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一屋子在外面出了名不好惹的人,伪装成一副温和好相处的模样,言笑晏晏凑在一起。

  楚原顶着一头红发坐在苏望辰身边,说着话,好医生纪折柳站在吧台上调酒,雾都掌权人段堂深则一个人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离着远远的。

  宋家五门,分属不同,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合的几率微乎其微,几率小到甚至连过年那次的聚会都不太可能聚齐。如今在座的,除了沈浣溪,悉数到齐,让人惊呼一句壮观也不为过。

  几个人盯着姗姗来迟的宋其琛,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一个劲儿想问怎么回事,又不好开口。

  宋其琛抬腿走到沙发坐下,双手合十支在两个膝盖腿上,一副“什么都别问,问就是不知道”的表情,从容落座。

  怀着的是一种非常质朴的、求知的学生情怀,半点都不想记得几分钟前宋宴说过的话。

  宋宴坐在主位上,高挺的鼻梁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面色如常,慵倦而优雅,没有半分找人算账的锐利。

  纪折柳站在吧台倒腾了半天,按照喜好,给他倒了一杯龙舌兰,还十分贴心的加了冰。

  宋其琛端着酒杯,烈酒入喉,心里的措辞都已经想好了:坚决不加班,加班就辞职。

  就在这几人心里思绪百转千回之时,宋宴摘下眼镜,翘起二郎腿歪歪垮垮靠进真皮沙发里,不阴不阳地说:“宋家我待不下去了。”

  屋里几个人的脸色一变,正襟危坐。

  五门属宋则为下,在宋家这么多年,懂得宋家做事的分寸,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以下犯上触怒宋宴这个人。一屋子暗潮云涌,狡猾的眼色互相打探,当下纪折柳这个知情人沉默不语,一副好闲情观察一屋子人的表情,除了一进来就捧着手机的苏望辰,各人的表情十分精彩。

  纪折柳皱了皱眉,倒是一贯的淡定,语气平静,出言却不饶人的冰冷三分,“宋宴,你不至于吧?”

  宋宴充耳不闻,扔下一记重雷,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楚原显然还没明白前因后果,只是惊讶宋宴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在宋家待不下去了?”

  宋宴这样的人,地位手段摆在那里,难道会不知道自己被自家舅舅借他人摆了一道的道理。

  放杯,宋其琛一下没忍住,抬腿踢了踢楚原,轻“啧”了一声。

  “你哥是不是把你当成傻白甜来养的?”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老狐狸楚总管正笑眯眯地现身,这人一身懒劲能坐着绝不站着,长腿一迈便坐进宋宴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大?”

  宋宴一笑,阴恻恻的。

  楚河挑了下眉,抬手支起侧脸看着他,“说说看吧。”

  只见这人阴森森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沙发扶手,那些决断的话,便笑盈盈的脱口而出:“西边最近不安稳,让楚原跟着沈浣溪去一趟西边吧,权当帮沈浣溪稳稳阵脚了。至于宋其琛手里的碧海湾那个项目,涉及宋赵,交给楚总管您应该好办得多,您觉得呢?楚总管。”

  楚河闻言,不动声色的半靠在沙发背靠上,还算平静地道:“都是些分内之事,宴少决定就好。”

  一番话既出,楚原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纪折柳和段堂深倒是神色如常,最开心的恐怕就是那整天想着回家哄孩子的宋其琛。

  前阵子宋其琛勤勤恳恳打前锋,临时蹦出几个像宋赵这样的刺头,他深知里边暗处的把戏多。他这人,做事一向讲究效率,像这样拖拖拉拉的,让他十分不爽。

  况且当初接这个项目完全是看宋宴的面子,如今半路要换主将,他求之不得。

  宋宴一听,莞尔,“我不在的时候,梵策由宋其琛管,舅舅对楚总管信任有加,那宋家的大小事务便一概交给楚总管。”

  当场,众人眼神一凛,连公然低头看手机苏望辰都抬头看着他。

  “那些对宋家虎视眈眈的人我可以替你清理,楚河也能随你的意去西边,碧海湾的项目由我来接手,这些还不够吗?”楚河看着他蹙眉,欲言又止,“宋修的意思,你应该懂。”

  好一句分内之事,好一句宋修的意思。

  宋宴心里好笑,点点头,声音很淡:“都是分内之事,楚总管在说什么够不够的?”

  “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离开宋家的后果。

  纪折柳静静地坐在一旁,龙舌兰入喉,闻言抬头与宋其琛眼神相撞,俩人心照不宣,感叹好人难做。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宋宴吃哑巴亏的样子?还指望我能好脾气到任人拿捏,也是太过好笑。楚总管有本事,就让我见识见识后果。我家的小姑娘,脾气坏得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痛快了,我也痛快不了。”

  宋宴背靠着柔软的沙发,递出温柔一刀。

  此话一出,他的态度明摆着。

  他不是来主持公道的,是来给他们家小姑娘找回场子的。

  楚河一下没了底牌,刚刚宋宴吩咐人来叫他时,他已经做好了伸头一刀的觉悟,毕竟对舒澄清下手,就算他是授他人之意诱导一下,也怎么都是他的不对。

  一眼望去,心里了然,原来宋宴布了一晚上的局,在这里。

  不知怎么的,楚河在眼前这张美的不像话的脸上,竟看见了一丝从前宋容的神态,纯粹的,极致的,偏执。

  忽然心一软。

  揉了揉眉心,有些不敌此人,“你该了解你舅舅,他存心要出手,谁都招架不住。”

  几年前,楚河奉命来收拾沈浣溪的烂摊子时,有幸见识过宋宴和舒澄清共事的模样。

  那天他坐在梵策执行人办公室里,看见宋宴交代手下人做事时,舒澄清未经允许推门而进的模样,她条理清楚,要说的事分个一二三的重点,说完就走,来去随性,毫无顾忌。

  楚河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律动配合,做事节奏合拍,放到一起绝对是打天下的绝佳搭档。而宋修行事诡异多端,宋家上下一向心中有数,如今宋修以不遗余力的手腕,频频对自家外甥动手,不可否认,杀了宋宴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楚河一字不提关于宋宴决然退出的始末,但在宋家做事的人都有三分眼色,三言两语落到耳里,拐个弯弯肠子听进心里,也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宋宴是心灰意冷,要把那些不清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以血开路,走出一份血淋淋的痛快来。

  宋宴笑言:“既想让舒澄清入得了我的眼,牵制我留着宋家,又要我平衡宋家和舒澄清的分量,好为宋家招兵买马,舅舅的心是真的贪啊。”

  楚河摩擦着右手尾戒,倒是不惊讶宋宴会倾诉一句实话。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又不会说,一旦触及到底线时,却又釜底抽薪将人的致命点一针击破,宋宴的好与不好,全在这里。

  楚河的手放在沙发扶手边,手腕转动着酒杯,“舒小姐的病,宋家可以派人......”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宋宴右手边的墙体有一滩水渍,碎玻璃散落一地。

  他的怒气压不住,抬手挤压着太阳穴,咬着后牙龈,“楚总管真的忠心得很啊。”

  老狐狸一默,依然对他尽职,“宋宴,你在这个位子坐了这么久,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了。舒澄清现在这种情况,离开了宋家,你保得住她吗?”

  宋宴嗤笑,“我在这个位子坐得再久,不也是不被信任吗?舅舅不信任我,非得捅我一刀,我不放点血,怎么对得起他呢。”

  说完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眼神幽幽的望了楚河一眼,而后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宋家。

  主角前脚一走,苏望辰和段堂深后脚也离开了,楚家两兄弟跟宋其琛、纪折柳则继续喝着酒,氛围安静,只是时不时听楚河对楚原到西边的事提点几句。

  纪折柳笑着调侃,“楚河你不厚道啊,当年你为了那谁,宋宴可帮你兜了不少事儿啊。”

  楚河低头饮酒不说话,反而是楚原皱着眉解释,“我哥那是被夹在舅舅外甥中间,左右为难。”

  宋其琛冷笑,“哟,这会儿你倒是不傻了。”

  楚河举杯饮酒,没有说话。

  纪折柳说:“听过婆婆不喜欢儿媳妇的,没听过舅舅不满意侄媳妇儿的。宋先生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宋宴都怀疑吧,也不知道你怎么想,沈浣溪心里有鬼就算了,你呢?这么阴险的人,居然愿意吃这种闷亏。”

  怀疑?

  那倒不至于。

  但有钱人从来不会嫌弃钱多的,掌权的也不会感觉手里把柄抓得太牢,况且谁说宋修的野心就只是这样?

  楚河闻言笑了,权当“阴险”二字是褒义词来理解,倒是没办法不回答回答这个疑问,“他的心思谁能猜啊,至于我嘛,总得有人当当坏人。”

  楚原脑海里上演了一处横刀夺爱的好戏,露出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其琛知道这人的脑回路多半又故障了,脚一伸,又踢了他一脚。

  不知道谁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宋修还想把手伸到心水园?”

  “是宋修这个舅舅做的到位啊。”

  楚河确信,若是当事人不是宋宴,宋修哪会干这种幼稚事情。

  楚原听得云里雾里的,一脸不明白,对纪折柳摇摇头,“所以我不喜欢呆在宋家,一个个把话说得像算命的一样,生怕泄露天机,尽会吊人胃口。”

  纪折柳忍不住回敬:“所以,通常你这种人在剧里都活不过两集,去西边后你自己小心点吧。”

  楚原:“......”

  楚河笑言,“宋宴对舒澄清的重视失了分寸,这不是宋修愿意见到的结果。只是没想到,心水园的那位舒小姐这么厉害,能把宋先生的棋子变成自己的筹码,直接把宋宴套死在宋家。”

  人之七情六欲,哪有什么分寸可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既动人又感人,血气方刚的年纪,对这样的情感哪有什么分寸可言。

  不出意外的话,宋家让沈浣溪给她的东西,足够让宋宴心甘情愿留在宋家,但对舒澄清做的事,也足够让一个偏心得不分青红皂白的宋宴站到舒澄清那边。

  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些东西这些事情,也不代表宋宴会背叛宋家,反倒是现在,搞得小宴爷闹了通脾气,撂下一堆烂摊子。

  当打工仔真的是难。

  宋其琛笑,“真不知道一天到晚算计什么。”

  纪折柳看了一眼他,笑得意味不明,更是说了一句意味深深的话。

  他说:“舒澄清也是倒霉,被姓宋的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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