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柴筝并不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 身体上的难受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意识不清楚的时候,这种痛苦也大打折扣, 真正能感知到的十分有限, 蜷缩与出冷汗全都是身体本能。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送到了药堂里,还在死撑着对自己说“再活两个时辰”, 等时间到了又讨价还价,两个时辰变成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又拖长到八个时辰, 每当柴筝累到挺不住的时候, 她脑海里总是会出现四岁小阮的脸, 也不说话, 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柴筝胆子小, 脑子里的视觉又直接连通了听觉, 配合着小阮的那张脸,柴筝能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相信我”“我保护你”……

  “……”我小时候竟是个如此信口雌黄的人吗?

  柴筝昏沉中反思。

  天很快亮了起来, 当小徒弟将门打开时, 外头候着的家属连姿势都没变,清晨露重,阮临霜看起来受了冻,整个人有些苍白。

  这女子看着羸弱,身体里却有种不甘心的意志, 当小徒弟出来时,阮临霜只是抬起目光淡淡看着他,小徒弟便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师父说里头的那位姑娘暂时将命保下了,但……”

  阮临霜直觉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 那小徒弟又道,“此毒伤到了她的根基,与她身体的一部分纠缠不清,师父原本是想废了她的武功,再将此毒驱逐出去,但那姑娘中途醒了一次,劝得师父改变了主意。”

  小徒弟将嘴一撅,“人都要死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和口才。”他继续道,“里面的姑娘会暂时听不清也看不见,吃东西更没有味道……师父还说,这种症状以后兴许会与毒素一并驱逐,但也有可能造成永久损伤,不过他会尽力的。”

  “……”阮临霜沉默了一阵,道,“现在能去看看她吗?”

  “可以倒是可以,师父将她转到后面暖阁了,只是人不要多,会打扰到病人,”小徒弟不愧是章行钟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脉相承的抠门,“你们留个人结一下账,我师父正在前堂拨算盘,带足了银票跟我来。”

  顾恨生自告奋勇去跟大夫打交道,让阮临霜先去探望柴筝,阮临霜也未推辞,她此时整颗心还悬着,非要亲眼看一看柴筝,才能寻到落地之处。

  暖阁是专门用来收容病人的,整修过两次,里面宽敞许多,共三张床用屏风隔开。

  鉴于柴筝一直在发烧,此时烧尚未退,不宜受风,又不能闷到,因此安排在中间……不过暖阁里除了柴筝也没别人。

  阮临霜一推门,就闻到了刺鼻的草药和血腥味,偌大房间中放着一个高有半丈的澡盆,澡盆用盖子闷着,上面压着一张纸——

  “家中一大一小都是男人,不方便,小姑娘发了汗,吐了血,这一身衣服要赶紧换了。”

  阮临霜往旁边看了一眼,干爽的新衣放在柴筝脚边,看样子是小徒弟的,柴筝要穿可能小一点。

  心虽细,可是章行钟忘了这一行人看起来风尘仆仆,马车上怎么可能连个换洗衣物都不准备。

  澡盆里装着的是药汤,就算章行钟已经料定对方是大户人家,这钱能够赚回来,能下这么大的手笔,用家里的草药给人泡澡,也是真舍得了。

  阮临霜从行李中取了一件青素长裙出来,此时正双手捧着衣裳,静静站在柴筝床头。

  这会儿的柴筝是乖巧的,既不闹腾,也不可爱,面色平和的睡着,就算有什么动静也惊不到她。

  柴筝这一生永远血里带风,阮临霜细细想了一遍,都想不出她睡过几次安稳觉,但柴筝从不说苦或累,她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豪情。

  从前望她,只觉得意气飞扬,但就在方才,阮临霜忽然觉得柴筝骨子里有种韧而不屈的温柔。

  说是要报仇,柴筝也没有趁赵谦不备直接杀了他,随后扔下一个混乱不堪的朝廷,去浪迹江湖或退隐田园,乃至她身为大靖边防,不忍百姓国破家亡,大靖寸土,都要争上一争。

  柴筝对自己,虽也偶尔惹得不高兴,但也总是她先低头道歉,凡事先想几步,时时刻刻顾着自己的心情……为此,柴筝甚至不敢瞑目。

  阮临霜当然知道柴筝为什么不肯让章大夫废了武功……在这长安城里,处处都是危险,柴筝要是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就算活下来也只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现在即便是听不见看不见,柴筝能做的事仍然很多,比一个孱弱的废人多得多。

  练武之人废了武功,相当于气海被捣毁,就算身体最终能痊愈,也会比寻常人更虚弱,甚至短命。

  阮临霜并不喜欢柴筝擅自做的决定,却也无从怪她。

  房间的门窗都关了,阮临霜将柴筝扒干净了塞进木桶中,这些日子柴筝轻了很多,即便阮临霜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将她拉起来,柴筝迷迷糊糊中知道配合,自己还走了两步。

  药桶中的水偏热,但洗澡刚刚好不伤人,柴筝被充满苦涩的水汽一熏,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

  小徒弟说她听不清也看不清,却没说柴筝成了聋子和盲人,她瞪大了眼睛,朦朦胧胧中还能看见阮临霜的轮廓,于是轻轻笑了笑,“小阮,我活下来了。”

  “柴筝。”阮临霜拉着柴筝的手,将她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决堤,为洗澡水“添砖加瓦”。

  阮临霜低声道,“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小阮,你哭了吗?”柴筝有些不知所措,“我真是个混蛋,怎么又让你哭了?”

  柴筝想着要将眼泪擦干净,可惜她现在是大半个瞎子,手里没个准数,差点将阮临霜也抠成同命相连的瞎子。

  “……”阮临霜无奈,“你别动,把手放进水里。”

  随即又想起现在的柴筝还是大半个聋子,能听到的声音也有限,只能亲力亲为,将柴筝的手从她眼睛上摘下来,浸入木桶中。

  柴筝有些委屈,装着她的洗澡桶很高,柴筝往下缩了缩,让水淹到自己的下巴,眨巴着被水汽氤氲的眼睛,目光也没个落点,就这么茫然的望着前方。

  以前她这副表情只有三分可怜,现在可是有七分了,柴筝别的不行,就是知道怎么能让小阮瞬间原谅自己。

  阮临霜的手放在了柴筝的眼睛上,柴筝下意识的眨了眨,睫毛在阮临霜手心挠着,阮临霜问,“疼吗?”

  柴筝隐约觉得小阮说了些什么,可惜捕捉不到更加精准的声音,紧接着,她感觉小阮捞起自己的手,在里面写了四个字,“眼睛疼吗?”

  “不疼,怎么会疼呢?”柴筝解释,“这就是一种后遗症,章大夫说能治……就算不能治好,七八成还是可以的,也就是有点眼神不济加耳背,话说宫廷里的老大夫们都带着西洋的单片镜,改天我也弄个来试试。”

  阮临霜在她手心里又写,“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眼镜没有用。”

  “没有用我就单纯装个样子嘛,”柴筝解释,“那东西是黄金镶得,特别值钱。”

  “……”阮临霜趴在澡盆旁边,无语了一下。

  柴筝开口继续道,“小阮,这药桶是光泡着就行还是我得搓一搓?泡完了就直接穿衣服不用清水过一遍吗……我闻这个味道,这药浴是黑棕色的吧?”

  她刚醒没多会儿,身体疲累的不行,随时有可能再睡过去,但该担心的不该担心的,一样没少。

  阮临霜勉强算是精通药理,但在章行钟的面前还差得远,这一大缸的药材阮临霜都认识,也知道用途,但混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古怪,看似单纯的强身健体,但阮临霜对章大夫也算有点了解,为了给人强身健体,他才舍不得拿这么贵重的药出来呢——

  廉价且能代替的比比皆是。

  “泡着就好不用搓,待会儿我徒弟会将热水放在房门外,你出来拿,加水加五次,一共泡三盏茶的时间就够了,泡完之后擦干净直接去睡一觉,明天继续。”

  章行钟的声音从窗户底下传过来,他应该是听见了柴筝的疑问,但这些话却是说给阮临霜听得。

  他又道,“放心吧,这些药都是用来固本培元,尽快清除残余毒素的,泡两次就够了。”

  阮临霜知道隔着窗户与墙,章行钟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却还是向着窗外人影行了一礼,“多谢章大夫救命之恩。”

  “倒也不用谢,我有一件事要问你,”章行钟继续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她身上有漠北军的铠甲,我为她换药时,也发现她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

  寻常人家的女儿不会同时受刀伤、箭伤和毒伤,更不会有那么多的旧伤。

  “她小时候与先生也曾有一面之缘,只是先生可能忘了,”阮临霜道,“她姓柴,柴筝。”

  外面安静了好一阵,章行钟问,“柴国公府小公爷……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当朝相府千金,未来的太子妃殿下,阮临霜阮姑娘了?”

  长安城里早疯传柴筝与阮临霜的关系不一般,近两日可能要带着西北捷报返回京城,章行钟这是逮到活的了。

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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