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帷幔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外面站着的人看不清里面,但佩年年却能自在地打量阮临霜。

  佩年年比阮临霜大上几个月,若是寻常人家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但她自小跟着哥哥浪迹江湖, 从不搭理这些世俗目光。

  她对自己一向很有自信,但这种自信在阮临霜那种平淡娴静之下又显得微不足道,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柔弱坚韧, 每一句话都叫人颤栗发寒。

  “商先生, 关于我求你的这件事, 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 事成之后, 还能让你抽身在外, 如此, 你仍然不肯援手?”阮临霜又道。

  又是一阵沉默笼罩下来。

  寻常人与阮临霜说话,都难免会陷入死局当中, 需要漫长的掂量才能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所以沉默常常伴随阮临霜,让她习惯了等待。

  片刻之后,帷幔里说话的声音变了,是个略微温和些的青年,他道, “赊仇县里流传着一句话,说是遇到阮姑娘要尽快避开,若是被她逮着说上哪怕一句话,就会像鱼上饵,亏是吃定了。我原先与你也打过交道, 因此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而今看来,是我错了。”

  “多谢夸奖,”阮临霜浅浅笑了笑,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帷幔中的人,她又道,“漠北十六州最常见的姓氏有十种,不常见的有百种,而商这个姓虽然大靖也有,但多在西南边,商先生的口音似乎很奇怪,有些漠北豪放的影子,也有东南方的绵软,却跟西边丝毫不沾……而且您翘舌多作平舌,因此‘商’同‘桑’。”

  “……”刚开始这对话佩年年还能听得懂,却不知眼前这姑娘发什么神经,硬生生扯到了姓氏上。

  自家主人乐意姓什么姓什么,管它东边、南边还是北边。

  只听阮临霜又道,“商先生今年贵庚?”

  帷幔里面传来一声瓷杯撞地的动静,佩年年看着地上洒出来的茶水和碎瓷片,刚想动,被她哥提前抓住了手臂,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商先生坐在桌子旁,瓷杯是从他手里滑下去的,茶叶难免沾在了衣服上,然而他这么一个穷讲究的人却半晌没有动。

  洒在地上的茶水凉了好一会儿,商先生才问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柴筝跟小暮知道吗?”

  “第一次觉得奇怪,是刚来漠北的时候,商先生被传得神乎其神,而赊仇县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天南海北聚集过来,其中不识字的十有八九,我跟柴筝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sang先生’,与你接上头后,却被告知是‘商先生’。”

  阮临霜摇了摇头,“‘桑’和‘商’不过是口音问题,误差也不算大,只是觉得奇怪,当时并未细想。”

  商先生道,“教养我长大的人确实姓商,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这就是第二件我感到奇怪的事。”阮临霜掰着手指,“先帝亡故之前,曾经希望商先生手下的巫医能够进京,也就是说十几年前商先生的威名已经天下皆知,你虽不露面,但听声音也就二十来岁,十几年前还是个小孩子。”

  倒不是说小孩子便挣不出声名,只是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积累的,譬如家业、朋友以及眼线,否则柴筝两岁的时候就能造反了,何必等到现在。

  “至于在漠北缺水之地,千辛万苦地挖湖养鱼种荷花,应该也是你的一种精神寄托,”阮临霜话音一顿,“毕竟木桑国四面环海,水脉众多,农作物中除了水稻便属莲蓬长得最好,是吗,贤夷太子。”

  佩年年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因此不知道贤夷太子是谁,但佩庸长自己的笨蛋妹妹一轮,当年木桑国内乱又闹得沸沸扬扬,贤夷太子与克勤王的恩怨波及到大靖海防,搞得人人自危,因此这个名字乍一听只觉得耳熟,但跟木桑国一并提起,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佩庸有点慌,但佩庸没有动。

  他这是第一次觉得毛骨悚然,却又莫名兴奋于自己这平凡的一生兴许要有变化了。

  贤夷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你岂非早就清楚我的身份?”

  “也不算早,刚刚才算真正确定。”阮临霜方才的几个笑容都非出自真心,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因此虽是笑,眼角却不见弯,此时才真正松了口气,那副僵硬的面具缓缓碎了。

  她道,“如果你没有亲口承认,我也只有五六分的怀疑罢了。所有这些都只是推测,我手上没有真凭实据,你不承认,我就不能咬死。”

  “……”贤夷自认为已经老谋深算,还是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贤夷既然在此处约见自己,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跟在他身边的这三个应该比心腹还要心腹……如果不是有戳穿身份这招半途杀出来的棋,阮临霜原本要与他谈论的事,也属大逆不道,贤夷又不笨,会拉两三个嘴漏风的卧底来接客。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阮姑娘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援手。”这么多年不见,贤夷太子身上的那种温和仍在,却少了当年的赤子之心,变得圆滑起来。

  也不是不好,他想活下去,总不能一直单纯幼稚,天真良善,阮临霜只是刹那间觉得有些悲凉,老爷子当年求死,保的就是那个真诚坦率的小太子,然而时过境迁,那个贤夷终究还是不见了。

  “你既然派人检查过尸体,应当知道杀人者所用的,是木桑祭酒处的手段。”阮临霜的心很冷,她对故人的惋惜不过一瞬之间,“祭酒处、大靖人……你不觉得这当中有所牵扯?”

  帷幔中不知发生了什么,贤夷太子短暂的安静了会儿,那长时间没有动作的第四人轻悄悄说了些话,贤夷便道,“要我帮你们也可以,我曾经给过柴筝一根神木枝,只要她拿着木枝来交换,我便出手帮忙。”

  “那算了,告辞。”阮临霜掀衣就走。

  “……”

  佩年年原本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毕竟集市上还价,最流行“我不买了”这一招,何况之前大费周章,又平白浪费了一堆口水,连茶都被讨着一杯,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谁知阮临霜说走,就连头都没回,哪怕贤夷想将她叫回来,这会儿阮临霜已经消失在墙肩上,叫也听不见了。

  不到半个时辰,赊仇县上最神秘的商先生就两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端端砸成了残疾。

  “我跟过去看看。”佩年年丢下这句话,也不管自家主人的反应,掀开帷幔就跑了出去,佩庸还在晃神中,晚了一步,没逮住她。

  贤夷:“……”

  流年不利,尽是克星。

  佩年年对自己的身手一向很有自信,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否则贤夷也不会将她作为贴身的护卫一直带着。

  年少有为就难免心高气傲,她在亭子里看到了阮临霜的轻功,又见自己无所不能的主人被两句话说得败下阵来,心中除了钦佩和一较高下的冲动,还有就是惺惺相惜。

  赊仇县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再也长不出这般灵秀的姑娘了。

  佩年年追出去的速度很快,但还是稍稍晚了一步,阮临霜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下,院子里正在给花浇水的驼背老人伸手往对门一指,道:“二楼,最亮的那个房间。”

  “谢啦元老。”佩年年这才重新见了笑容。

  阮临霜坐在窗户边上,她知道自己招惹上了尾巴,不想因此拖累夭夭,刚一回来,就让店老板带着夭夭出去呆着了。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动手?”佩年年落在树枝上,那树枝轻微晃了晃,随后就不再动弹了。

  由此可见,佩年年的轻功也是屈指可数的厉害,能稳住夜风下一枚不由自主的树枝。

  阮临霜并不将她放在心上,佩年年没有恶意,只是个任性的小姑娘罢了。

  她摇了摇头,“我说过,我并不擅长跟人动手。”

  佩年年有些奇怪,“在这赊仇县里,你这样的人最是招惹惦记,不是想拉拢你,就是想杀了你,光有轻功,岂不是会让人欺负。”

  看来佩年年一直被贤夷养在深宅大院中,只负责看家护院,并没有掺和进赊仇县的种种阴谋里,恐怕在此之前,都极少听闻阮临霜的名字,即便听见了,也只是耳旁风吹过,转头就忘。

  阮临霜因此笑了笑,“没有人敢欺负我,因为我有柴筝。”

  “……”柴筝是什么,一种兵器?

  佩年年还没来得及从自己那匮乏的知识体系中,整理出柴筝这个名字的由来,忽然脚下的树枝颤动,被人拿石子狠狠砸了一下,此人的力气不大,否则佩年年的额头这会儿都该肿了。

  她低头一看——

  夭夭正在搬角落里人头大的一块“巨石”,嘴里还嘀咕着,“让你欺负我阮姐姐!”

  佩年年就算是个再没见过世面的,她跟着贤夷也有一两年,那时夭夭也算商先生麾下一员,彼此之间总会打交道,佩年年还曾做过夭夭两个月的护卫……这小丫头简直忘恩负义。

  越想越气,佩年年折了树叶屈指一弹,树叶落在夭夭眉间,将小丫头推得往后一倒。

  “……”店掌柜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见夭夭被打,也只能将脸撇开,假装没看到,心想着,“你招惹她干什么呀?”

  佩年年可是有名的骄纵跋扈。

  “你若追来没有其它事情,就请回吧。”阮临霜打断了佩年年想继续欺负弱小的行为,“另外我有一事劝你,在你家主人没有决定与我合作之前,最好彼此保持距离。”

  阮临霜笑道,“我可不是个好人,兴许会利用你。”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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