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一整夜都没睡好。

  一开始是气月彦那个小鬼居然胆子肥到敢随随便便轻薄我, 后来气的是我当时为什么没直接冲上去打他一顿出气——

  可就他现在那小破身子板儿,要是我真上手去捶打他一顿,怕不是直接要把鬼使家那黑白两兄弟招来。

  要真是那样, 估计须佐先生能直接用眼神把我杀死吧。

  我是没法对他动粗, 但我也绝对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

  于是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在不弄死他的情况下让那个混_蛋小鬼吃上点苦头。

  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好鬼, 过往的岁月里,在遇到什么让人气不顺的事情, 我一般都是直接动手的——这倒并不是因为我的战力,毕竟拥有鬼族最弱战力也不是什么值得拿来吹嘘的事情,但纵观整个鬼族,除了风间千景那种不开眼的领导之外还真没谁敢跟我认认真真地动手。

  因为我是个搞历史的,万一小心眼地在记录里添上两笔黑历史啥的后果还是挺可怕的, 所以一般情况下没谁敢得罪我。是而从小到大我还真就没怎么遇到过武力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月彦这个小子就比较难办,文的武的都不行, 所以到底该怎么对他这种试图越界的行为予以警告呢?

  在这方面经验值约等于零的我琢磨了一晚上终于想出了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

  ——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让他吃“苦头”了。

  而当我顶着奋战了一整夜而留下的一对黑眼圈出现在药房的时候,小药童雪村都吓了一跳。

  “雅小姐您这是没休息好吗?”雪村问道:“用我给您抓副安眠的方剂吗?”

  “没事没事!”我连连摆手,甚至还又睁大了眼睛,证明自己精神很好。

  然而许是我脸上带着的笑容太不怀好意, 药童雪村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 反而更强烈起来。

  “您来这儿是想干嘛?”他停下了称药的手,抬头看着我。

  “我是觉得雪村君每天清晨就要来煎药很辛苦,所以特意来帮忙的。”我稍稍控制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的目的别那么明显。

  药童雪村的眼里充满了狐疑。

  “好歹我母亲也是用药的高手, 煎药这种程度的活我还是做的来的。”

  我自觉解释得十分诚恳, 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主动混是无事献殷勤,简直就是在宣告我有什么谋划一样。

  雪村斜了我一眼, 手上又开始忙活了起来,一面还说着:“我劝您还是好好休息吧。想在月彦公子的药里动手脚,你不怕须佐先生吃了你!”

  “嗨,历来只听过鬼吃人的传言,还没听过人吃鬼的。”我耸了耸肩,既然心下所想已然被雪村拆穿,我也就不再隐瞒:“况且我也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可能漏调了压制苦味的蜜而已,想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祸端来。”

  “那小子缠我缠得烦了,稍微警醒他一下也不成吗?”我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再者,蜜糖之类的我也不是不会备着,毕竟我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鬼。”

  “况且雪村君——”我又往前凑了几步:“因为月彦的事情,须佐先生也没少无端对你发脾气吧,有人肯替你稍出上一口恶气不好吗?有什么后果总有我担着,跟雪村君又没关系——”

  “我又不是你!”药童雪村毫不吝惜地又赏了我一个白眼。

  不过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却是很诚实地给我让了位:“我跟你说,可就这一次!回头你得帮我料理一个月池塘里的锦鲤。”

  “好嘞……诶?”

  应了声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被这个雪村小鬼头敲了一笔,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比起跟他扯皮,还是趁这个机会解决一下跟月彦的历史遗留问题比较好。

  这样想着,我挽起袖子凑到了桌前,也有模有势地照着须佐先生的药方忙活起来。

  因着月彦的病灶实在缠绵,是而须佐先生给他开出的药方也委实复杂,我本身就是个半吊子,骤然动起手来难免有点手忙脚乱,好在雪村也没真的放手不管。

  总之在好一番周折之后,我总算顺利把那一锅乌七八黑的汤药给鼓捣出来了——

  “讲真,这个药别说尝味道了,光看颜色都让人觉得怪恶心的……”捏着鼻子将汤药从罐子里转移到碗中的时候,我一脸嫌弃地说着:“啧,我现在忽然觉得月彦那小子可真是条汉子。这玩意儿我可受不了……”

  “那么您是忽然良心发现准备放过他了?”药童雪村倚在墙角抱臂斜了我一眼。

  “嘶……这话怎么说呢。”我放下药罐,抬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跟你讲这不是良不良心的事儿,这小子要是不做那么过分,我也不会费这种周张来敲打他。”

  雪村耸了耸肩,一脸悉听尊便的模样。

  我便也没再理会雪村,只径自端了碗往月彦的房间走去。这会儿天色尚早,乍现的晨光甚至还没能穿透东方的层云,但回廊里已经见亮。

  只是方才经过漫长的浓夜,此刻光线虽然明亮了,空气中的温度却是比夜晚更凉薄。

  即使鬼的体温比人类更低,我也依然觉得有点冷。于是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终于在碗里蒸腾的热气还未消散的时候抵达了月彦的房门口。

  房间里还亮着一点暖色的灯,略一探测便知,那孩子此刻是醒着的。

  我作势随意敲了两下房门,但里面并没有动静。我也没多做踟蹰,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门轴发出了“吱呀”的一声响动,和着我的脚步声,似乎总算唤起了那个男人的注意。

  “雪村吗。”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桌案。我这才注意到他此刻正披着件厚实的羽织坐在桌前,长发只随意用条缎带束了,看上去倒是别有般滋味。他手里还握着一直细羊毫的笔,听到动静,他抬了抬未握笔的手,指了下床边的矮几,只说了句:“放那儿吧。”

  我微有些纳罕,不知道他这大清早的跟这儿搞什么名堂。于是我也没理会他的指示,而是直接端着手里的汤药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我的脚步很轻,按说以人类的感知能力甚至都察觉不到我在向他靠近,但原本静坐在那里的月彦呼吸却倏地局促起来,紧接着他猛然转回头,表情十分罕见地露出了一瞬的慌乱——

  “是你?”

  “是我啊。”我顿了下步子,轻歪了下头:“不行吗?”

  月彦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他张了张嘴,却并没能说出话来。

  “平日里总听你口口声声地说注意着我,可如今不也没能分辨出我来?”轻扬着唇角,我语气带着点嘲讽。

  “我是分辨出你来了才会觉得惊讶。”月彦终于站起了身,向我的方向迎了来,只是举止间带了一丝微妙的违和感:“我总想着你或许并不愿意见我。”

  “因为昨天的事情。”

  “……”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感叹这小子还算有自知之明还是气他还有脸提这种事情。可许是感受到了他言语里透着的一股莫名的小心翼翼,又可能是因为他这张脸好看到让人于心不忍,此刻我想揍他的念头居然无比薄弱。

  呸,我才不是那种肤浅到会被美_色冲昏头脑的鬼!

  定了定心神,我又板起面孔将手里的药递了过去——

  “我也没想着来见你,不过是心疼雪村那小鬼早起太过辛苦。”

  “真是温柔。”他笑着,多少有些玩味。

  我着实不想再理会这家伙,于是翻了个白眼,不欲再看他,而他也没再与我扯皮,只顺手接过汤药,仰头喝了口。

  感受到他的动作,我有些忍不住的偷眼往他的方向看,毕竟他喝下那奇苦无比的汤药的瞬间的表情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的。

  然而只是偷偷的一瞥,我却意外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表情毫无变化,甚至比寻常还软和些。

  “似乎比往日要甜些。”他说。

  “哈?”我一时间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是要比往日甜一些的。”月彦又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一句。

  他的表现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于是我脑子也一时间有些短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劈手抢过那只还残了些许汤药的碗,甚至还未及那一阵有些刺鼻的气味略过鼻翼,便任由那有些粘着的液体流过了我的舌尖——

  然后我毫无意外地吐了。

  这个小鬼到底长着怎样的味蕾啊喂!苦成这个鬼样子还能一脸平静,所以这家伙的精神力也未免太强大了吧!

  耳边忽的传来了一声轻笑。

  我想我这会儿脸色一定十分尴尬,但我不能就这么认怂。

  定了心神,我回手又把碗强塞回了月彦手里,一面撇着嘴道:“我又没病,也不需要尝试这种东西。你赶紧把这个喝完,我还要给雪村送回去呢!”

  “大约因为是你吧。”月彦一面又将碗端到唇边,一面温声道:“因为是你送来的,总觉得格外甜一点。”

  月彦这话说得熟练至极,然而纵然明白他不过是爱逞口舌之快而已,但偏这一句,依然听得我耳根不自觉地有些发热。

  在我短暂晃神的时候,月彦这小子还得寸进尺地往前进了一步。好在我也没真的被那家伙扰了心神,至少在他下一步的偷袭到来之前,我十分精准地别过了头。

  “你……”

  心下正想发作,视线却忽的扫过了桌面——

  那儿正铺着一张画像,更准确地说是张草图,墨迹未干的。而那些潦草的线条里勾勒出的轮廓显而易见的是……我的模样?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月彦却是难得慌乱地后退了半步,气息也忽的变得如刚见到我时一样略带慌乱。他有些僵硬地别过头,但还是让我察觉了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的一层薄薄的绯色。

  混像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鬼。

  我半张着嘴,本想说什么,可思索了半天缺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丫的这是在做什么?

  这种没营养的问题着实没必要问。

  ——你搞这个做什么?

  我觉得我都能猜到答案,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再听他说那些无意义的话了。

  “你……”

  “这个还……没完成。”他声音里带着点干涩:“……夜里睡不着,索性……”

  “看来该让须佐先生替你加副催眠的方子了。”轻咬着嘴唇思虑良久,我才接了句。

  他微垂眼眸,任由有些纤长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层阴影,却也遮敛不去颊边的颜色。

  “可梦里也尽是你。”

  他小声嗫嚅着。

  一阵烧灼的感觉自耳根一路燃到了颊边,仿佛被什么击中一样,我一时竟有些动弹不得。

  口中还有些浅浅的苦涩的余味,我忽然有些后悔做出这样的谋划来了——分明只是一时兴起,哪晓得最后居然是作茧自缚。

  心跳的节奏渐渐混乱,我想或许我不该再留在这个地方了。

  于是我转过身,打算往门边的方向逃去,可还未等我迈出步子,手腕处却忽的传来了一阵阻力。

  并不强烈,甚至带着点迟疑,却足以将我束在原地。

  “别走。”

  他说。

  这是他两天之内第二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而在此之前,我似乎从来都没听他用过这种几近恳求的语气。

  在不被人知觉的时候,连他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得奇怪起来了啊——

  可为什么?

  我有些不解地侧头看着他。

  而他竟是有些不自然地稍别过了视线。他大抵还想保持着一贯的强硬,只是开口时不经意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里潜藏的一种十分罕见、或许根本就是前所未有的情绪。

  是不安,他这样的人竟也会觉得不安吗?

  “就算你离开,我也总会找到你的。”他沉着声音说道:“因为从见到你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手。只要集中精神,我好像总能隐约知道你在哪儿,我总能找到你的,可是……”

  “你也是愿意见到我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偷偷转过视线往我这边探寻,可却又在与我对视的瞬间有些无措地避了开。

  饶是他说得天花乱坠,可到底也不过是色厉内荏。

  可他这算是什么?恬不知耻地纠缠了这么久,而今才想起用这种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询问我的想法?

  我当然——

  思绪骤然滞住。

  这问题未免太狡猾,说什么愿不愿意的……

  至少只凭他在千年之后会顶着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凭他是我任务的目标,又恰与我有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我也该是想见到他的,或者说我不得不去见他。

  可现在的这个尚且病弱的人类算怎么回事?我想避开他,却又忍不住地想要去关注,想对他的一言一行做出反击。我厌他整日缠着我,还不时害我被须佐先生翻白眼,可在听闻他被日行那样对待之后,竟会一时冲动跑去替他鸣不平。我恨透了那个借着这副身体存活了千年的家伙,可我总还是忍不住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类只是月彦。

  “至少……”沉默了良久,他才又开口说道:“我只听须佐先生他们叫你雅小姐,那么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不是鬼神,但我想束你在身边。”

  我微垂下视线,看着被他握着的手腕。那是温暖到几乎灼热的温度,而我总觉得,在这样的温度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融化着。

  我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处在危险的边缘,但在这样的温度的遮掩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只是虚无而已,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躲,不知道该怎么躲。

  “源氏……”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是自己的哪根神经搭得不对了,竟真的顺遂着他的意思说了下去:“……千雅。”

  我的答复让月彦也怔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眸光里有一瞬的不确定,接着渐渐染上了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的光芒——分明只是色泽很淡的普通人类的瞳孔,此刻看上去却甚至比变成鬼之后的赤色还要鲜艳。

  “阿雅……”他颤着唇轻吐出了两个字节:“这样称呼会让我们显得更亲密一点吗?”

  不知为什么,在听他叫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瞬间的窒息。于是我索性摒住了呼吸,定了两秒,才复又长长地舒了口气。

  心情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又侧眼瞥了他一下。

  “我可以告诉你名字,也并不厌烦见到你。”我说:“但你要知道,我与你……”

  “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

  说罢,我便径自往门口走去。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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