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圆月

  汪宅地下室更像个地下博物馆,镶嵌在墙壁上的、摆放在地上的全是防爆玻璃柜,一排又一排,隔成九曲回廊,各种形形色色的古董锁在里头,打着幽暗的光,增添几分神秘。

  张野汪凝没心思看其他,那件大靠似有引力,冥冥之中将他们引来台湾,引来汪宅,叫他俩轻易寻见自己。

  最里头的那面玻璃柜中,金丝宝靠被锁在这里沉睡了二十年。大靠霸气,金丝银线穿起麟甲片片,熠熠生辉,背后四杆靠旗威风凛凛,不需要穿戴在人身上,它已是一位厮杀疆场的大将。

  张野伸手摸着玻璃,手指轻微颤抖,他想克制,却克制不住。这是周门至宝,见证梨园百年兴衰,如今却被锁在这里,不见天日。

  汪凝按住了他的手,回头对汪老板说:“你的故事讲完了,想不想听听我们的故事。”

  他不是在征求意见,也不管身后人有没有兴趣听他讲。他看着宝靠说:“不错,它是从清廷出来的,御赐周家班。祖师爷传给了我们太爷爷,太爷爷传给我舅舅。忘记说了,黄城市剧团就是当年的周家班,如今的百花社。而我俩,是周家班第五代弟子。你明白了吗?”

  汪老板似乎明白了一些,怪不得汪凝始终板着脸,也难怪一提宝靠,他俩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

  “你不明白。”汪凝转过身看着他,“当年长坂坡里饰演赵子龙的张玉堂是我师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饰演甘夫人、糜夫人的是我舅妈和我妈。而曹纯的扮演者范星芒,是我的……生父。”

  汪老板隐约记了起来,似乎听父亲提过。他说:“金丝宝靠是家父从一个姓范的手里买回来的。”

  “范星芒害我舅舅摔断了腿,他才有机会演赵云。演赵云,他才有机会把宝靠偷出来卖给你们。”汪凝闭了下眼,顿了两秒说:“我妈后颈上是有一颗痦子,她是孤儿,在救助站遇见师爷,师爷把她养大。”

  汪凝自嘲一笑:“如果她是您的妹妹,那么,是您的父亲从侄女婿手里买来的宝靠,这里头还有一条人命,范星芒因此气死了我师爷。寻亲这么多年,其实你们早已见过面又始终不知道,擦肩错失,这算是惩罚吗?”

  汪老板面肌颤了两颤,身子微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野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宝靠上移开,他回过身说:“汪老板开个价吧,叫它物归原主,重见天日。”

  汪老板叹了口气,问汪凝:“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黄城市。我们明早的航班,如果您要去,最好带着宝靠,不然她不会见你的。告辞。”汪凝说完拉着张野走了。

  *

  一日之后,汪凝毫不客气地收下他舅舅带回来的金丝宝靠。至于汪雅梅怎么会和家人失散,又怎么到了黄城市,在未寻见父母之前,都是谜团。

  周阔海回忆说,当时救助站见到汪雅梅,觉得这小姑娘有灵气,便收入门中。问她叫什么,她只知音不知字,汪雅梅可能就是她的名字,也可能只是谐音。

  周阔海抚摸着宝靠,脸上笑起层层皱纹,笑意渐渐淡下,他说:“这辈子无憾了。”

  他又说:“我想……演一出长坂坡。”

  一屋子人忙拦着,这把年纪在台上跌打滚爬,不是玩笑么!

  一连多日,汪凝的心情总是扬着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张野听他说话的语气便知道,师哥也无憾了。

  他想做的全部做到了,更能心安理得的离去。

  不开心的唯有张野。他希望时间就此定格,这样的结局最好,最无可挑剔。但在人前人后,包括汪凝面前,他都未表露出来。

  毕竟大家都很开心,他不能扫兴。

  时间在一场场商演中飞逝而去,转眼到了八月中旬。西厢记所有订单演出结束,百花社回团。

  在家里腻了两天,无论汪凝去哪,张野像个无言的影子一样,亦步亦趋跟着,有时发呆,不留意间还总踩人家鞋跟。

  没几天了,他虽不能自私到张口挽留,也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你,汪凝,我想粘着你。

  周阔海想趁着都在家,排演长坂坡。

  张野没精神,谎称自己不舒服,一拖再拖。

  穆小乙也想趁着这段时间,请老师教他们表演,张野学不进去。叫他抽空给粉丝录歌、给大妈大爷录折子戏,他躺在床上都闲出毛来了,嘴里还一口一个没空。

  排什么戏,学什么表演,录什么歌和折子戏,通通没兴趣。只想盯着他哥看,看一眼少一眼。

  汪凝一直忍着他。

  直到他终于憋不住问出口:“报志愿了吗?”

  汪凝硬邦邦回一句:“早报了。”

  最后一丝幻想就像阴雨天的野外,好不容易划着的火柴一不小心就被无情泼灭。

  张野酸溜溜地问:“哪里?”

  汪凝答得很快:“北大。”

  “什么时候……走?”

  “随时。”

  “……”

  张野低着头,出了好一会儿神,说:“高格要去央戏,明天一早的高铁,你和他一块走吧,有个照应。”

  汪凝没接话。

  “我给你订票。”张野说。

  “不用。明天的票……我订好了。”

  “……”

  张野从床上爬了两下才折起身,摸过手机慢吞吞操作着。他摁灭手机的同时,汪凝手机响了。

  汪凝以为他又要使旧招,说不出口的话面对面也要发微信。他稍许窃喜,打开手机看时,竟是一笔转账。他什么也没说,阴着脸出了卧室。

  汪凝靠在门外墙上,半是复杂半是失落地笑了下,张纯纯,你真的一句挽留都不说吗?

  一下午张野没有出来,汪凝也没有进去。

  傍晚一家人相聚在饭桌前,他俩还是坐在一起,不过没像往常那样总有说不完的话。

  因此,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张玉堂说:“明天晚上团里开会,安排后半年的工作。你俩……”

  “我不去了。”张野瞅着自己的粥,如饮鸩毒似的强喝一口,“我得去辉耀录歌。”

  张玉堂眼神从他脸上扫过,再看了眼汪凝,不知道这俩小子为啥又闹了别扭。

  “宝靠回来俩月了,长坂坡不能拖着不排。”周阔海放下筷子,“大柱打了多少回电话,要演曹操。也好,总比闷在家里强,俩小的别拖人后退。”

  “曹纯呢?曹纯谁演?”张野耷拉着眼皮,闷闷地问。

  曹纯是曹操的表弟,在这出戏里与七进七出的赵云惺惺相惜,两人有三场打斗,这三场是戏核儿。

  张野演赵云,曹纯自然要汪凝来演,问都不用问。可他现在问了,大家都看向汪凝,不知这里头有什么问题。

  汪凝不说话,向来就是冷倔的脾气。

  “宝宝?”汪雅梅叫了他一声。

  张野脾气热犟,汪凝不说他得说,“师哥,你要走总得给家里人说一声吧?”

  李清芬惊讶道:“要走?往哪儿走?哦,张纯纯,你又欺负人了吧?”

  张野没来及解释,汪凝“嗯”了声,起身回屋了。

  张野:……

  我操,这人真够……闷着头耍贱。

  汪凝回屋气得够呛,张野很贤惠,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端端正正摆放在地上,衣裳、日用品收拾得停停当当。张野进来时,他还在对着那堆行李较劲。

  张野说:“你看看还少什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汪凝没吭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墙和门都换成了玻璃的,里头看得见外头,外头看不见里头。

  水声传了出来,他哥在洗澡。张野敲了两下门,流水的声音停了。

  “明天一早我要去辉耀,就……不送你了。”他背对着门,不让汪凝看见自己的表情。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一定很难看。

  水声又响了起来。

  张野撅着屁股爬上床,心累。安慰着自己,十一他就会回来,过年也会回来……回来顶个屁用,他回来了,我不一定在家。

  明日一别,再见真是遥遥无期。

  身边轻轻一陷,汪凝躺在了他身旁。浴液的薄荷味钻进张野鼻孔,浅淡清爽,他特别喜欢闻,而此时爬在那里看了眼汪凝,又把脸别到另一边。

  “明天为什么不去送我?”汪凝问。

  他不回答,汪凝翻身压在他身上,唇蹭着他的脸,“怕哭?”

  “哭毛。”张野连耸带推把人弄下来,“你要压死我了。”

  汪凝伸手想把他往怀里勾,张野曲腿挡在中间。

  “我要走了,再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所以呢?”

  汪凝像是故意惹他,“所以,我们两个月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张野果然恼了,跪起来把空调被、枕头、抱枕,所有够得着的东西全砸在汪凝身上,把人给活埋了。

  “想打分手炮,门儿也没有!”

  汪凝纠正道:“分别,不是分手。”

  “有什么区别!”

  张野的脉门被汪凝拿得死死的,就知道惹毛了他,什么话都能往外撂。

  “汪凝你只管走,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再找一个,三条腿儿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人不有的是!我叫你在北京都能觉得头上冒绿光,你的玉坠呢!”张野伸手探进他脖子里勾了出来,“你看看绿吗!绿到柬埔寨了知道吗!”

  张野也是憋疯了,不过脑子只管往外喷。

  “你这是挽留吗?”汪凝淡淡一句话叫他败下阵来,他腰杆硬是支愣起来,凶巴巴地说:“这是威胁!”

  “有区别么?”

  “……”

  憋疯了的灵魂要死不活地挣扎几下,老老实实躺回躯壳里,张野心仍不爽地说:“叫你了解了解什么叫同床异梦。”他拉了被子罩住自己,小爷睡了。

  这夜没人再说话,不知怎么睡着的。张野很早醒来,洗澡穿衣,都没能吵醒汪凝。

  算了,弄醒他也不知说什么。临出门,他轻轻伏在床上,想偷偷亲亲汪凝。

  那人翻了个身。他悄么追到床的另一边,汪凝又翻了回来。

  狗日的!

  张野想揍他,心里难过的劲头冲上鼻梁。他仰面使劲眨眨眼,把眼泪洇了回去。

  *

  到辉耀录了半天歌、半天戏,张野待在录音棚一天都没怎么出来。工作人员直夸,这孩子真拼。

  手机一直静音,临走才敢拿出来看一眼,没有汪凝的电话,连条短信都没有。

  只有高格的信息。

  —纯哥我们上车了。

  —纯哥我们到了。

  —纯哥看,这就是我们的学校,帅吗?

  ……

  他点进了汪凝的朋友圈找虐,这人从来不发朋友圈,上次发还是在平遥——我的瓮城。

  而几个小时前有了一条动态,是北大大门的照片——我的北大。

  多少人在评论里留言恭喜凝哥如愿以偿。

  恭喜个屁,如愿以偿个屁,你的北大面前,瓮城算个屁!

  “张野—”

  有人叫了声,他失魂落魄地回头,是跟了他好几个月的保镖头子。

  “丢魂儿了?”

  张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公司大门口,怎么出的录音棚,怎么下的楼,怎么走到这里,全不记得。连见晚的天色也是此时才发觉。

  “没。”

  “我送你回去吧,顺路。”

  上了车,张野才觉得浑身疲倦。靠在椅背上,在外间不断照进来的灯火里,他合上了眼。

  “怎么啦?瞅着兴致不高。”

  “你唱一天也这样。”张野无力地说。

  保镖没话找话:“听说没,鼓楼老街要拆迁。”

  张野睁开了眼望向窗外,车子缓慢地行驶在鼓楼老街上,中间还是那排梧桐树,两旁还是拥挤的商铺,下班的高峰期,这条路还是这么堵。

  路中央的马路牙上,两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大男生勾肩搭背,说着笑着走着,他恍惚间错看成自己和汪凝。扭着头瞅了很久,直到他们淹没在人海里。

  想了起来,就是在这个地方,那天早上他喊汪凝,真以为老唐吃素的吗?

  若非载了汪凝一程,他俩相互不顺眼的日子,不知还要多久。

  再堵的路也会走到尽头。

  张野说:“叔儿,拐回去再走一圈吧。”

  保镖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我这人……挺怀旧的。”

  城市的发展不会因为某人怀旧而止步,挖掘机身边扬起的都是尘土,没有情怀。

  多像汪凝,说走就走,走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张野头抵着门不想进去,他的房间里又剩下自己了。

  人站在门边有了感应,密码锁的灯一直亮着,很亮。

  我操,不是密码锁,是手链!

  “狗日的汪凝,又玩儿我!”张野突然迷瞪过来,随而止不住地笑。

  他飞快按了一串密码,咔一声轻响,门弹开。

  张野冲了进去,兴奋地大喊:“汪凝,给老子滚出来!”几乎是飞上了楼,踹开了卧室的门,“汪凝!汪……”

  他看见的不是汪凝,是汪凝的手链,端端正正摆在床头柜上,压着信笺。

  人隔着千里,手链再也无用了。

  高高扬起的心倏然摔落,没摔回肚子里,摔在了地上,疼得张野站不住,不得不蹲下来。

  没想哭,眼泪突然就决了堤,吧嗒吧嗒往地上砸。

  “哭你妹哭,人都走了,你哭给谁看!”他哽咽着自言自语,偏头看着信。

  ——十一岁的时候,我放弃过戏曲,因为那是我的噩梦。妈和师父的引导,使我把废弃的功夫拾了起来。我一直以为之所以继续练功是心有不甘,学到身上的东西,不忍让其荒废,直到遇见你,才知自己错了。

  这一身本领,都是为了今日能与你同台。

  纯纯,你带我走出了梦魇,你是希望的田野,只属于我。我只想呆在这处田野里,呆很久很久,赖一辈子……

  正如丁丁所说,汪凝早放弃了从医,他虽没说,却一直在做。可张野认为,他做那么多,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心安理得的离开。像在还债。

  师哥我错了,我错了……张野再也憋不住哭出声来,哭得很委屈。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既然这么难过,我就不走了。”

  张野忽的止住哭声,回头看见汪凝时,他怔愣了一瞬,怕是错觉,揉了揉眼确定没有看错。

  他豁然明白,这他妈就是汪凝设的一个局,大概从年三十,酒店天台上他说了那番话后,汪凝就张开了他的魔爪。

  用这个办法来告诉他——你以为你长大了,那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叫人接不住,在我眼里你幼稚得很!

  此时张野没出息地承认,自己幼稚、自己离不开汪凝,他站起来想扑过去,蹲了太久腿麻,踉跄几步,汪凝两步过来楼住了他。

  四目相对,怀里人泪眼婆娑,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汪凝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捏住他下巴吻了上去。

  很轻,很温柔。

  而张野经不住,他似乎要确定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触手可及的,回吻得特别汹涌,想把自己憋死在汪凝的唇齿间。

  他们拥着退进了浴室,没来及脱衣服已拍开了水门,脑子是混乱的,动作是无序的。淋下的水像浇火的油,湿透的衣裳紧裹出身体的轮廓,让人痴狂。

  褪去衣服,他被他哥挤在玻璃上,回不过身。大脑跟着极速的心跳,有种眩晕落不到实处的感觉。探手想抓什么,玻璃上漫了雾气、溅了水珠,一片湿滑。

  直到汪凝从身后贴紧的时候,他的心满了。

  汪凝咬着他的耳唇,他喘息着垂下眸,目光中,两个半月形玉坠粘连在一起,形成一块满月。

  ……

  躺到床上,张野还在轻喘,像跑了几十圈跑道,久久调不匀气息。

  汪凝轻轻揉着他的小腹,问他:“不疼吧?”

  他哥不亏是学医的。他没皮没脸地说:“我要说很舒服,会不会……”

  “会再挨一次。”汪凝翻身爬了上来。

  他们很疯,疯了好几次,一字马什么的功夫都用在这里。

  十指相扣,张野飘忽的思绪里忽然觉出,他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在一起的时间,不能说有多久,久到天天。

  到了第二天清晨,睡梦中的张野猛然睁开了眼,又大又黑的眸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一巴掌把汪凝呼醒。

  “我日!你特么设局就是为了上我吧!”

第108章 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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