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山丘上的承诺只有明月与风代为铭记, 回到人群中时,孙启府那双阴沉的眼睛落在柴筝身上,若不是他们当中除了柴小将军就没有赶车的好手了, 柴筝哪有这么好的待遇。

  按孙启府这样不顾一切的行进方式, 柴筝的三颗解药在进恶狼谷前还能余下一颗来,到达长安的时间也大大缩短, 柴筝能清晰的感觉到孙启府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像是急着回京禀报什么, 但孙启府知道的实在太多, 决不能让他活着到达京城。

  天还没有亮, 孙启府就将人一个个薅起来, 收拾行李继续赶路, 两天时间才能走出的恶狼谷, 孙启府想将时间缩短在一天半。

  不知道是因为四周地势太高还是因为天气阴, 走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到太阳,按理说昨夜月朗星稀, 今日必然是个艳阳天, 奈何漠北气候无常,不仅没见着太阳,甚至还有点冷。

  阮临霜给柴筝加了件衣服,又让夭夭做个了暖手壶,让柴筝揣着。

  “长忧”的解药虽然还在吃, 但这一个月里,柴筝的体质始终不如以往,阮临霜总是提前想一步,知冷知热的,夭夭都有点看不下去, 成天趴在马车窗户上叹有完没完。

  恶狼谷底确实像夭夭看到的那样,遍地都是骨骸,各种牲畜牛马以及过往客商,还有马车陷在泥地里长久没人管束,周围的淤泥早已干涸,车轮有一半封在其中,车身倾斜着,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大部分的木头已经腐朽,散发着湿漉漉的木屑味。

  恶狼谷非常的大,就算几拨人都走恶狼谷的近道,也有可能看见的并非同一段风景,譬如在宽圆他们的回忆当中,就没有这支陷落在恶狼谷的商队。

  柴筝静静地驾着马车往前走,路过这些尸体时数了数,商队大概有十三四人,其中有五到六个人应该是雇来的镖师,白骨边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而褴褛的衣服也像是短打形制,方便动手。

  五六个镖师,就算不是高手,敢收钱走恶狼谷,也肯定是对自己有信心,总不至于是想不开收钱自杀来的……就这样还是没能摆脱全军覆没的下场,并且柴筝还留心了一下,这批人死得非常集中,应该是被驱赶到马车附近,然后一举歼灭的。

  柴筝多年的带兵经验让她飞快看出了条理,而殷岁则是个□□湖,弱者想要撕咬强者,就得团结周遭一切力量将强者逼到穷途末路……殷岁经历过被群蚁撕咬到奄奄一息的过往,因此他也心知肚明。

  但孙启府太高傲了,他这辈子若是要毁也是毁在这份高傲上。

  天气越来越阴,渐渐有下雨的兆头,远方的山上传来狼嚎,紧接着四面狼嚎随之而起,整个恶狼谷仿佛一个包围圈,无数的猎食者开始附和,有乌鸦停在马车车顶上,阮临霜甚至闻到了这些鸟类常年食腐肉而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宽圆他们追在后头,距离非常远,就算骑马追赶,也得跑上小半个时辰,但山谷里的狼嚎声宽圆还是清楚听见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纯属运气好,第一次穿过恶狼谷竟然平安无事,没有遇到传说中的狼群。

  但宽圆不知道的是,柴筝她们之所以落入这般境地,并非倒霉,而是有人刻意引导……甚至于刻意引导的并非一个人。

  阮临霜是其中之一,她们要杀孙启府,就得保证周围的环境对自己有利,这些饿狼会将尸体啃得面无全非,但阮临霜挑中的路据此有好几里,猎食者的数目能削减至少一半,却不知是谁走动过程中特意将马头偏离,几个时辰下来,原先的少量偏移已经放大了无数倍,落入另一个口袋。

  布局的人总会有一定的控制欲,阮临霜喜欢让对手一点一点掉进自己设计的陷阱中,但她也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计划都有夭折的风险,有时候追在别人的陷阱里头求生机,也是件颇有意思的事。

  何况阮临霜还看出了这暗中做手脚的人是谁。

  孙启府一勒马头,示意整个队伍先停下来。

  他骑着的马是好品种,柴远道特意给他们挑得,上过战场,又正值壮年,脚程快不易受惊,但此时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这山谷中埋伏着的东西都是它们的天敌,还能站在原地,克服拔腿就跑的天性已经算是难得。

  草伴白骨而生,山谷聚湿气,又有尸体的蕴养,虽受地貌影响不能疯长到半人高,但也有个好几寸,马匹往后退了几步,孙启府看到草丛被分开,从中露出半个矫健的狼背,黑灰色的皮毛随风向后顺直,继而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是孙启府第一次亲眼看见一匹成年野狼,养得膘肥体壮,牙与四爪像是常年撕咬生肉,里面隐隐透出点绯红色,孙启府心里有种感觉,自己若是转身逃跑,会在瞬间被赶上甚至超过,继而沦为一顿丰盛的晚餐。

  这匹野狼身上有多处伤口,头与背部最甚,但胸口却被保护的很好,柴筝的目光越过孙启府落在狼身上打量了一番,这应该是只头狼,身躯庞大,是长安猎场里养的那些两倍可能还有余,一口下来别说是肉,骨头都能给咬碎了。

  头狼一出现,片刻之后整个草丛都在晃动,一只又一只的狼冒了出来,可以看出这些狼原本只是一帮老弱病残,但近些年也吃的非常好,体格健壮,许多以往的伤都愈合了,在身体的各部位留下狰狞疤痕。

  这些狼非常有攻击性,显然是磨砺出来的,柴筝见它们就像是见凉州城里的那帮老战友,曾经也是天南海北无忧虑的男儿郎,战场上磋磨一遭,就出来了不肯弯折的傲骨……十分难对付。

  柴筝将暖手壶放在车缘上往里推了推,随后又曲起手指在边上敲道,“有十几只。”

  这十几只还是已经冒头的,谁知这山谷周围还有没有埋伏着等待“攻其不备”的,这么个地方,能将自己养得这么好,就算是狼也得有脑子,毕竟敢走恶狼谷的从来都不是善茬……除了狼,这山中的乌鸦、秃鹫甚至是其它小型野兽都是帮手,它们吃的不多,捡剩下的也能活好几个月。

  为了生存,种族与种族之间可以相互攻击,也可以彼此帮助。

  柴筝握紧了腰侧的短剑,她的手指离了汤婆子立马发寒,不到一刻间已经同钢铁差不多的温度,那头狼还在跟孙启府僵持,它显然能辨认出这几个过路人不好惹,一旦冲上去就是生死之争,所以要谨慎又谨慎。

  但接下来,狼的直觉又让这畜生微微撇了撇头,它发现这种情况下,人类身上的杀气却不是冲自己而来……至少这支队伍里有一半杀气不是冲自己而来。

  人类不像狼,不会因为一个号令集体撕咬同一个目标,越是强大的人类越是心不齐,这头狼的吼声如同雷霆般收缩在嗓子中,它已经找到了这群人类的缺点。

  下一秒,狼群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由头狼带领着忽然跃起,快速扑向孙启府和戴悬——狼的嗅觉十分灵敏,它们已经闻到了戴悬身上烈性的□□味,一时不会压迫性的进攻,而是先团团围住,让戴悬援救不了孙启府。

  野兽直觉戴悬很危险,却难以界定这个危险,就算它们不耗这个力气看着戴悬,戴悬见孙启府这么狼狈,也只会双手一插在旁边偷笑。

  随后柴筝就看见另一队的狼冲着自己而来……想不到畜生与人也差不多,惯会以外貌判定能力。

  柴筝将短剑拔在了手中,所有马中只有长寿是真的冷静,连带着另一匹套在车上的马也不敢轻举妄动,柴筝割了缰绳,在长寿屁股上拍了一把,“逃吧,能逃到哪儿就去哪儿,这片草原归你了。”

  长寿像是能听懂人话,竖起前蹄长嘶一声迎风而去,黑色的鬃毛似刀锋,破开草丛往更远处疾驰而去,它身边那匹马原本就生性懦弱,看见同类跑自己也跟着跑……幸而懦弱并不影响脚力,两匹马都跑得飞快,原本有狼跟在后面追,很快就被甩下。

  这些狼不甘心的又回到了马车旁,没了马,马车自行搁置,上面的人成了孤岛,跑是跑不掉了。

  吃不到马肉,人肉也可代之。

  柴筝分神看了一眼前边和后边,就这短短的时间里孙启府已经跟头狼干了起来,而殷岁和顾恨生也很奇怪,这两人原本应该在后头策应柴筝,这会儿却绕到了队伍的中前方,柴筝和太子妃一并不重要了,倒像是多年交情忽然派上用场,准备替戴悬分散压力。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孙启府都快被咬死了,怎么不见这两位大人发发善心。

  柴筝眯着眼睛,她忽然想起恶狼谷里还有个小破村庄的时候,村庄之外的坟岭上到处都是石碑,是同一年葬下去的石碑,这些石碑有着一样的姓氏“顾”——那村庄叫做“顾家庄”。

  狼的耐心终究是磨灭干净,它们弓起身子,以三个为单位扑向柴筝,柴筝挡在马车门口反手握着短剑,她知道要摆脱这些狼,只有从一开始就给对方迎头痛击,畜生被打怕了,才会短暂退却,给她们喘息的机会。

  这种时候短剑用起来确实没有长剑顺手,柴筝的心思刚动,从马车里就扔出一把用布包裹的青竹剑!

  柴筝短剑使了一招她从雀玲珑中悟出来的“小还山”,同时左手接住长剑一抖,抖落了上头灰黑色的麻布与剑鞘,潋滟清光迸溅而出,随后接了一招元巳书中所写的“恨别”。

  “小还山”是近距离的博弈,精妙绝伦但缺乏杀伤力,“恨别”是元巳在痛失至亲后悲愤所创,大有同归于尽之意,力拔千钧但无从转圜,两相结合之下,三头狼两死一伤,柴筝只破了最外层的斗篷。

  血腥气在不断漫延,柴筝这一招用的过于恰到好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危机关头能有这样的爆发力,后面的几匹狼一时全都犯了怂,呜咽着后退了几步。

  等外头的动静暂且消停,阮临霜才掀起窗帘的一个角四面看了看。

  柴筝这里没有头狼的带领还能应付,孙启府那边却是一场恶战,那头狼明显是跟武林高手有过你来我往的经验,即便对手是孙启府它也能不落下风,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孙启府水平太差,还是这只狼过于骁勇。

  戴悬方才还有闲心站在群狼的包围圈中看戏,但随着顾恨生与殷岁的靠近,他的精神也随之紧绷了起来,他不清楚这两位同僚究竟想干什么,竟悄无声息中距离自己只有几米远。

  戴悬敢混在护卫队中不过两件仰仗之物,一是赵谦给他的任务,这件任务目前已经失败,戴悬回到京城,得想好如何交代……此时这件仰仗只能吓唬不知内情的人,而对戴悬自己而言,已经成了架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二是他身上带着的这件火器,火器名为“凤凰”,共由五个部分组成,相互依存又相互独立,即便是拆开同样威力无匹。

  江湖人从没见过这样宝贝,就连传言都很少……戴家人非常聪明,当他们还受帝王庇护时,就将这件宝贝拆解,并在最艰难的时候,将五个部位分别变卖,他们无力保护的东西,计划让武林世家代为储存。

  等戴悬这一辈重享荣宠,再将五个部位分别取回组装——

  先人煞费苦心,使得这样东西的存在能够瞒过居上位者的耳目,但这种保存方法也就意味着所有经手之人必须死,戴悬动辄灭人全家,自己嗜杀是一方面,强制性保守秘密是另一方面。

  但“凤凰”也是戴悬最后的底牌,一旦亮出来,他就得确保所有目击者无一幸存,否则传到赵谦的耳中,他们戴家可就不是潦倒能够形容,现今这位圣上可比先帝手段狠辣多了。

  若非如此,这小小一支从京城往漠北去接太子妃的队伍,何至于什么丧心病狂的人都有。

  恶狼谷呆久了,戴悬心里这种不详的预感就越来越重,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里,这个陷阱甚至跟柴筝这个纯粹的外人无关。

  柴筝这个“外人”正在盯着时局变化,她原本以为今天会很累,谁知这会儿就她清闲下来,只要那帮怯懦的狼崽子一时不上前,柴筝就无事可做。

  “柴筝,”阮临霜在车里出声,“顾恨生与殷岁是不是要向戴悬动手?”

  柴筝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发现小阮视野受限,此时根本看不见自己,于是出声道,“十之八/九。”

  “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们先不要插手,但戴悬是朝廷命官,如果真让那两位得手,恐怕会在之后将我们也杀了灭口。”阮临霜隔着帘子,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最好当然是两败俱伤……我们往后退,不要牵扯其中。”

  “明白。”柴筝刚要勒缰绳往后撤,恍然想起两匹马都跑远了,“……小阮,你跟夭夭可能要下来走一走了。”

  话音刚落,柴筝就听见身后有马嘶鸣——

  当然不是长寿回来了,长寿的脑子够用,这狼还在满地蹦跶,它回来除了喂口吃的,卵用没有。

  何况这些马都是劣等马,十两银子能买四五匹,脚程慢胆子也小,走到柴筝这里就死活不愿意再向前一步了,而马背上一共三个人:宽圆、佩年年和元巳。

  宽圆一人就独占了一匹马,元巳跟佩年年同乘了另一匹,元巳的身上有种浑然而成的刀气,平素装成个没用的老人家时,这份刀气自然收敛,但此刻他就是为了杀人而来,刀气沛然,却又不过分凌厉,那些狼也是有眼力劲的,又往后退了几步,都快退出战圈了。

  “他们在干什么?”元巳紧盯着戴悬,“那是我的猎物。”

  “看样子戴悬得罪的人太多,不只您老人家在惦记,”柴筝刚叹完戴悬的“好”人缘,面色随即一凛,指着宽圆直接命令道,“让你的人立刻往后撤,再撤出至少一里地,我们会随后前来汇合。”

  “再撤出一里地?”宽圆的不可置信都写在了脸上,他指着远处几个黑色点,“现在已经离得很远了?”

  “我知道,但劳烦再撤出一里地,”在这件事上,柴筝的语气不容转圜,她又道,“张凡、王碗!”

  两少年人骑着马一直徘徊在不远处。

  像这样的狼群凉州城也有,张凡平素显得胆小怕死,这会儿却冷静的很,至于王碗……他虽然没见过这样成规模的野兽聚集,但此人富有冒险精神,何况柴小将军带的好,揠苗助长揠出了成效,多年平庸的人一朝有野蛮生长的机会,竟敢拿着红缨枪与壮硕的成年狼对峙。

  柴筝甫一出声,两位少年就下意识应了声,“属下在。”

  柴筝又道,“带着夭夭离开这里……此处不是战场是江湖恩怨,你们不要搀和进来。”

  “可是……”张凡刚要说些什么,却被王碗制止了,王碗抱枪一拱手,“得令。”

  “将军,”王碗紧接着道,“我与张凡都是您的兵,请您平安归来。”

  张凡老早觉得王碗有点疯,什么危险都喜欢凑上去拿命赌一赌,但此时这种令行禁止的自控力,却又彰显了王碗的另一面,使周遭的人都受了影响,别说是自己,就连那土匪头子都接受了此番安排,准备再往后退一里,彻底退出这是非之地。

  “……那阮姑娘呢?”

  宽圆点了点人头,他现在已经知道元巳与佩年年都是高手,自己与他两是云泥之别,操心不来,但阮临霜他还是知道的,重一点的茶壶都提不动,柴小将军看起来也不是想拉阮姑娘同归于尽。

  “小阮留下跟我一起,”阮临霜凭风落在柴筝视野中,招惹小将军微微笑了笑,“放心吧,小阮溜起来比马还快上不少。”

  宽圆将信将疑的拖家带口,把不应该参与进去的人都一车拉走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围剿孙启府的狼群也受到了重创,那头狼再勇猛也不是孙启府的对手,何况戴悬在感觉到危机的瞬间,准备抱这群人中唯一可能偏向自己的大腿,因此出手帮了一把。

  头狼的后背上扎着一枚随身□□射出来的短箭,幸而它皮糙肉硬,与戴悬离得远,短箭造成的创口狰狞却不深,但孙启府能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机会,瞬间摆脱了头狼,还在头狼的前腿上留下两道手指抠出来血洞。

  柴筝还指望这帮畜生给自己处理尸体呢,方才头狼占上风的时候,她一旁看戏,见头狼受伤孙启府即将补刀时,柴筝手中的短剑却忽然掷出,在孙启府的虎口上划过,逼得孙启府不得不停下斩尽杀绝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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