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柴筝!”长公主威严不减, 正听墙脚的柴筝全身一抖,乖乖站起来推门走了进去。

  长公主又道,“跪下。”

  柴筝跪天跪地跪父母, 当年牢狱之中, 孙启府的酷刑都没让她弯下的膝盖,此时毫不犹豫地砸在地板上, “咚”的一声,柴远道都觉得疼。

  “传位诏书是你带回来的, 张凡和王碗都是你的人, 我与赵谦在宫中那番不留情面的对话, 你听见了也并不惊讶, 凡此种种, 都意味着你早已做好了准备, ”赵琳琅问她, “早在传位诏书现世之前你就已经要造反,柴筝, 你将诏书带回长安, 是不是故意放出消息引赵谦上勾针对我,针对整个柴家,就为了让我们也搭上这条贼船,没有退路?”

  这事儿吧虽然是小阮干的,柴筝那会儿还迷迷糊糊死命往里灌药呢, 但媳妇儿是自己挑得,现在看看仍然满意,所以这黑锅也一并背了。

  柴筝昂着头,“是!”

  长公主的房间里十八般武器都有,她先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条蛇皮长鞭, 又默默放了回去,还是柴远道懂她,飞快递上了一根戒尺。

  “柴筝,我知道赵谦做这个皇帝确实是对天下的拖累,也知道他一直在打压柴家,但是天地君亲师,圣人之语啊,你筹谋造反,就是大不敬,你小小年纪,怎敢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

  长公主一戒尺打在柴筝的掌心,她并没有留情,柴筝手掌之中瞬间出现一寸来宽的红印。

  “娘,我年纪虽小,但这么多年,我见过两江之地政令不通,阮玉璋阮大人殚精竭虑也只能挽救万一,也见过巴蜀山川汇聚之地连年天灾,百姓无余粮,家家户户却还要背负丰收年岁的重税,还有漠北……我们当今这个圣上要将漠北拱手相送,漠北为大靖边防,牺牲了多少才护得内陆腹地百年来相安无事?”

  柴筝掌心火辣辣的疼,但她仍然昂着头,“兴许两江、巴蜀、漠北都不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所以长臂难援,那长安城呢?现在的长安城甚至没有先帝晚年的一半繁华,天子脚下,整个大靖最为显赫的一块地,为何连人都留不住,除了官员作威作福,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不就是帝王昏庸无道?”

  “柴筝!”长公主等她说完了这才打了第二下,仍是很重,血点都打散了,青红一片,在皮肤之下突突的疼。

  赵琳琅道,“我没有说你反赵谦反错了,今日即便是我,也会扯大旗,将他拱下皇位。但是柴筝,你才十五岁,你可经过了深思熟虑?今日是赵谦昏聩,它日又是谁,你要造多少次反?还是说拿到传位诏书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瞄上了赵谦的位子,想着让我再传位给你?”

  之前许多话柴筝还能听,她也知道自己看着年幼,爹娘怕造反只是一时兴起,因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就去给大靖换个皇帝,这是为将者大忌,但方才赵琳琅这番话,却实实在在戳伤了她。

  柴筝“腾”得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攥着手心的伤,咬牙问长公主,“娘,我在你的心里,竟是如此野心庞大,卑鄙龌龊之徒吗?”

  “凡造反都得有个因由,柴筝,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天下大义,真正能举‘替□□道’这面旗子的不是你,是你口中那些正处水深火热的百姓,你堂堂一个柴国公府小公爷,从小吃穿用度,你一样不比别人少,你配不上天下大义。”

  赵琳琅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但说出来的话仍然扎心,她又道,“你既然否认不是冲着皇位来的,总有另外的原因,让你不惜算计整个柴国公府。柴筝,我是你娘,我尚且会因为诏书之事误解你,其它人又该怎么想,怎么理解?若以后你当真登了皇位,天下沸沸扬扬都是这种声音,你又能保皇位多久,最终还是会跟赵谦一个下场。”

  爹是个和稀泥的,他已经不动声色的将戒尺从长公主手中抽了出来,又眼神示意柴筝继续跪下,柴筝气得不行,哼哼唧唧中想,“娘说得也有道理。”

  她虽然不计较文人史官如何记载这段历史,也不计较自己死后留个怎样的骂名,但流言过多,天下还是不得太平,不管后面是谁登上皇位,这皇位不稳当就无法推行吏制改革,天下人也会抱着“她可我也可”的想法,四处暴动,不得安宁。

  柴筝重新给跪了下去,“娘,我造反并非一时兴起,我有仔细认真的想过,但为了阻止赵谦一错再错,也为了保护您跟爹,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替□□道’的旗子我不能举,于我而言太过虚伪,我受过苦,但没有受过生长在农户之家温饱尚无法自顾的苦,只是能举‘替□□道’大旗的人却也有一样不如我。”

  她忽然停了下来,那些早已退化成疤的回忆重新被翻找出来,柴筝道,“娘,我见过赵谦下狠手,爹是第一个,郁郁而亡,哥与嫂子是第二个和第三个,柴家族谱中连我都没见过的那些人全部未能幸免,娘,而您是倒数第二个,我给您垫了底。”

  “……”完了,孩子打疯了。

  赵琳琅赶紧上去检查柴筝的脑袋,怎么这手心还连着头,两尺子下去柴筝就开始胡言乱语。

  柴筝被她娘折腾够呛,使劲扒拉着透了口气,“娘,我脑子没有问题,”说自己死了忽然诈尸这种话就算有人信,柴筝也拿不出有利的佐证,于是她将锅全部扣到了巫衡罗的头上,“我两岁的时候,不是被木桑国大祭司绑架过吗,在他那儿我见过这样的未来。”

  “神棍的话也能信?”赵琳琅改揉为拍,一巴掌搭在柴筝后脑勺上,“学什么不好,学你晚年神神叨叨的外公?”

  “大祭司可不是一般的神棍,”柴筝既然决定合盘托出,就不再遮遮掩掩了,“当年巫衡罗带着我跟小阮破庙中避雨,我曾见过赵谦,他是特意来找巫衡罗的,我与小阮躲着,亲眼看见当日所有的目击者都被赵谦灭口了。”

  “而巫衡罗给赵谦批出来的命是‘孤家寡人,不得善终’。”柴筝反问她娘,“以赵谦的品性,他会不起疑心吗?我自两岁的时候,就知道赵谦总有一日会下手。”

  越说越玄乎,赵琳琅不得不收回爱抚的手,她的脸一拉,警告柴筝,“你是我的女儿,即便多年未见,我也了解你,若是还不说实话……远道,戒尺!”

  柴远道默默将戒尺往自己袖中一收,示意柴筝赶紧开口,琳琅要是真生气了,整个家里没人拦得住。

  “……”亲娘过于执着,怎么都糊弄不过去,柴筝都想去问问小阮是怎么搞定家中那位的了,这比谋划造反还难呢。

  “娘,不瞒您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按照原本的轨迹,我这辈子忠君爱国,会拼尽全力为赵谦戍卫边疆,直到五年之后圣旨将我召回长安。在长安城中,我亲耳听着外头敲断头鼓,家中老小全部被杀,我也未能幸免。”柴筝的脸上还带着笑,目光却低垂下来,盯着地板上一道补过的褶。

  “娘,我最亲最爱的人们都死了,我一个都没保得住,所以我举不起‘替□□道’的大旗,我为自己报仇在先,而为天下百姓在后。”

  她这一声落下,房间里许久没有声响,就连仍在外头听墙脚的柴霁都秉住了呼吸……那就难怪了,柴霁总觉得自家妹妹太过早熟,一些饱读之士都弄不明白的道理,柴筝才几岁,就仿佛饱经沧桑,说得头头是道。

  虽然柴筝这些话比巫衡罗还要像神棍算命,但爹娘就是爹娘,柴筝身上的气息刚有变化,似汹涌澎湃的潮水,带着绝望缓慢地渗过来时,赵琳琅就知道不管听起来如何离奇,柴筝都说了实话。

  这么多的秘密,柴筝一个人压在心底这么多年,每当故人离开她的视线,柴筝就会下意识再跟上一段,直到背影也完全消失……而今细想来,柴筝的生活中,全是这些小小的,充满不舍和温柔的细节,就像阮临霜。

  两个小姑娘相互扶持着才走了这么久,无论失去哪一个,恐怕都成不了今天的事业,早就找个梁把自己吊死,省的闭上眼睛就是群鬼乱舞。

  柴筝还是低着头,不敢去看赵琳琅的脸色,谁知下一秒,她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住了,赵琳琅怀抱着自己才十几岁的姑娘,柴远道又抱着她们两个,柴霁推门进来,琢磨了半天,拥抱是给不了了,只能伸手在柴筝脑袋上摸了摸。

  “你怎么不早说呢?”赵琳琅在她耳边问,“娘最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结果这委屈竟然是在家里受的……我刚刚打得重,手心还疼吗?”

  “娘,”柴筝说话间终于带上了朦胧的鼻音,“小阮跟我一样惨,下次我们抱抱的时候也叫上她吧。”

  柴筝在心里又哼哼了一声,“有娘真好,挨打也值了。”

  相府之中一片喜庆,大红色的花都拉上了,宫里特意派人来帮忙置办的,阮玉璋一直不太喜欢府中过于热闹,平常只他一人在家时,就只有管家、厨娘和花匠,阮临霜回来后,又多了两个丫鬟,但此时大婚在即,阮玉璋作为亲家,就算再不想动,也得配合着弄出点红火的氛围。

  相较于外面的热闹和规整,阮临霜房间里就显得相当安静,甚至还有点沉闷。

  银色的托盘上放着凤冠霞帔,比寻常人家用的可富贵多了,房间里没有点灯,只借着点窗户口透进来的阳光,金丝线上便潋滟辉煌,这东西要是穿在人身上,精致华贵但显黑。

  来伺候阮临霜的两个丫鬟,一个是管家从街上买进来的,有些羞涩,自阮临霜回来后,基本就跟着她,只是阮临霜在漠北呆久了,习惯自立根生,需要她的地方不多,所以多数时候她在厨房帮工。

  原本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几十天就养出了肉,眼看着也没刚入府的时候胆怯了,她原本叫莲心,听着太苦,入府后阮玉璋将她的名字直接改成了“小莲”。

  还有一个是宫里派来专门伺候的,年长一点,叫芸香,手脚麻利而且懂规矩,阮临霜不吩咐,她连姑娘的闺房都不进。

  此时这两个丫鬟也在房中,芸香手里就托着银盘,新娘子从头到脚的家伙什都放在里面,重的有些离谱,芸香只举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手腕子都在微微发抖,最后还是阮临霜示意她先放下。

  “小姐,你不开心啊?”小莲虽然不大懂规矩,若是在宫里这么冲撞主人家,早被拉出去打屁股了,但复杂且悲苦的前半生也注定小莲更会看人脸色。

  “我听老爷说,当今太子还不错,谦和有礼,长得也讨人喜欢,这宫里送来的吃穿用度又是最高一品,是拿您当未来皇后了,这有什么不好吗?”

  阮临霜没有开口,她仍是静静看着阳光下流光溢彩的华服,倒是芸香先问,“姑娘,要现在上身试一试吗?万一有哪处不合适的,还能拿回去改。”

  芸香不愧是宫里选出来的人,声音轻柔,也将主动权都交给了阮临霜。

  其实府中上下所有人都看得出小姐不愿意嫁,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难以违抗,因此只能三缄其口,尽量不去提这件事,可而今时间越来越近,聘礼都送过来了,有些话终归是要说,因此芸香又道,“姑娘,宫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您以后只要好好辅佐太子殿下,夫妻举案齐眉,久而久之相互习惯了,也就好了。”

  阮临霜还是不说话,她将手放在婚袍上,柔软的缎子像是一层水,随着上头的触摸而微微漾动,又过了好一会儿,阮临霜才道,“换上试试吧。”

  即便有两个丫鬟在旁边帮忙,芸香还经验老道,仍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里面的一层穿上,外面还有一件拖尾近两米的长袍,上面绣着一整只凤凰,栩栩如生,借着点光在边缘用手一扯,凤凰竟能跟着阳光展翅,若是将其穿上举行典礼,行过九重宫阙千层玉阶时,这凤凰怕是能腾飞而起。

  “我穿这身红的不好看。”阮临霜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芸香正跟小莲将外袍展平,试图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

  小莲费力的高举着拖尾,芸香将衣服披在阮临霜肩上,先替她理出繁复的袖口,闻言,小莲将脸从裙底探出来,也往铜镜里看了一眼。

  铜镜磨得很光滑,颜色虽然有些不对劲,但模样还是能倒映出七八分,阮临霜穿着嫁衣,比上头绣出来的凤凰还要娇艳绚烂,小莲刚要开口反驳,忽然想起前几天的夜里,她饿醒去厨房找馒头吃时,曾经在小姐院子里见过另一个姑娘——

  若说小姐是群山之巅一抔雪,那姑娘便是落入人间的一抹朝霞,这片红色她穿在身上才是真正的好看。

  不知为何,小莲偏觉得自家小姐这句话意有所指,说得就是那日她在家中瞥见的姑娘。

  芸香额头上都起了汗,这才帮阮临霜将衣服全部穿好,最显贵的外袍展开,平铺在地面上,阮临霜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还是兴致缺缺,甚至百无聊赖中想,“这么隆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我还动得了刀剑,杀得了柴筝吗?”

  “姑娘,这身衣服是行大礼的时候穿的,出阁和入洞房的时候都有另一套喜服,虽然没有这么隆重,却也是宫里的织锦匠耗费一两个月的功夫精心制成,”芸香又道,“陛下是真的看重您,当年册封皇后,都没有这么隆重过。”

  阮临霜微微笑了笑,心想着,“赵谦当然看重我,场面越大,来围观的人越多,我当街刺死柴筝的消息一经传开,才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娶个太子妃用这样的规格原本就是大靖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何况太子与太子妃还毫无感情可论,赵延已经被软禁了起来,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像此时的阮临霜。

  “小姐,您要是真不想嫁,咱就不嫁了吧,”小莲忽然开口,她语出惊人,“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由别人说了算,得我们小姐自己愿意才行。”

  “小莲,”袖子叠了有四层,每一层的质料都不同,过了胸然后卷一卷,才能露出她葱白的手指尖,这衣服就像是厚厚的礼义廉耻,将她从头至尾包裹其中,阮临霜摸了摸小莲的头顶,“我的婚事当今天子做了主,他为君我为臣,所以不得不嫁,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

  小莲听着有些不高兴,大逆不道的来上一句,“天子是天子,小姐是小姐,他又不过小姐的人生,凭什么指手画脚的……”

  芸香的脸色都变了,阮临霜的指尖拍在小莲的头顶上,“小小年纪不要乱说话……这话要等到你有实力与当今圣上平起平坐时才能说。”

  阮临霜还是那副清冷温和的模样,她嫌身上这一层层的衣服烦了,正将外袍脱下来,房间中没有其它人,只听到衣裳摩挲的“沙沙”声。

  芸香抿着嘴,她方才听到的这些话无论哪一句都够以“意图谋反”论罪了,而太子妃却说得云淡风轻,似乎能与君主站在同一高度,是件寻常不过的事,片刻之后,阮临霜又道,“小莲年纪小,偶尔出言不逊只是我这个姐姐没有管教好,你若要回去跟圣上禀报,这些话就当都是我说的,不要牵连无辜。”

  “姑娘,我……”芸香咬着嘴上的一层皮正要反驳,阮临霜又道,“我没有责怪你,你是赵谦的人,同我也没有什么感情,连背叛都谈不上,你的心是向着赵谦的,所作所为有理可循就算不上错,只是不要牵扯别人。”

  芸香缓缓低下了头,“知道了,姑娘。”

  “我累了,衣服收下去重新装好,你们也各自忙去吧。”阮临霜最后道。

  转眼之间,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色尚早,相府为了凸显热闹以及赵谦本就是个败家子,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宫里来的人就将灯笼都点上了,好好一个相府,从里到外红彤彤的,阮玉璋眼睛疼的同时,还觉得自己家里该闹鬼了。

  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大婚吉日就到了,举国欢庆,朝廷上下的官员但凡见到阮玉璋,都要说声恭喜恭喜,只有阮玉璋开心不起来,极好的涵养让他敷衍的态度十分高级,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以为阮大人这是打心眼里高兴。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赵谦忽然将守着柴国公府的人全部撤去,朝堂上放话说,“柴筝是受着伤回来的,怕柴家再有危险,所以才派人里外看守,减少出入,现在柴远道回来了,也就没有必要多次一举,不如将人都撤了。”

  听起来似乎冠冕堂皇,却也只能骗骗傻乎乎的行人,凡朝堂里斗过的,哪个不是十七八个心眼,小公爷受伤多久了,你想不起来要派人保护,等她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才忽然想起这一茬?以长公主的能耐和她在长安城的势力,家里人她保不住?

  前脚派人“保护”,后脚就招柴国公回京述职,赵谦抱着什么目的,其实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眼看着木桑臣服,北厥也派来使者求和,柴家的利用价值一点点消耗殆尽,圣上这是要动手了。

  于是整个长安城看着热闹非凡,来往商贩增加了一倍,趁着大喜的日子想将家里那些囤货都卖出去,底下却是暗潮涌动,知根知底的谁也不敢妄动,连自己孩子都管教的更严了,没事连家门都不许出。

  启昭十五年,四月初八,宜嫁娶、宜动土、宜赴任,诸事皆宜。

  阮临霜从相府出阁,她身上是一件坠了十八颗南海明珠的殷红长裙,锦帕遮住了眉眼,被木卿搀着,送进了花轿中。

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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