忽然闭了一下眼睛,从唇缝隙里一字一句道:“段缤是我和庄烛在梅洲临海的一个荒郊野岭捡的,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梅笑寒又看了她几眼,低声道:“知道。”

  如果段缤是虞辰岳的孩子,那他当年会被庄清流和祝蘅在那种地方捡到就不可能是个意外,而是怀揣着某种设计已久的处心积虑。可如果想要故意把一个婴儿放到她们的必经之路上,首先是得要清楚掌握她们的行踪。

  然而那次出故梦潮,是庄清流和祝蘅第一次登上这片仙陆——除了故梦潮里的人,还有谁能提前知道她们的行踪?

  所以之前那些影影绰绰却始终未曾彻底揭开面纱的事,那些多多少少有点难以面对的事。祝蘅都是艰难站在相信庄清流的角度不去多想。而如今如果真的证实了这些处心积虑,可想而知她会有多难以接受。

  你的长辈,你敬重的人,你从小到大信任依赖的人

  祝蘅深深看向庄清流,声音变得很低:“她居然从那么久以前……从四十多年之前,就开始算计我们?”

  庄清流看着祝蘅静默了片刻,仍旧没说什么,只是走动了两步,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虽然有些事说起来很奇怪,但是从小到大,祝蘅对庄篁的感情和尊敬确实要比她深厚许多……深厚许多许多。

  梅花阑站在原地想了想后,也走近女鬼几步,不作声地给她递了一瓶特殊的药,低下身与她平视地问道:“你跟虞辰岳是如何相识的?”

  鬼一般被灵力所伤,是无法用普通的药的,就像她的腿被祝蘅用灵箭射伤,如果不处置,这条小腿很快就会消散。女鬼静了一会儿后,仍旧没答梅花阑的话,只是接过她的药,垂眼道:“多谢。”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动:“你当初隐瞒,是因为害怕我们利用你的孩子去对付虞辰岳。如今你找到了孩子,他也平安无事,你还是不愿意说吗?”

  女鬼低眼将瓶口流出的白雾静静倒在腿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不愿意说,只是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掩藏着心底大半生溃烂不愈的创口。

  梅花阑也沉默了片刻,只是她这种人,平日里所有的情绪都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宣出于口,所以安静了一会儿后,仍旧只是道:“可是你想杀他,但是你做不到,如果说出来,我们会帮你。而虞辰岳这种人,让他多活一天,就会害死更多的人。”

  女鬼的侧脸在夜色下似乎微有动容,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我只想杀他,别的事都不想管,也管不动了。”

  “所以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庄清流走到梅花阑身边,跟她并肩低身。

  女鬼将药瓶塞好,递给梅花阑,看着她们两个人道:“很简单,四十三年瓦寨村的槐树成精作祟一事,其实是我。”

  “是你?”梅笑寒一边仍旧留意着祝蘅的情绪,一边蹙眉猜测道,“什么叫其实是你?你其实是槐树精?”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冲女鬼道,“是你四十多年前无意中来到了瓦寨村这个地方,然后撞破了整个村的人坑杀女婴的习俗,所以假借槐树成精作祟,将整个村子血洗了对吧?”

  “什么?”梅笑寒更吃惊了,“什么坑杀女婴的习俗??这个村子里的人竟然会坑杀女婴吗?!”

  庄清流终于转头勾手道:“好了,你先过来安静听,别的事一会儿再说。”

  梅花阑也并不知道此事,深深蹙了一下眉后,听女鬼平淡道:“是。这里整个村子民风剽悍,以男子为尊。不仅有杀女婴的风俗,还会长年去别的地方抢妻,所以我当时一夜杀掉的,大部分都是男人。”

  梅笑寒这会儿一听,立马就明白了,很快迅速道:“你是灵参,虽然能模仿假借槐树成精的名义作祟杀人,但是有点经验阅历的仙门人士只需要简单查看一下杀人手法和伤口,就会立马发现。”

  女鬼神色平静地听她说完,闭眼很轻地弯起了嘴角,有些自嘲地低笑道:“是啊——所以驻守这里的虞家修士将一个灵参人作祟杀人的事很快密奏上报后,虞辰岳就来了啊。”

  庄清流听到这里,便了然清楚地将一切都对上了

  远在四十多年前,虞辰岳就下了这么一手棋:他将自己的孩子扔在庄清流和祝蘅当年来这里的必经之路上,想让她们顺势把段缤捡回去,捡到故梦潮养大。而一旦段缤拥有了这种身份,无论以后是愿意帮他做事,还是不愿意而偏向故梦潮。那他都将有血脉永远繁衍在那个地方,简直是一种不费吹灰之力的攻占。

  可想要一个异族的花精收养人族的婴儿如何容易,所以也许是为了保险起见煞费苦心,也许是当年瓦寨村刚好出事,虞家下属说有一个灵参人出现,所以虞辰岳就此起了心思——他想要一个半人半参的孩子,把这个孩子布置在他重要的棋盘位置上。

  这个孩子就是段缤。

  虽然不知道当年虞辰岳借除祟之名亲自来瓦寨村时,是怎样把女鬼哄得团团转的,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曾经也许感受过幸福的一段感情就是场彻头彻尾的算计和欺骗。

  梅花阑思索道:“你跟他……在一起之后,是住在这里新盖的一处角楼,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自然知道,虞氏尊贵到象征身份的紫玉佩,天下何人不知。”女鬼显然不愿意多谈那些有关情情爱爱的事,只是仰头看向夜空中模糊的月亮,一笔带过道,“我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他的身份地位,所以在他说带一个灵参女人回去不方便之类的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反而觉着他很坦诚。在这里盖一座角楼住下来是我自己要求的,因为我当时想就近盯着这座村子,以免他们之后还坑杀女婴。我反正从生下来就在逃命,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但是可以不正式入主虞氏仙府,但没有名义不行。所以在她怀有孩子都快八个月的时候,虞辰岳才终于耐不住她一提再提地在这里布置了婚房,算是两人成过亲了。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居然有着最诡谲叵测的心思,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刚刚落地的时候堪称惊悚得变了脸,毫不犹豫地在一个惊雷滚滚的雨夜杀死了她,抱走了孩子,扔在一个荒郊野岭等待着他这一生还没开始就充满了算计的命运。

  她现在都忘不了在那个滂沱雨夜里遍布了全身的寒意,渗入骨髓的寒意。

  祝蘅听到这里喉咙忽然动了动,有些意外地低声冲女鬼道:“你先前……不知道吗?”

  女鬼淡淡瞥了她一眼:“知道什么?你以为我是跟他共谋的?想把孩子送到你们那个仙气飘飘别人梦寐以求的灵岛?”

  “……”从来傲娇到不会道歉的公主本公主难得被哽了一下,脸色不好地低声别开头道,“对不起。”

  连道歉都是一副你错了我对的样子,女鬼很快哼了一声,不看她:“谁理你。”

  “……”

  梅笑寒一脸难言复杂,既奇妙又诡异又饶有兴致地在祝蘅侧脸来回瞧了一会儿,庄清流则是深深埋在梅花阑肩上笑了个头掉。

  祝蘅脸色很臭地凉飕飕瞥眼,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笑的?没有正事了吗——所以她到底想干什么?默许虞辰岳把段缤送到故梦潮,让参统治世界?”

  让参统治世界?哈哈哈哈哈,庄清流又低头盖住脸笑了个新一轮的天崩地裂。

  祝蘅的神色看起来快要炸了。

  梅花阑微妙地低头拍拍庄清流的背脊,若有所思地试着问她:“所以她……”庄篁到底想干什么?“你心里有猜测没有?”

  庄清流没怎么答地摇摇头,只是敛睫寻思道:“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捡孩子回故梦潮养?

  越想越有点莫名其妙。

  这件事大概再琢磨不出什么东西了,庄清流很快偏头,转而出其不意地问道女鬼:“所以虞辰岳到底有什么身份,你又知道多少?我需要听你一句实话?”

  她一句话落,冷风来回吹荡的夜色又蓦地安静了下来。

  这个问题和之前的问题不同,如果虞辰岳有什么特殊的身份,那就间接牵扯到了段缤。而凡是牵扯到段缤的事情,女鬼从金蝉镇被抓的时候开始,就是哪怕会魂飞魄散也坚持紧紧咬牙,闭口不言的。

  见她果然沉默以对,庄清流也不意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从瓦寨村到后来的金蝉镇,从人到鬼,你所管的事情从来都不少。你要真是你自己嘴里说的那种不在意别人死活的人,你做这些事情干什么?要真是只为了自由自在和轻松美好的生活,你大可以平时随手接济一下穷人行个善,可你每次都会共情愤怒到大开杀戒,如今虞辰岳所做的事和所害的人就明晃晃摆在眼前,你真的不想做点儿什么吗?”

  女鬼脸色一动不动,只是轻轻用睫毛遮住了眼睛,掩盖真实的神色。梅花阑看在眼里,心领神会地接着庄清流的话:“今晚出现的那副银甲很特殊,决不是普通的东西,无论你愿不愿意说,有些东西既然浮出了水面,迟早是会大白于天下的。只是如果早一些,便可能会把更多的人从泥潭里拖出来。”

  虽然强迫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或者一个鬼说她不想说的话,实在并非君子之道,但有些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庄清流深深看着女鬼掩映在睫羽下的眼睛,道:“有些东西可能想想不好接受,但也不是没有改变的余地。比如我现在不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我也不能接受。”

  女鬼:“……”

  祝蘅冲她永远坚持不了三句的有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庄清流拒绝了她的白眼并且无情丢了回去,只是一错不错地低头与女鬼平视,声音认真低缓道:“这件事很重要,虞辰岳的身份到底有什么秘密?”

  人有上心的东西,就有软肋。可能是庄清流的语气太过郑重,可能是意识到这件事情确实再瞒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到底还有一丝什么东西会在最莫名的时候萦绕在心底将人打动,女鬼终于双手往后慢慢地拢了一把头发,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抬起眼睛,冲几人道:“他杀我的那一夜,我临死前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大概是对将死之人不会再抱有警惕,他跟我说了一句话。”

  梅笑寒莫名有一种要听什么哪里埋了一个金矿之类的感觉,不由蹭蹭凑近了一些,低头弯腰屏息道:“什么?什么话?”

  祝蘅目光也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几人听女鬼一字一句道:“他当时抱着段缤跟我说——‘他有我的血脉,是他的尊贵和荣幸,等未来有一天,整个仙界和世界又重新回到了我们手里的时候,他将是全天下之主。’”

  轰隆一声,仿佛惊雷和闪电划过脑海,梅笑寒脸色蓦变地极速蹲下身:“他说什么?什么意思?整个仙界重新……‘重新’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

  女鬼认真郑重地看着她:“这就是他的原话,每一个字都是,你听到了。”

  梅笑寒忽然通体蹿上了一股寒意,庄清流和梅花阑祝蘅也不约而同地轻轻眯了一下眼

  虞辰岳竟然是上个修界之主的后人,他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份!

  虽然六百多年前的上修界从来都神秘的犹如深海之底,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在上个仙界里,从来没有过现在的仙门百家,那时候的仙界是一个整体,所有的人都只服从于一个人。那个人就相当于仙界的帝君,而那件银色的衣服是他的铠甲,万剑之王的丑剑是他的兵器,他是整个世界最强大和最尊贵的人,这些通通她们都是曾在壁画里看过印证过的。

  难怪虞辰岳要这么翻云覆雨,要这么深谋执着,要这么野心勃勃。

  有太多的事情一下子就有了原因和解释,但更多的东西仍旧显得十分奇怪,梅笑寒震惊到说不出话地紧紧盯着女鬼看了片刻,忽然道:“可是他为什么语气那么笃定地告诉你段缤是未来的仙界之主?!虞辰岳本来还有四个儿子。”

  关于这一点,女鬼大致也回答不出来,这也许只是当时虞辰岳以为段缤会入主故梦潮,然后未来有朝一日统领故梦潮,比他其余的儿子能继承他地位的可能大一些。但是这个时候,她旁边的庄清流忽然低声开口了:“我或许知道为什么。”

  几个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她的脸上,梅花阑若有察觉道:“你刚才查到了什么东西,对不对?”

  庄清流道:“是,我见到了一个……人彘。被困在这个村子地下几十年,早已成鬼的人彘。”

  “人质?”祝蘅莫名转眼,“什么人质?”

  “彘。割去手足四肢,毁掉七窍五感的人彘。”庄清流抬起眼睛,冲旁边最擅于处置这种事的梅笑寒道,“你应该随身带有寻鬼的罗盘,去把他找出来。他就在这个村子地下的墓道里,这里设了禁制,他跳不出去的。”

  梅笑寒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找一个人彘,但还是立即点点头,摸出乾坤囊从旁边一个塌陷的坑里跳了下去。祝蘅见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似乎迟疑了一瞬,也悄不作声地跟了下去。

  庄清流脑子里闪动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差点儿没发现,直到耳朵下意识听到了两声咚咚落地的声音,才忽然转头,看着那个塌得七零八落的洞口轻声笑了起来。

  旁边的梅花阑自然也早已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只是以她向来对祝蘅这只狗的态度,可想而知能不作置喙当做不清楚,已经是她最好的表态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天边转了一晚上的月亮已经逐渐透明了起来,梅花阑取出一条小毯子给庄清流裹了裹,忽然牵着她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坐下,问:“你想吗?”

  庄清流来时的双层披风方才分别解下来盖了两个老人的尸首,这会儿连手都是冰凉的,她裹着小花毯子忽然吧唧在贴心的梅咩咩脸上亲了一下,才接话问道:“什么?”

  梅花阑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似乎仰头看着天边正在消失的月亮,道:“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哈哈哈哈哈。”

  庄清流笑得歪倒在了她怀里,装作没看到女鬼在旁边,用毛毯忽然兜头一盖,在暗下来的光线和空间内凑近,偏头吻咩咩道:“怎么啦,我想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你就要开煤矿了吗?”

  “那是什么?”梅花阑辗转挪移地回吻她,手环到庄清流腰后,将她往怀里更抱深了一点儿,“很赚钱吗?”

  女鬼:“……”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得更开心了,仿佛原地开花,亲她脸颊和下巴:“很赚钱,但是开了煤矿就黑乎乎的,我不要。我觉着咱家能有几个大庄子让我当上庄主,又能有几个可以让我躺着收租就行了。”

  梅花阑似乎从嗓子里轻轻发出了一声“嗯”,低头吻回她的嘴角:“那些我们都有的。”

  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一道蓝色的光晕穿进了两人睫帘之中,缱绻狭小的空间内蓦地一亮。庄清流和梅花阑同时睁开眼睛,见一道幽蓝色的传讯符已经幽幽升到了半空,梅花昼的声音很快从里面传了出来:“庄前辈,花阑,你们还在邓林虞氏地界的瓦寨村吗?”

  梅花阑目光瞬间落到上面:“是,发生什么事了?”

  梅花昼立即声音有些低地答道:“庄前辈,虞辰岳刚刚似乎以你的名义又穿梭于仙门百家来回杀了一百余人,然后向他们造谣你已经逃进了桃花源,如今本来正在奔赴我们仙府而来的那些人都集体改道,已经全部被他骗进去了。”

  庄清流忽地眼角一缩——那个桃花源是上个修界曾经决战的地方,那是虞辰岳的地盘!

  这个时候,身后不远处的洞口传来响声,有两个人相继跳了出来,祝蘅一落地就声音凉飕飕道:“你们在干什么?”

  梅笑寒则是将手中提着的人彘第一时间放到了地面,燃了道火符照亮,莫名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怎么会被做成彘困在这里。

  庄清流看着面前亮着幽幽蓝光的灵符,将头上兜着的毛毯一下掀开。与此同时,已经用火符照亮了人彘的梅笑寒忽然脱口惊诧道:“这是什么鬼,怎么和那傻逼倒霉催长得一模一样,这世上都没有好看的脸了吗?”

  眼前帘幕挪开的梅花阑第一时间将目光投了过去

  那张沐浴在火符光亮下的人彘脸,和年轻时候的虞辰岳一模一样。

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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