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清晨, 洛阳城难得出了一回暖阳。冬阳倦倦,照在窗纸上雾濛濛的,日光的粲艳都模糊起来。枝头鸟雀鸣啾不停。

  念阮起身时枕畔已没了男人的身影,闻得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折枝和采芽忙端着银盆跑来, 凑到跟前, 又小心翼翼地问:“女郎,陛下昨夜没为难您吧?”

  算是……算是为难了吧。

  念阮红了脸, 腼腆低眉, 折枝见了她这幅扭捏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尴尬地同采芽对视一眼,跪下请罪道:“奴婢失言了。请女郎降罪。”

  她摇摇头,眸子四下里一扫, “陛下呢?”

  “任城王来了, 眼下陛下正同他在非鱼池商议什么事呢。”

  任城王如今入主尚书台, 手握皇帝同太后之下的最高权力,昨日燕家事发嬴昭又钦点了他全权处理,这会儿来, 可是查出了什么。

  念阮很想去问一问案子进展得如何了, 但想起昨夜事, 她暂时还是不要去火上添油了。他是个恩怨分明的君主,她应该相信他才对。

  “这么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了?”

  式乾殿的西殿后有一座小小的假山石池,引灵芝钓台的活水入池,淙淙涓涓,红尾如舞,都争着游至嬴昭身前争食鱼食。

  方才任城王来报了廷尉对太原王府走水的初步调查, 只从灰烬的走向勘探出火是自外向里烧的,门窗外的花木楹栏皆有浇过油的痕迹,极有可能是场人为的纵火案。但具体是什么人放的火却一无所获,眼下,廷尉正在对事发之日驻守太原王府的卫兵仆人挨个盘问,却都问不出什么结果。

  任城王面有愧色,离席跪道:“是臣无用,请陛下降罪。”

  “王叔已经做得很好了。”

  嬴昭把人扶起,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道,“没查出来才是正常的。把守太原王府的皆是太后的人,能让他们查到的才不可信。”

  “王叔是朕的股肱之臣,日后私底下见朕不必再行拜礼。此生,朕当与王叔共创万世基业。”

  任城王鼻翼微动,长睫下涩意翻覆,险些掉下泪来。上辈子便是为了他这一句披肝沥胆,生死相随。壬寅平乱,建元改制,再到秣马厉兵挥师南伐,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他同他约定了要共创万世之功,尔后策马同游,夜雨对床。可行至半路,他却丢下他们先走了。

  如今,至多还有半年,陛下的身体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他须得先找到那位神医才是。

  “任城这是怎么了?”

  见他眼角泛红,嬴昭微感诧异。他的这位王叔可是从不掉眼泪的,便是当年他十三岁时父亲为贼人所杀、他手刃贼人后入京为父鸣冤,因千里赴京脚下流脓起满了血泡,他也未见他流一滴眼泪。算起来,两人的情谊便是于此刻始。

  “回陛下,方才微风拂尘,臣可能是眼睛被迷住了。”

  任城王笑着摇摇头,提起旁事:“听说陛下近日新得了位小友?什么时候也为臣引见引见?”

  嬴昭启用奚道言的事,本也没刻意瞒他。微微一笑:“也好。季鸾此人,才称王佐,识具明允,真可谓朕之管仲也。等这件事过去后,朕想擢他入御史台,届时你们再见吧。”

  任城王上辈子正与奚道言不睦,深知此人性情孤僻阴戾,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后来更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一手提拔扶持他的皇帝。但眼下见君王正是器重也不好再置喙什么,只道:“臣听说,此人眼下只是太常寺中的一名小吏,官微位低,陛下为何独独对他悉心栽培?”

  他气定神闲地一笑,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鱼食抛入池中:“小人物未必不能有大用处,全看上位者怎么用了。”

  想他幼时,萧氏只需在他身边安插几个小宦官就能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只因他不肯贿赂他们,这些宦者便诬告他对萧氏不敬,令萧氏信以为真,怒气冲冲地将他召进宣光殿里打了他一顿,若非念念替他求情,或许那时他就该去见父皇和阿姨了。

  太后自然是恨他的,可这件事的本质却是她被宦官这些小人物迷惑了心智丧失了判断,拿自己手中的权力,反做了这些阉人的刀。如今,他亦能借奚道言再迷惑太后一次。

  任城王去后,嬴昭回到惯常处理政务的东殿里,朱缨正抱了中书省新起草的诏令请他过目,他顺手取过最上头的一本翻阅,随口问道:“长乐王府那边可有异动?”

  汝阴公主一死,他立刻意识到兰陵姑母也会受牵连,暗中派遣了暗卫去盯着。好在他那不着家的岳父此刻一如既往的不着家,倒是省却了他的担忧。

  “别的事倒也没有,只今日宣光殿的郑姑姑去送节礼了。马上就是年末,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马上就是岁暮了。

  他眸光微微一凝,目光如炬火,落在淡黄长缎上那个以楷书写就的名字上。陕州刺史,萧朗。太后的次兄。

  如今,太后调了他回镇司州。

  京师洛阳正属司州,刺史掌兵,太后这会儿调萧朗回镇用意为何已不难猜到。而岁暮有岁除大傩之礼,届时将有士兵扮演傩人,在阊阖门前排兵布阵演练阵法。名为傩仪,实为军演。太后一定会有所动作。

  他持朱笔在锦缎上批了个“准”字,把诏令随手一扔,吩咐朱缨:“去太常寺问问李卿,岁暮的傩仪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到寝殿里,念阮正在案前用膳,见他突然回来,忙不迭把手中的冻梨放下,起身行礼:“陛下回来了。”

  不上朝的日子,他总是等她一起用膳的。今日她因故起得迟了,料想他已经用过了,便自个儿独叫了小厨房给她备膳,才知了他其实也没用饭。但料想他同任城王议事要等许久,便也没等他。此刻便有些心虚,活像只偷食却被待个正着的小馋猫。

  嬴昭还是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淡淡扫她一眼:“冬梨性寒,你少用些。”在她对案坐下,随手拣了盘中仅剩的半个翠玉豆糕。

  念阮看得脸热,那正是她咬了一半又嫌腻扔下的,却又不敢明言,只得替他盛了碗酪粥,道:“陛下可用了早膳?可要叫小厨房再送些胡饼来?”

  这没良心的小娘子终于忆起他没用膳了。

  他薄唇微抿,眼睛却只看着手中的玉勺,沉默用着酪粥。

  他还是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念阮有些忐忑,但再一想,该解释的她都解释清楚了,昨夜还被他折腾了个够,他要再生气她也没办法了,便起身告退:“那若无什么事,妾就先去温书了。”

  她神色漠然,言谈间竟是半分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嬴昭脸色一沉:“朕还有事要同皇后商议。”

  她脚步止住,回过身婉婉行礼。他把杯盏一推,用清水漱了口,起身执住她的手道:“走吧,陪朕出去走走。”

  今冬的天气比往常暖和些,已是十二月初,洛阳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空气中有微寒的凉意,水声潺潺,清流萦绕,修竹摇青,乔松凝翠。二人沿廊道北行,不觉走至后宫地界。

  朱缨同白简两个随侍在后,其他宫人都远远跟在后面,二人执手行在碎石路上,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言,气氛压抑得如同空中渐渐堆积起来的凝空愁云。

  最终还是嬴昭先开了口:“栖迟年纪也不小了,姑母年岁渐长,也需人照顾,朕给他送两房妾侍过去如何?”

  叫她出来竟是为了说这个。念阮一噎,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有给下属送小老婆的癖好?

  下意识想拒绝,又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是不放心她家里要派两个人过去照应着,感激一笑:“妾多谢陛下。不过这些事还是妾来吧。”

  眼下衡哥哥还未娶妻,就先纳妾,只怕有些明显。由她名义赐些奴仆给母亲,他再把人安进去,方稳妥些。

  冷战了这半日才见她笑颜,嬴昭终于等来了台阶下了,微松一口气。他只当是她先服了软,道:“对了,朕已瞧中了谢氏三娘做栖迟的正妻,你意下如何?”

  谢氏女是尚书令谢伯远的孙女谢姽,上次重阳宫宴念阮便已见过,谢氏女气度高华,清华芳菲,是位难得的大家闺秀。她曾与他提起谢氏女可为妃嫔,他却言谢氏女“像个老学究”,如今却想把对方赐给衡哥哥。

  衡哥哥生父是已故的南朝前朝宗室,身份尴尬,陈郡谢氏却是绵延五百年的北朝第一大族。这桩婚事落在旁人眼中,只怕还是她家因为她的缘故高攀了,又不知要生出怎样的口舌。

  她婉转拒绝道:“我哥哥官位微低,谢家怕是瞧不上。还是算了吧。”

  嬴昭知她心思,皱眉道:“栖迟严毅谨重,风神清令,又是皇后兄长,谢家有什么瞧不上的?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

  念阮拗不过他,只得应下:“妾多谢陛下。”

  她面现难色地屈身行礼:“妾读《后汉书》闻明德皇后‘车水马龙’故事,大为惭愧。陛下对妾家之宠幸已远远逾过礼制,妾却不能尽到劝谏之责,实为惶恐。”

  “原来皇后也知道朕对你好、也知你未尽到皇后之责?”

  嬴昭冷笑,把她手一握,顺势拉进了自己怀里,“朕还当你不知呢?”

  当着诸宫人的面,此处又是露天地界,念阮羞涩难当,娇娇地嗔了他一声:“陛下!”

  这时前方隐隐传来阵歌声,婉转缠绵,吴侬软语,唱的亦是南朝的《子夜歌》。嬴昭神色一凛,神情却飘渺怔忪,目光灼灼望向声源处:“谁在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不再哄哄我吗?

  ps:司州就相当于河北,还是有军.区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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