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庄清流目光忽转,朝庄篁手上瞧了一眼,在场众人的视线也一齐纷纷投了过去。

  看起来,这个嘶哑说话的,似乎就是方才裴煊所说的故意引走了庄篁,让他们得以有时间逃出来之人。梅笑寒目光落在那坨蓬松遮掩的头上凝视了一会儿,忽地定睛扫定在他的腰侧——那里似乎有一枚碧绿的玉色小葫芦,正在夜色中流转折射着柔和的光晕。

  碧绿的小葫芦……这是兰颂?这居然是兰颂??

  梅笑寒有稍许诧异地低眼道:“呃……兰宗主,你又活过来了吗?”

  兰颂似乎受了重伤,浑身上下血迹斑驳,以至于他金丝兰的家纹服居然都没人认出来。后颈衣领也被庄篁轻轻松松勾抹布一样拎在手里,所以低垂着脖颈时,头发会从后蓬到前面,将面目掩住。

  不过他低低缓了一口气,抬起头时,依然如往昔般脸色白皙,轮廓清秀,甚至目光也十分平稳地冲众人道:“我没有死。”

  可是在大家的心里,这人好像已经去世了,活与不活区别不大。甚至因为又算是被他救了,所以在场诸人都不约而同地更沉寂了几分,只有昏迷了半天的裴熠忽然幽幽转醒,蓦地从裴煊怀里坐了起来,瞪大眼睛嗖得转头道:“兰怂?!是嘞吗?嘞又佛了?!”

  他说话漏风,才抬手一抹,原来是门牙掉了两颗,舌头方才也磕破了,肿了起来。

  兰颂:“……”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荡而过,本来无雪的夜空中好像被庄清流勾引过来的雷电带来了大片大片的云,天上开始下雪了,刚开始还是细小的雪粒,没落多久,棉絮似的雪花就开始在风中恣意旋转。

  庄篁低头看着手中的人笑起来,又微有深意地勾起眼尾,远远瞧了梅花阑一眼,道:“你们这些小辈有时候做起事来,还确实让人有点想不到。”

  她的意思是——她知道了当初在灵璧山洞躲避那一晚,庄清流无知无觉地梦游出去将兰颂捅成植物人之事,其实是梅花阑做的。

  她用了庄清流留给她的梦貘,又在她刀上抹了特殊的东西,刻意让她出手出去捅了兰颂。因为如果是自己也无意识的话,庄篁那个时候再翻她的记忆也没有用。

  庄清流挑挑眉,自然而然地伸手,将擅长背后打辅助的梅咩咩往身后揽了揽。庄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们几眼,也没怎么样。

  只是,“你们两个在暗中藏起来的那点儿人……”她目光转回来沉吟片刻后,索性放下手中的兰颂,冲他和裴煊语重心长地轻声道,“算了,既然如今已经说开了,那些人也不一定非要死不可——至于他们能不能活,如今就要看你们的了。”

  她话音落,裴熠立刻大着舌头警惕问道:“嘞什么意西?”

  “话说不清楚就不要说,也没有问你。”庄篁目光无声一转,落到蹲在他身边的裴煊身上,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裴煊:“……”

  “上梓裴氏的道貌岸然之辈有多少,你比我更清楚。当年宣州裴宅的那场大火,可以说上上下下所有裴氏之人都是你的仇人,有些人吸了你全家的血,如今却还体体面面地活着。”庄篁问他,“你就这么不管了吗?”

  她话里的意味毫不遮掩,十分明显,但涉及到这种血与泪的事情,置身其中的人也很难一笑了之。裴煊好像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须臾,只是低低吸了一口气,垂眼搓搓手指上沾染的土道:“死都死了,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了吧。”

  “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庄篁忽然看了一眼裴熠,冲裴煊挑眉示意道,“当年相距最近却故意关闭了城门,不愿出手去宣州救火之人就是他的父母祖父,如今偏偏代替了你的宗主之位的也是他,比你活得更好的还是他,你却只能流放到深山毒瘴之地落魄镇守,甘心吗?”

  裴熠立马生气地跳了起来,一时半会儿摸不着佩剑去哪里了,于是抬掌就轰了出去。他向来热爱一言不合就动手,然而这会儿踉跄的花拳绣腿还不够庄篁用眼角看的,所以人刚离地一指,就又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重新掀飞,镶向了方才的崖壁人形坑里。

  裴煊这次动作很快,先一步掠起,直接等在崖洞前伸手把他接进了怀里。然而裴熠重重摔飞过来的力道还是让他猛地后退几步,后背在崖上重重撞了一下。

  他低头放下人,手在嘴边抹了一下,冲庄篁道:“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带上你藏下来的那波人,归顺我。”庄篁冲他道,“你知道我当年愿意帮你,就是觉着你做的事都该做。等新的仙界重新建立起来以后,你还是上梓裴氏独一无二的宗主。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按你想要的塑造一个真正辉煌干净的宗门。”

  裴煊也不知道是不想理还是真的陷入了沉默在考虑,一时居然没有出声,而是低下头,撕了缕袖摆,给又晕过去的裴熠擦了擦嘴边的血。

  “……”祝蘅十分诡异难言地出声道,“你在干什么?”

  庄篁目光顺势转向她,隔着飘飞的大雪似乎叹了声,道:“蘅儿,你也是一样,我要想除掉你,早都能动手——所以以往你当了那么多年的随从,现在可以不当了,你身边的人不乖,要跟我作对,你却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你要是好好的,便可以继续当我的弟子,以后故梦潮的少主也是你。”

  祝蘅:“……”

  不做声瞧了半晌,于是被开除了少主之位的庄清流终于忍不住挑眉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拉拢他们到底还有什么用?”

  庄篁扬了扬眉,没接她的话,而是目光忽然又转向了季无端,冲他似笑非笑道:“你胆子不小,居然敢阳奉阴违——不过我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立即动手带人杀了身后那五千人,我可以既往不咎。”

  季无端似乎十分无奈地摊摊手,冲她油盐不进地苦笑了一声,道:“你还是咎我吧,我从小浪荡孤儿一个,不管对性命还是什么宗主大位之类的,其实都也不是很在意的。”

  “哦?那你在意我的烛儿吗?”庄篁冲季无端道,“我知道你心里暗中很喜欢她。”说着忽地掠瞧了一眼梅花阑,道,“至于你羡慕的这个人,我对她一点都不满意——你现在要是帮我杀了身后这些人,我让你入赘进故梦潮。”

  “……”庄清流揽着梅花阑的腰,几乎把她搂进了怀里道,“我觉得很不必吧。我很满意。”

  庄篁似乎轻快地笑了一声,并不以为意地又转向手中的兰颂,低头瞧了眼。然而兰颂不仅没理会她,还平平淡淡地望着漫天的大雪道:“请你免开尊口。”

  “我的‘尊口’是我说了算,不会听你的。”庄篁也温温和和冲他道,“而且你还不知道我要给你什么,确定就要这么干脆地拒绝吗?”

  兰颂微微仰头,将脸朝着不断悠悠飘下的冰凉雪花,让它们悉数落到脸上,平静回道:“不管你要给什么,我只想要你的命。”

  “我的命还有用,好像是不太能给你。”庄篁慢条斯理地用手指一勾,忽然将兰颂腰间的玉葫芦挑了起来,随意恍了恍道,“但我能给你另外一个人的命,要不要?”

  兰颂剔透冰凉的眼中似乎泛起了一点异色,眼珠缓缓一转,落在庄篁脸上道:“……你能补好他的魂?”

  庄篁几乎是和蔼地笑了起来:“那本来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那本来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有太多的东西在这一刻忽然明了了起来,那人忽然出现的保护与陪伴,他脸上时常深藏隐露的悲伤,在兰城时那些忽然消失的日子和擅自做下的事。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是被庄篁强行召走了,原来那些他擅自做下的事,都是因为无法抗拒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创造了他的“主人”。

  庄清流十分无言地袖手,仰头往天上看了看,问道:“你为什么送他礼物?”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庄篁也笑起来,神色一转,问:“那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人的死活?”

  庄清流仍旧看天:“我人美心善。”

  众人:“……”

  庄篁嘴角一勾,道:“我那个时候,是看他是你的半个弟子。性情如此内向又无人陪伴,很容易长歪。”

  “……”饶是庄清流,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当初这些小崽子在故梦潮求学的时候,她从不出现,没想到在背后,却饶有兴致地注意着这些小事。

  有一段时间没有出声的梅花昼伸手拨掉眼睫上落下的雪花,远远望着褪去了镇定后已经魂不守舍,似乎逐渐深陷沉浸进了某种幽微情绪的兰颂,有些担心地低低出声提醒道:“兰兄……”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庄篁忽然瞧一眼梅花昼,出人意料道,“梅氏既然二十年前在你手里自己清理了门户,如今也算冰清玉洁,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未动一人——但你要是还想插手多管闲事,之后会怎么样,我就不敢保证了。”

  庄清流听到这里,目光忽然闪了闪,往庄篁脸上掠了一下。与此同时,梅花昼宽大的白色袖袍中嗖得有一张传讯符自己燃了起来,好像得到了什么允许一样幽幽飘到了半空

  “宗……啊,宗主?!通了通了……传讯好像通了,好像连上了!!”幽蓝色的传讯符对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年轻紧张的声音,语速飞快地问道,“宗主,端烛君,晏大人……你们都出来了吗?!从桃花源平安出来了吗?!”

  梅笑寒也极为难得地心潮涌起了一瞬,脱口冲祝公主介绍道:“这是思雩。”

  “……”公主偏头瞧瞧他。

  梅花昼直到这时,才极不容易地稳了稳声音,冲梅思雩快速答道:“是,我们出来了,都很好。你们——”

  “我和仙府里的长辈长老都很好,我们家也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梅思雩知道他要问什么地抢先答了,然后声音压低地说了一句,“就是如今整个仙门……都不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妒忌和比较的情绪却很容易一起滋生,明明整个仙门都遭遇了劫难,却偏偏有一个梅家,如今却能完好无损。

  这哪里是招人注目,这是一下将梅家放到了刀尖上。

  所以面对着数千道无声落在脸上的目光,梅花昼很快简略平稳地嘱咐道:“都没事就好,你们先保护自己,有什么事之后再说。”说着就灭掉了传讯符。

  庄篁意味深长地从他脸上收回目光,才忽地一挥手,带出一道虚影地巡梭向裴煊祝蘅和季无端等几个人,道:“怎么样,我口无虚言,你们都考虑好了没有?”

  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了她挥手从玉葫芦里带出的那一抹虚影——那是那个魂飞魄散的玉灵,居然真的能凑到一块儿显了影。

  兰颂整个嗓子都劈开了,哑声道:“……初棠。”

  被他注视着的虚影似乎苍白疲惫地悬浮在半空笑了一下,但这不是幻觉,这切切实实就是被拼出的魂灵。

  “想要和之前一样能说会跳,还得好好悉心地养一段时间。”庄篁看着兰颂的样子,终于放心一样松手把他放到了一边,然后慢条斯理地仍旧看了看剩下的几人,“但是我给你们的机会,仅此一次。”

  她声音普普通通,既不刻意煽情,也不过分引诱,就这样恰如其分地勾着人心头所有晦暗起伏的念头。

  然后就在这时,她身边明明封住了灵脉的兰颂忽然原地飞了起来。

  庄篁眼角一闪,刚蓦地转头,一阵剧烈的旋风就呼啦啦刮到了眼前,糊得视线中唰地一片火红,满世界仿佛在眨眼间裹起了纷纷扬扬的红色大雪,密集飘絮状的东西裹挟着寒风转瞬就吹进了她的嘴里。

  “……”庄篁难得震惊诧异地抬手,揪出被塞了一嘴的鸟毛。

  梅思归这才好像终于高兴了,大声唱歌一样地冲庄篁挑衅道:“——啾啾啾啾啾!”

  刚才哗啦所下的,是用它的鸟毛裹成的“火烈雪”。在方才庄篁游刃有余拉拢众人的好半天,梅思归红色的飘絮鸟毛就趁着夜色和飞雪的遮掩,一片一片地悄悄飞到了庄篁和兰颂身后几乎是悬在头顶的位置,这才猝不及防地忽然催动,偷袭得手。

  庄清流看着它在旁边的大青石上高兴跳脚的样子,低头笑着伸手一摸:“宝贝,别在这儿舞,一会儿一头栽下去。”

  话说完手中一空,梅思归果然哧溜顺着石面薄冰栽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叹口气,低头将它捞起来挠挠下巴,“你到底随谁,傻成这样儿?”

  梅思归腿都差点儿摔折了,当即就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到停不下来:“阿啾啾啾啾!”

  庄清流开怀地低低笑了一声,看一眼被火红鹤羽飞速托着飞回来的兰颂,道:“好了,把毛收回来。”

  又一大捧雪似的鸟毛重新裹回了梅思归的身上,兰颂被又揉着头转醒的裴熠连忙接住。

  庄篁则是深深凝视着庄清流,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敛了下来,声音低沉道:“一定要跟我作对?你想好了?”

  “没办法。”庄清流低着眼,用一点袖子给梅思归来回擦了擦小爪子,道,“有些事看不到的时候,也没什么多余的感触,但要是刚好戳到了面前,就总会生出一点不忍,很难袖手旁观。”

  尤其是面前的人正在一个个奔赴死亡,正常的人都很难无动于衷。

  庄篁深深眯眼,冲她似有深意似是威胁地掠了眼衣襟,那些已经稍微干涸的血花似乎转瞬间就又开始湿润起来。当然,割完庄清流,她也没忘记看她身边的梅花阑一眼。

  庄清流却倏地伸手一握梅花阑的手,冲庄篁挑眉道:“别吓唬她了,她不敢冲你动手,不是因为你多厉害,而是舍不得我。”

  庄篁目光动了动,双眼被夜色衬托得愈发幽暗——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忽地发现,无论是她说季无端很喜欢庄清流的时候还是现在,一直看似不做声站在庄清流身边的人居然都没有反应。

  好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她忽地想起了什么,瞬间将刀拔了出来。

  “别动。”庄清流这时却倏地一压眼,居然也让庄篁周身的华服上缤纷绽开了一模一样的朵朵血花,冲她更加意味深长道,“我要是死了,我们畔畔大抵会陪我殉我,我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去投胎也行。但你要是死了,你想做的事儿就做不成了——”

  “最重要的是,我和我们家畔畔才是一对儿。而我们师徒两个双双死一块儿,这算怎么回事儿。”

  庄篁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一动不动地静了一会儿后,也不再试图过来,而是忽然凭空抬手,广袖一拂,数万张宛若灵契一样的东西就旋转着飞了出去,自动掠向了上梓裴氏的方向。然后她右手一扫,又好像朝灵璧兰氏的方向扔了一大把灵光璀璨的牛毛针出去。

  庄清流并未动身,而是目光落向他们脚下一大圈开始四溅纷飞的泥土,注视着那里开始溢散出淡淡的灵光,开始是种子破土似的一星一点,后面逐渐向四周蔓延扩散地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了一个圆。

  炽烈的圆形光圈旋起卷纹的一瞬间,梅花阑分身好像蓦地归位,快速一攥庄清流的手,道:“走!”

  庄清流二话不说地立即挥袖一扫,带着所有人在暴风雪中一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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