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北厥人虽数量上不占优, 但骁勇无比,刀剑锋利,五六十人能切瓜砍菜般将山谷中所有俘虏都杀了……冷静下来, 方才觉得后怕, 手都开始哆嗦了。

  方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抱大腿的抱大腿, 扯武器的扯武器,砸头的砸头, 配合的相当流畅, 现在细想, 自己都觉得好笑。

  所有人腿肚子打着颤, 筋疲力竭地躺在碎石之中, 拿火把的人群却反而镇定多了, 几个时辰前, 他们就经历过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虽说当时也被吓得尿意频频,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 生死关头走一遭,就冷静的连自己都惊讶。

  两拨俘虏中有些相熟的,便开口问:“哎,那天带你出去,你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以为你被杀了呢,是怎么得救的?”

  “是两位山神救我出来的,”拿火把的人踮起脚,往哨塔上指了指,“有个在那里头, 还有个……”

  柴筝藏得太好,一时半会儿竟还找不到她。

  其实并非柴筝藏得好,是她短时间失去了意识。

  这毒在夜间太致命了,昨天还只是青紫,今天竟然能将疼痛加剧,山上的细草隔着衣服扎在柴筝身上,柔嫩的叶片跟刀子似的,柴筝甚至有种滚钉板的错觉。

  阮临霜了解柴筝,这种庆祝胜利的时候她理当在场,毕竟一鼓作气,从背后捣毁北厥营地,才是柴筝真正的目的。

  柴筝不在,一定出事了,阮临霜将手里的控制权移交给矮个子的男人,而她自己则一言不发地消失在黑暗中。

  阮临霜是在一堆杂草中将柴筝“捡”出来的,柴筝脸色苍白,眼睫微微颤动着,像是要睁开,却始终困在噩梦里。

  阮临霜极轻的将她抱起来,让柴筝半躺在自己身上,阮临霜现在的脸色不比柴筝好上多少,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时时刻刻看着柴筝,以至于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柴筝醒得很快,她只是猝然陷入黑暗中,一时没能逃脱出来,半柱香都不到,她就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北厥的天总是高远辽阔,无数星辰笼罩而来,当空一轮苍青色的月亮,亘古孤寂,柴筝刚醒就被这种悲怆惊到了,更何况月色之下,还有低着头的小阮。

  阮临霜没什么表情,她只是静静看着柴筝,在柴筝醒来时说了声,“你只昏迷一小会儿,接下来打扫战场,并将北厥的武器收为己用也需要时间,你还能休息片刻。”

  柴筝因为这番话忽然笑了,她伸手盘绕着阮临霜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轻声道:“小阮,我常常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累?”

  “也非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刚重生的时候,带着阖家老小退隐田园中不好吗?趁着那会儿赵谦对故人还有几分情面,诓他两亩地几间屋,给爹娘养老的俸禄照常发,也不必缴纳赋税,一家人平平安安,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阮临霜没有说话。

  柴筝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仔细想了想——不好,小阮这样不对也不好,我们见过了偌大江山朝不保夕,也见过少年之人前仆后继,圣贤书读多了,难免哀民生之多艰……小阮,我可以只顾自己好,但我却不能。”

  就在柴筝中毒的时候,阮临霜确实想过要放弃,她上辈子是没有什么能够失去,因此狠得下心跟赵谦同归于尽,但现在阮临霜的牵挂太多了,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是什么都没落下。

  柴筝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更加敏锐,她知道阮临霜在乎什么,畏惧什么,但她的小阮应当有更加广阔的天空,自己不是线而应是风。

  阮临霜将自己的掌心贴在柴筝的眼睑上,轻声道:“你再睡会儿,到时间了我叫你。”

  阮临霜的掌心干燥冰冷,她并没有正面回应柴筝的问题,但柴筝却知道小阮肯定是听进去了,于是在一片喧嚣之中闭上眼睛,毫无负担的又睡了会儿。

  阮临霜确实像承诺的那样,短暂的修整之后,就将柴筝叫醒了。

  这支由俘虏组成的队伍汇合起来,规模比想象中还大,足足有近三百人,那些经历过两次“奴隶起义”的矿工这会儿被授予重责大任,莫名提拔成了小队长,带领一二十人。

  北厥军士留下的装备剔除损坏不能再用的,仅供武装四支小队,于是这四支小队就成了前锋,由柴筝统辖。

  屈指可数的时间里,柴筝跟阮临霜给自己搞了支可堪大用的队伍。

  此时北厥大部分的注意力还在柴远道的身上,后方守备空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加上柴筝偷人营地都偷出经验来了,先如利剑般插入敌军腹地,赤手空拳没有分配装备的矿工看见什么烧什么,粮草与帐篷瞬间成了火海一片,就算是天降大雨也浇不灭这一场充满绝望的烈焰。

  这些仍然活着的矿工谁没有经历生离死别,他们被奴役驱使,甚至是毫无人性的虐待,现在能有个上阵杀敌的机会摆在面前,多多少少有些红了眼。

  至于天性怯懦心中畏惧,不敢参与杀戮的,阮临霜也没勉强,特意将这些人也编成了一个小队,前头有人受伤了,就运回来包扎上药,这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也并未推却。

  这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竟然能够高速运转,眨眼之间已经搅得整个后方不得安宁,驻扎在山这边的北厥军队不过数千人,被前后夹击的情况下只能撤退,一路丢盔弃甲,终于退回了两国真正划定的疆域内。

  不过短短十几里,对于凉州守军来说却是从未有过的胜利,北厥常年将军队排布在凉州城外,几乎堂而皇之的将城外所有土地占为己有。

  大靖又向来是“你不打我就安心做缩头乌龟”,柴远道就是有心,奈何粮草命脉抓在别人手里,京里的那位又安稳皇帝做惯了,不想伤筋动骨。

  当柴筝和阮临霜带着自己这支破破烂烂的军队来跟柴源道会合时,就连什么阵仗都见过的柴国公爷都惊呆了,差点将她们一炮砸飞。

  幸好柴筝了解她亲爹,早早准备了白色的大棋迎风飞舞。

  军中多的是人熟悉柴筝,刚碰头就上报,一个时辰后,柴筝跟阮临霜已经换了衣服吃了东西,端端正正坐在柴远道的对面。

  柴远道一张脸铁青,绷得眼角皱纹都快看不见了,他原本以为柴筝再冒险,还有个阮临霜能拉着,两小姑娘还没疯到自寻死路的境界。

  谁知她们竟敢孤身进入敌军腹地,那可是毫无教化可言的北厥人营帐啊,一旦被俘,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柴筝不敢说话,她用眼神示意阮临霜先开口,这种秋后算账的事情一定要推给乖孩子,她跟在后面点头就可以了。

  “柴伯伯,”阮临霜的声音温温柔柔,“那炮筒好用吗?”

  柴远道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有点扭曲了,他的嘴角抽搐着,想笑却又不能真的笑出来……说真的,那门炮简直是白来的宝贝,抵百万雄师可能还差点,但威力巨大,有它在,能有效降低己方伤亡。

  柴远道可爱死它了。

  嘴角抽搐了半天,柴筝都觉得她爹辛苦时,阮临霜又道:“我与柴筝还带回来一支数百人的小队,已经上过真正的战场,比训练营中那些新招募的士兵堪用,要是他们愿意留下来,不如编入先锋队。”

  柴远道的嘴角抽得更加欢实,柴筝都怀疑上面住了只跳蚤。

  最终柴远道什么责备的话都没说得出来,阮临霜一本正经提了两件事,却将柴国公哄得满心眼里都是高兴,柴筝甚至怀疑她爹那副处事不惊的皮囊下,笑得都快裂开了。

  然而这种胜利的喜悦尚未持续多久,孙启府忽然骑着马径直闯进凉州城营中,他似有些气急败坏,手里紧紧捏着一卷黄帛——

  柴筝看见这东西就全身不舒服。

  孙大人位高权重,前几天两个时辰就爬一次城头,已经闲逛到尽人皆知,他冲到柴远道眼前时,自然也没人能拦得下来。

  孙启府将手中的圣旨往柴远道面前一扔,“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孙大人急的在原地转圈,要不是这地是砖铺成的,柴筝都要怀疑会被刨出个螺旋形的坑。

  他厉声继续道:“陛下说求稳,求稳,我们与北厥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进攻?啊?!北厥人一向报复心极重,国公爷难道不知这几天北厥可汗正派人上京求和,你现在这么一闹,岂不是打陛下的脸?!”

  孙启府实在过于激动,以至于他那张常年苍白的脸都涨红了,他将所有的问题一股脑的抛给柴远道,却将柴远道问得不知所以然。

  “所以孙大人指责我,是因为我打了一场胜仗?”柴远道示意孙启府先冷静下来,他其实想提醒孙大人现在的形象就如同个红眼斗鸡,像随时要啄自己一口。

  柴远道还没搞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阮临霜倒是先理明白了……

  说是北厥来求和,其实更像是大靖妥协,这么多年北厥一直陈兵凉州城外,来回耗着漠北十六州,将这些地方生生耗成了鸡肋,土地耕耘了没到收获时就荒废,朝廷不指望一分赋税,有时候还要贴银子,并且由地形上来说,漠北十六州在大靖的最北边,因为一道裂谷与整个中原地区完全分割。

  若是北厥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譬如多少年互不干扰年年纳贡,或直接让北厥尊大靖为“天府之朝”,自称为“臣”,认赵谦为君,以赵谦重名的性格,兴许真的会将漠北十六州拱手送给北厥“暂理”,史书上若是记载,还会顺他的意思,将北厥画入自家版图,一句不痛不痒的称呼,白白让数以万万计的大靖子民受人奴役。

  阮临霜原以为赵谦只是疯,现在看简直还有些蠢,蠢的不可思议。

  孙启府又道:“按圣上的意思,我们的军队最早今年年底,最晚一两年就会撤出漠北十六州,你打这一仗不仅会让陛下为难,而且劳民伤财,就算赢了能怎样,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胡闹!”柴远道将黄帛重重摔在桌案上,梨花木的桌案竟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柴筝长这么大——足足两辈子,还没见过自家亲爹发这么大的火。

  她方才还规规矩矩坐着,一副你吵你们的,我自八风不动的潇洒模样,被她亲爹这么一吓,吓出个激灵来,于是赶紧挑起眸子,想说两句诸如,“爹,咱们冷静冷静,您年纪也上来了,脾性大对身体不好,听听孙大人还要放什么屁”,然而尚未开口,柴远道已经恢复了平静。

  虽然他那种平静只是表面上的。

  柴远道长长舒了口气,“属于我大靖的国土,我一分都不会让北厥人侵占去,你可以回去跟圣上说,我是个骄傲、固执、讨人厌的将军,但你也替我问问他,漠北十六州就只是四百万公顷的土地吗?生活在这里的人呢,他们是要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的流浪,还是成为北厥的奴隶、俘虏,下等之民?!”

  “那是四百万公顷的土地啊,你知道有多少人,多少人为了争区区一寸,永远留在了黄沙之中吗?他当年也吹过这里的风,喝过这里积了泥沙的水,也曾在弹尽粮绝时受别人一碗饭,他是大靖的帝王,是这江山的主人,万民的父母,他就是这么当家的吗?!”

  柴远道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里面渗入了积年累月的失望,“你回去替我问问他,就是这么当家的吗?他少年时的抱负呢?我们……少年时的抱负呢?”

  屋子中安静了下来,柴筝甚至能听见外头的树上有老鸹在叫,叫得漫不经心,整个漠北十六州就像这枯树与老鸹似的,成了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论嗓门孙启府没有柴远道的大,更没有他那份理直气壮,孙启府这条忠心耿耿只为荣华富贵的狗,竟然也一时语塞,半晌留下句:“您好自为之。”就从屋中离开了。

  柴远道的这场胜仗才刚刚接近尾声,就算时刻有眼睛盯着他,这桩消息应该也得要三四天甚至七天才能传回京城,因此孙启府带来的这卷圣旨,没有针对性。

  等火气消散,人真正冷静下来后,柴远道才捻起圣旨半边抖了抖,赵谦向来是个聒噪的人,他的圣旨很有些个人风格,以后载入史册,倒也是一件可以让后人津津乐道的趣事。

  但这卷圣旨却非常的言简意赅,估计赵谦也指教过孙启府,让他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拿出来用。

  圣旨上写得是:“卫国公柴远道,虽为国之柱石,但多年骄矜自用,疏朝政,远国策,懈怠不公,现十六州兵权尽没其手,未免有亏,特此允孙启府便宜行事,必要时可夺茅州、咸州、邝州三州兵权。”

  一时之间,柴远道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连柴筝都看不出她爹忽然在想些什么。

  柴筝甚至不明白孙启府将这道圣旨留下的原因,是为了警示,还是为了彰显他自己的与众不同,柴筝甚至因此笑了出来,坐在她身旁的阮临霜就清晰听见了一声宛如漏气的动静。

  “……”

  幸亏国公爷这会儿正出神,否则柴筝不被打一顿,也会留堂说教几个时辰。

  当然,如果有的选,柴筝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掌心,要求打一顿拉倒了。

  “笑什么?”阮临霜轻声问。

  “忽然觉得孙启府比我想象中聪明。”柴筝懒洋洋的在椅子当中蹭了蹭,天已经亮了,她终于能够好好伸展四肢,享受一下全身放松的感觉。

  柴筝慵着,双下巴都挤了出来,她继续道,“小阮,你跟孙启府没怎么打过交道,兴许还不了解他这个人……孙启府是仰赖赵谦的,但凡赵谦想要除掉的人,哪怕清清白白,孙启府也能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因此大兴牢狱。”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蠢,不知道里头的关窍,赵谦只要想过河拆桥,或是朝堂上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可以顺理成章将所有罪名推给孙启府,赵谦自然能够全身而退,孙启府却不得不死。”

  这种情况下孙启府还想着给赵谦卖命,这不是蠢难道是天生的奉献精神?

  但此时孙启府将圣旨甩到柴远道跟前,却是冒险而聪明的做法,既可以说明他有篡夺兵权的能耐,让柴远道收敛,又说明这篡权是名正言顺有陛下授意的。

  当然更聪明的做法是有这个能耐却不去行使,先让柴远道对当今圣上失望透顶,然后去赵谦那里哭一顿,说柴国公不肯让权……孙启府若真的要拿三州兵权,有圣旨在当然可以,但究竟几个人真正愿意服他就说不准了。

  漠北民风彪悍,多年来与远在长安的朝廷互不搭理,别说区区一卷圣旨一个孙启府,就是赵谦亲自来,军中闲言碎语也不会少,孙启府想全身而退,就不能真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看起来就是两边都不得罪,却暗地里将两边关系掰扯得更加恶劣。

  柴筝要不是这会儿又困又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的话,大概会蹦起来,不遗余力的给孙启府鼓掌。

  柴远道独自伤心难过了一会儿,柴筝感觉要不是有两后辈在场,她亲爹立马就要对镜自怜,叹上句“自古将军如美人”了。

  最后还是阮临霜见柴筝眼皮子一张一阖快要掀不动,于是提议说“先回去休息”,否则柴筝估计能直接困死在太师椅上。

  两姑娘全程表现出来一种“平常心”,一种“我早知道,随便他闹”的平常心,不只是心大的柴筝,就连阮临霜都能将圣旨当成废话篓子。

  柴远道大概是将孩子身上这种大逆不道当成了自己的教育问题,自家的放养长歪拉倒了,阮玉璋却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要还给他一个混世魔王的女儿,柴远道生怕自己这位同窗兼好友终有一日杀上门,一脚踩在自己脑门上。

  纠结了片刻,柴远道自己的那笔糊涂账还没算明白呢,就开始担忧阮临霜的身心健康,他犹豫了一下,“小阮,你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柴筝满脸不高兴,她才跟小阮死里逃生回来,到现在连个独处的机会都没有,自家亲爹还要横插一脚……柴筝的嘴翘得能挂油瓶子了。

  阮临霜在柴筝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先出去,随后应了柴国公一声,“好。”

  柴筝也没有强留,她现在是真的很累,若是现在不睡等到天黑又要睡不着了……并且柴筝有一种预感,那位给她下毒的人也该有所行动,毕竟自己这两晚的惨状实在令人动摇,连小阮都不忍心。

  而在柴筝背后的房间中,一老一小两个人却沉默不语,

  柴远道这间书房其实不大,从桌案到门口也就三四步的距离,左右放两排太师椅就几乎占满了,柴远道就隔着几步距离打量着阮临霜。

  六年时间真的是匆匆而过,柴远道依稀还记得阮临霜刚来漠北时,一个纤弱秀气的小姑娘,打教武场走过,里头的人都会下意识放轻声音,怕吓到这灵秀的女孩子。

  那一年柴筝风尘仆仆,路上也不知换了几匹马吃了多少苦,大半个月才到达凉州城,还差点被拦在城外头,进都进不来。

  阮临霜一直安静坐在马上,她的嘴唇干裂,脸上被风吹出了口子,却仍旧紧紧搂着柴筝的腰,基本所有的人都当阮临霜是第一次来这险恶之地,缺乏安全感,哪怕彼时的柴筝也不可靠,仍是成了她唯一的浮木。

  却唯有阮临霜自己清楚,她抓着柴筝,是因为她对周遭的一切充满敌意,她害怕这漠北黄沙最终会夺走属于她的柴筝。

  阮临霜也有自己的侵略性,只是她更加内敛,这种侵略性从不外显罢了。

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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