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几个人凝思间,季无端似乎想展一张地图拉开看看,于是左望望,右望望,问道:“……晏大人呢?”

  庄清流:“在仙府内留守,没有出来,这会儿大概在繁忙安排搜寻郾城传送点的事。”最主要的是,应该是看祝蘅还在那里拖延庄篁,所以方才最后没有跟出来。

  梅花阑听着她们两个说话,未曾言语,而是思索片刻,挥手一抹,半空就“唰拉”悬浮起了一片立体的舆图。

  不过这舆图不是仙陆的,而是故梦潮,大片大片深蓝的海水卷着雪白浪花,海面上另外镶嵌着许许多多数不尽的细碎小岛。

  “啊,我猜一下。”季无端忽然福至心灵地抬手仰头,快速囊括一圈地指道,“会不会是六百年前的大灵岛裂开了,然后被她分成了这些无数细碎的小岛分别散在海上。”

  “怎么会,又不是在拼乐高,还能分散储存,那早沉得没影儿了。”庄清流也凝视半空的灵光浮影道,“而且这些小岛不说全部,我小时候就基本上都上去看过,如果是同一个岛散碎的,我不会没发现。”

  一句话打消了季无端已经要上去将小岛往一块儿拼的手。

  这时,梅花阑忽然问:“庄烛,你乘过船吗?”

  “自然。”庄清流转头看看她,笑起来,“你之前不是还把我装船上,拉着到处跑吗?而且嫁到你们梅家,怎么能不乘船呢。”

  季无端牙酸地翻了个白眼,瞟她们一眼。梅花阑浓密的睫毛也轻轻动了动,从悬浮的地图上收回视线,维持着矜庄冲庄清流道:“是乘船回故梦潮。”

  “?”庄清流道,“好好儿的,那么远乘什么船?”

  这就相当于在二十一世纪飞机高铁遍地跑的情况下,有人问她有没有乘驴车回过娘家。别说驴车,她连驴都很少见。

  面对庄清流若有所思的注视,梅花阑简明扼要道:“我乘过,无论靠近多少次,都会有诡秘的暗流旋过来,将船冲走。”

  “那是因为故梦潮的岛屿四周长年布了迷瘴,你在得到入岛的许可之前,自然是进不来的。”

  “不是。”梅花阑冲她道,“我是在你……不在之后,乘船去过。”

  庄清流忽然看着她:“嗯?”

  梅花阑语气很平常道:“二十年前你不在之后,我基本都在故梦潮里,但有时候家里有事要出来,我在这边受伤后,就无法再瞬移过去,所以乘过几次船。”

  “这样。”庄清流看着她顿了顿,心里有些翻起来的滋味,不过转瞬又被她暂时掩下去了,只是若有所思道,“你乘船的时候,进不去吗?”

  “是,无论打转靠近多久,都进不去。最后都是我在仅剩一点距离的时候,勉强瞬移进去的。”梅花阑凝视着她道,“可是从二十年前,那结界就是你布的,我怎么会进不去?而为什么瞬移能进去,乘船却进不去?”

  庄清流倏地一蹙眉:“因为那看似涡流起伏一样的禁制设在海里!”

  而以往所有靠近的人无论是被送走还是进岛,所有的出入都是庄篁随时在暗中调节的,由此制造出了一种是海上迷瘴在起作用的假象!

  她当机立断道:“走!去故梦潮!”

  准确来说,去故梦潮正下方的深海。

  梅笑寒的声音这时忽然从传讯符里认真响起道:“庄前辈,那里是她最重要的地盘和你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建议你带几个修为尚靠谱的人一同去,能从旁帮衬,以防不测。”

  原来方才梅花阑在半空抹出的地图,是传讯让她传送过来的。

  然而梅笑寒刚说完,一道隐怒的声音忽然从虚空穿出,炸雷一样落在耳边:“——庄烛!”

  “你真的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吗?”看来随时在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庄篁身影瞬间出现,一字一句地深深厉视着庄清流,“你现在每多救一个人,就是在葬送一条自己族人的命。”

  “账不是这样算,”庄清流转身的脚步似乎顿了顿,抿抿嘴,轻声道,“我很清楚。”与此同时,一直紧拖着庄篁的祝蘅也大跨步从虚空中走了出来,从背后一剑劈出火光。

  庄篁头也没回地错身避过,伸手横空一抓,半个天空倾泻飞溅的雨水都被她抓进了手里,骰子似的激烈转出了旋风,然后凝成一团紧密的水球,冲祝蘅轰得打了出去。

  祝蘅长剑上跳跃的火星霎时熄灭了,不过凌厉的剑风仍旧稳稳荡开。

  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了一起,整片梅城的城楼先大水倾泻一般哗啦啦塌了,三招两式间,城中央数百年的九层飞塔又被灵潮一波带走,夷为了平地。不过跟庄篁浑身上下细小的袖摆破损相比,显然浑身上下都已经形成了一层血包浆的祝蘅更下风一些。

  季无端一看这架势,连忙心里琢磨着想上去相助,然而找了半晌,连个从两人中间插进去的缝隙都没找到,只好心颇累地原地张张嘴,打气道:“祝宫主,你加油啊!”

  “……”

  “我来助你!”在他旁边,直戳戳的裴熠倒是立即飞身而起,持剑旋转着刺了过去,然后又旋转着弹飞出来。被庄清流一把揪住,扯回来道:“行了。别送菜了,跟我去干别的。”

  梅笑寒声音利落迅速地道:“庄前辈,花阑,思归崖的出海口已经就近调过去一艘渔船,事出紧急,没有多宽裕的时间,你们将就着用吧。”

  “好。”庄清流应了一声,看看仍旧应对无虞的祝蘅后,立刻就近拉了季无端和裴熠走了。

  庄篁几次三番想要阻上前来,都被立刻纠缠了回去,抽不开身。

  身后大片已经沦为了山野的城池中,绿植仍旧在海浪波涛般涌动,一次比一次更剧烈地试图冲出去,梅花阑平静吩咐道:“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好,知道了。”已经冷静下来的梅笑寒仿若坐镇帐中道,“平安回来。”

  从梅城出发,很快到了思归崖的出海口,烈烈寒冬,天色阴翳到只能看到海面一片模糊蔓延的灰影。

  几人刚刚上船,船舷处忽然有炫目的灵光波涌起来,季无端趴船边低头一看,是一尾金红色的锦鲤,立即扬眉喜道:“红鲤送行,大吉大利!”

  然而鱼鱼很快欢悦地甩了甩尾巴,示意自己不是来送行的,而是让庄清流带上它。

  庄清流立刻表示拒绝:“不。你不灵。”

  鱼鱼:“???”

  无情丢下鱼鱼后,庄清流伸手一抬,连人带船一起消失在了这里,问道梅花阑:“多远?”

  “十海里。”

  “好。”在瞬移至故梦潮还有十海里远的时候,庄清流闪身从半空出现,手腕一翻,将巨大的渔船丢到海面,四人一起落了上去,然后灵力催动,以快至幻影般的速度飞冲了过去。

  然而还不至两海里的时候,季无端一个翻身趴上船头:“——呕呕呕!!”咸板鱼一样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裴熠有些诧异地上前,蹲他身边递上一片袖子:“季兄,你晕船吗?”

  “呃,谢谢,不晕。”好意心领了,但是季无端并没有用他混杂了血和泥和土和不明液体的袖摆,一阵狂吐后,头晕眼花地摊平在甲板上,道,“是这船上的鱼腥味和汗臭味太太太太太……啊,我死了!”

  “请把那些鱼舱里还没来得及卸下的臭鱼帮忙扔出去,谢谢!”

  “……”季无端这人打小不喜欢吃鱼,连带着连鱼味都讨厌。裴熠很快好说话地钻进底下鱼舱,照办了。

  庄清流则是心疼地丢给他一瓶藿香正气……梅香醒神露,梅畔畔精心给她准备的,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裴熠拨开葫芦塞,蹲下给季无端喂了几口道:“你忍忍,此行能除掉那些祸世的邪祟,是无量功德一件。”

  一旁看海的庄清流却忽地转眼挑眉:“除掉?邪祟?”

  季无端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这时,哗——!一个水花打在船舷上,掀起滔天的巨浪,他顿时又把头甩一边吐去了。

  裴熠眉头蹙了蹙,似乎本来不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认真道:“它们在滥杀无辜,这是事实。”

  “你看到的就算滥杀无辜,没看到的就不算吗?”庄清流似乎从来没用心了解过一样,意味深长冲裴熠眉目巡梭道,“原来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这世上原来也当真有一部分人,十分自作多情。”

  裴熠并未生气,只是凝视向她,认真道:“你何意?”

  “没有何意。”庄清流忽然转头,冲远处大雾弥漫的海面远远看了出去,淡淡道,“人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最早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有什么种族对自己有威胁和影响,就想尽一切办法赶尽杀绝。最早消失的都是那些体型和威力都巨大的动物,你看现在还有吗?”

  裴熠想了想,没说什么,庄清流目光转回来,用眼角冲他扫道:“你知道你们人族仙陆的灵气日益衰微溃散,是为何故?”

  裴熠颔首道:“请赐教。”

  “这世间本有瑞兽,有龙有凤,人在卑弱时曾视为祥瑞,颇为仰赖供奉,反过来,瑞兽会在天灾人祸时庇佑人族,如此相依循环。后来因为这些瑞兽浑身都是宝,所以在人类的贪婪逐杀下逐渐消亡,天地灵脉失去循环,才开始日益失衡枯竭,人是自己杀了自己的保护神,才失去了所有的庇佑。”

  庄清流道:“整个人族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再直观不过的侵略史。这是事实。”

  裴熠这次抿了抿有些伤痕红肿的唇,没有出声。

  庄清流把人忽悠了个底儿朝天,却无声转头,道:“但人从洪荒一路走过来,自己发展出璀璨耀眼的文明,也绝非这世上任何的种族可以企及,这也是事实,没什么置喙的。正因为人类和人性很复杂,人间才如此丰富多彩。”

  “所以我唯一想说的,就是人在能善良的时候,就尽量多善良一点吧;在该怀揣着敬畏的时候,也怀一点敬畏。一路走来,谁再厉害也有限,有时候天赐的运气也十分重要。”

  不远处故梦潮的轮廓已经隐约闪现,裹在柔软的白雾中,梅花阑坐在旁边,无声安静地长久看着她。

  庄清流说完,忽然拔逐灵出鞘,一阵翻涌滔天的海浪劈头砸下后,抽刀断水,居然劈出一条直通海底的路。

  这时,吊诡的异象出现了——本该满满充斥在海洋中的蓝色水流在快要接近故梦潮岛边的时候形成了一圈真空般的断层,从断层边缘开始,海水居然如同瀑布垂落一般,开始轰轰隆隆地飞溅着往下倒灌。

  “这是什么鬼?”季无端简直惊呆了,趴在舷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海底深渊,心底凛然生出一股寒意和敬畏,喃喃道,“怎么说,这是无底洞吗?”

  庄清流则是身姿高挑地握刀站在船头,看了一眼那向中心澎湃不休的激烈旋涡……阿西,它们这么多年居然真的平躺在老祖宗的墓上。

  裴熠低眼望了望这几乎垂直地通往海底的路,转回头道:“……怎么说,这也太长了,要不然我们先吃顿饭再上路?”

  “想得美。”庄清流侧首瞧他一眼,“吃饭不要钱吗?”裴熠:“???”

  梅花阑指端溢出一团灵光,弹出去试了试,道:“这只是拨开海水后,里面的屏障显露出来了,如何进去,还说不好。”

  说着,庄清流忽然抬手下压,催使船飞快冲了进去——然后果不其然的,如同汽艇撞向了高速旋转的涡轮,连靠近都没有靠近,整艘船连带四个人都被一个撞墙的大力“砰”的弹飞了出来。

  季无端在半空就一阵干呕:“呕呕呕!”

  裴熠已经娴熟地旋身捞住他,庄清流稳住船,又接连试了慢划,随波逐流,当空坠下,甚至沉水底涌动,都无一例外进不去。折腾许久后,还是被这层突不破的屏障挡在外面。

  季无端晕眩得脸色蜡黄,好像地里打了霜没人收的小白菜,饶是这样,还虚弱地歪着脖子,偏头观察道:“不光是我们,好像这海里所有的鱼游到这里,都会自然或被迫地转弯,没有一条能进去。”

  他这么误打误撞地一说,庄清流脑海中忽然有一道雪白的亮光划过,倏地眨眼道:“不,有一种鱼可以游进去。”

  裴熠立马接问道:“什么鱼?”同时脑内已经浮出了下海捉鱼和藏身鱼腹的打算。

  谁料庄清流却说了两个字:“木鱼。”

  “……”裴熠诧异片刻后,转头确认,“是我理解的那个木鱼吗???”

  庄清流做了个“绑绑绑”敲击的手势,点头道:“如果你理解的是这个木鱼——是的。”

  梅花阑这会儿都难得转头,认真想了想,问道:“何意?”

  “没有特殊的意思,这是一种私创的屏障。”庄清流转向她,认真说了三个字,“——镇山僧。”

  这是她当初在桃花源里搜魂虞辰岳时,通过他的记忆得知,在虞辰岳的记忆画面里,“镇山僧”带他进许多特殊场合的结界屏障时,开屏障的方法就是在木鱼上敲出一种特殊的梆子声!

  裴熠二话不说,立马来回扫扫后,选择了船上最粗的桩桅,任劳任怨地拔出剑和匕首,一通弯腰操作,极快造了个木鱼出来。与此同时,季无端用装鱼的臭木桶贡献了一个槌子。

  为了精准起见,庄清流特意将回忆里庄篁敲木鱼的特殊旋律调了出来,这次认真记了一遍后,开始“绑绑绑”敲击,边敲边纵着船驶向黑洞一般的海渊屏障。

  然而十分无情的,他们还是跳跳糖蹦起一样嗖一下被弹了出来。

  信了她邪而站在船头的裴熠一瞬间被滔天卷起的海水浇了个透心凉,不由抹一把脸上的水珠,转头郁闷道:“庄少主阁下???”

  连“阁下”都冒出来了,庄清流十分抱歉地冲他假笑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地仔细回想了一阵,忽然道:“不是木鱼有问题,是敲木鱼的人不对!”

  季无端:“?”

  庄清流回忆着虞辰岳的记忆画面,认真道:“木鱼是佛家法器,敲木鱼之人,得是和尚。”

  季无端“啊”了声:“……去哪儿找和尚??”

  “这还不简单,和尚入门便是剃头,剃了头,至少也是半个和尚。”庄清流很快转向裴熠,瞧着他头顶道,“请你贡献。”

  “你他妈??”裴熠震惊道,“我他妈???……为什么是我?”

  庄清流肃重道:“因为你吃得多,你要付出代价。”

  裴熠低头一瞧圆滚滚正如秃头的大木鱼:“……这又有什么道理?”

  “木鱼日敲夜敲,在本质寓意上代表遇难不退,其余鱼遇到屏障,自然就退了,而它能凭借不回头的毅力冲进去。”庄清流脑海中暗自修了一遍佛法似的,侃侃而谈道,“而且在佛家传颂中,木鱼因为吃了佛经,天生就拥有度化的法力,你在上面敲敲敲,身前阻挡的一切东西自然就会消散。”

  裴熠:“……”

  这次听完后,季无端也妖娆半趴地上,谦虚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小裴宗主,感谢你的牺牲,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裴熠最后认真地冲他们问:“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季无端假模假意道:“有一点的。”

  梅花阑务实道:“不会。”

  庄清流妇唱妇随,实话实说:“不好意思,我跟你的悲欢并不相通。”

  于是裴熠利落地抽出剑,成了一个光头。

  这个做好的木鱼虽然不大,但上面勉强能并排坐两个人,里面中空的腹部,也勉强能装下两个人。庄清流很快思索着弃了船,道:“别的东西是进不去的,上木鱼。”

  裴熠和季无端又背靠背地挤着屁股坐到了木鱼之上,庄清流则一点都不客气地跳了下去,跑到明显舒服的中空腹部道:“你们都是尊贵的人类,我先请。”

  “……”裴熠用棒槌指着她身边的梅花阑,“那你的咩咩君阁下呢?”

  “哦,她这不是被我污染了。”庄清流头也没回地牵着梅花阑的手,微笑着把她也拉了进来。

  季无端难兄难弟地冲天翻了个白眼,裴熠开始坐木鱼上边靠近屏障边“邦当邦当”地敲起来,这次一路畅通无阻,果然瞬间穿梭进了幽暗的海渊之中。然而这屏障看似是垂直往下的,几人却并没有坠落失重的感觉,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前面仿佛深不见底,还有很远。

  来回折腾了这么长一段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清闲下来,蜷在木鱼内靠得又近。庄清流实在耐不住一股疲倦涌了上来,于是在幽若的黑暗里凝神端坐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地头一歪,靠在梅花阑颈窝睡了过去

  “——绑当!绑当!绑绑绑绑绑绑……”

  清脆又沉闷的交织敲击声似乎在梦里也清晰无比,庄清流不知道昏昏沉沉地眯了多久,最后是被轻轻摇醒的,睁眼的时候还满脑子混沌地问:“天亮了?早上赖床不起的最乖……”

  “……”梅花阑扶肩揽着她,垂睫简明道,“敲击的声音停了。”

  外面仍旧一片黑暗,庄清流却立马清醒了过来——敲击的声音忽然不打招呼的停了,那就说明上面的人一瞬间没了!连示警都没有发出。

  两个人立马动身,从木鱼里贯了出去,穿梭而出的一瞬间,头顶水波轻轻一闪,眼前豁然翻天覆地,无数烧焦倒塌的树木赫然映入眼帘,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浪瞬间扑面而来。

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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