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那边哭声顿止, 却没了回音。寂静中冰泉下流水潺潺犹可闻。

  白简径直提灯走了过去,便闻花木中传来一阵惊惶的分辩声,一名宫人瑟瑟地随他出来,上前行礼。

  “是你?”

  嬴昭提灯晃了晃, 眉宇倏皱, 话音霎时冷淡了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里头躲着的正是宣光殿的素晚, 此刻鬓发乱散,满面泪痕, 宫灯光晕下熠熠若幽兰泣露。满是伤痕的手攥着什么东西, 见他目光扫来,瑟缩地往袖中藏了藏。

  “拿出来。”

  白简霍地持剑横在她颈前。她慌忙跪下来,呜咽哭着分辩:“回陛下,这, 这是奴生母留给奴的。不是奴私藏的宫中之物。”

  嬴昭神色冷淡, 漠然扫了一眼, 她满是血痕的手心里攥着两截断掉的玉镯,玉质莹润,犹沾着星星点点的血。

  那玉镯是由三段弧形玉拼接而成, 拼接处有金制的合页作轴, 雕刻成虎头模样, 上雕牡丹,嵌红珠,月光灯光下熠熠闪着血的浓艳。

  他眸光微闪了闪,直觉这镯子眼熟,倏尔忆起,生母也有这么一只镯子。制式精美,是她及笄时外祖父的赠礼, 从不离身。

  他犹记得,那只镯子的内侧刻了他阿娘的小字,阿嬛。后来阿娘下葬,那镯子也随她入了地宫。

  历来匠人制作手镯都是成双成对的,素晚手心里的这只显然和他阿娘的是一对。

  他微微瞬目,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看来,她还真是他长姊。只如今还被瞒在鼓里,为虎作伥。

  “奴不是故意在这里哭惹得陛下晦气的。”素晚抽抽噎噎地说道,“只是,只是这镯子是奴的生母留给奴的唯一的信物,世上仅有一对,今日奴做错了事,太后责罚,不甚摔碎了……想起生母,实在难以自禁,还望陛下恕罪!”

  她猛地磕了一个头,又响又急。嬴昭目色平静地看了她良久,面上露了些伤怀:“既是你生母留下的,好好收着吧。”

  语罢,再没问一句,径直拂袖往前。白简面无表情地扫了跪在雪地里的素晚一眼,提剑跟上。

  静谧夜色里天子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素晚震愕地抬起头来,犹不敢相信天子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不该过问这镯子的来历吗?方才她按太后吩咐的说了,他也分明留意到了这对镯子,怎么会什么都不问呢。

  却也无法,过犹不及,她总不能捧着这断镯上前询问。素晚忍着掌心的剧痛把镯子收了起来,回了宣光殿。

  夜色浓黑,宣光殿里零星亮着灯火。太后犹未歇下,只着了件纯白绢纱寝衣长发披散地在妆台前对镜卸妆,闻得宫人通报后诏了人进来,懒懒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素晚噗通一声在太后脚边跪下:“奴无用,请太后责罚!”

  “怎么,你没碰见他?”太后依旧是看着镜中又添了白发的自己,拿绢绵沾了玫瑰花水往颈间拍了拍,“他前脚刚走式乾殿里可就递了信了。”

  素晚全身皆在发抖,低泣着应:“……太后英明,陛下的确是走了那条路。可他没问我什么,只叫我好好把东西收起,便离开了。”

  “那是他娘那个贱人的旧物,他怎么会什么都没问?”

  太后勃然变色,忽一把攘下妆台上盛放面脂面膏的玉罐子,瓶瓶罐罐如跳脱的白兔争先恐后地跃下镜台,砸在素晚的后脑和脖颈上,火辣辣的疼。她却动也不敢动,瑟缩道:“奴该死,请太后责罚!”

  太后满面怒色,目色阴寒地盯了她良久,这贱婢几次有瞒于她,上回也是这般,明明被皇帝叫去独处了一个多时辰,偏说皇帝什么也没说,分明就是把她当傻子戏弄。

  便她不是骗她,可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她也没有留她在宣光殿的价值了。

  太后强忍下心中厌恶,冷淡斥道:“罢了,皇帝疑心深重,不是你的错,你下去吧。”

  素晚长松了口气,敬重地磕了个头谢恩,言辞恳切:“奴服侍殿下安寝吧。”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叫橙繁进来伺候。”

  素晚一愣,橙繁亦是太后身边的宫人,可太后如今叫她出去,分明是对她起了疑心。

  心内忽然漫出一片委屈,如潮水般迅速在五脏内蔓延流溢。素晚噙泪拜别退下。她走后,太后的脸色陡然冷凝下来,眼底杀意如波涛翻滚。

  看来是留她不得了。

  昔年吴帝孙权的潘皇后便是在昏睡时被宫人缢杀,若是这贱婢知道了自己身世,反过来和貉奴对付她可如何是好。貉奴生性阴狡,她叫回次兄,他就要纳令姒,次兄又惯是个投机取巧的墙头草,真真叫她头疼。

  如今,还要留这么个隐患在身边……

  太后叹气摇头。看来,如今之计只能弃了素晚了。不过她会让她物尽其用的,骨肉相残才更有趣不是吗?

  *

  三日后,令姒入宫,住进了式乾殿的偏殿里。

  她入宫时念阮亲去正殿门口迎接了她,笑颜甜美,丝毫看不出介怀。倒令令姒颇有些受宠若惊。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希望与人同侍一夫,全京城都知道自己入宫是为了日后成为嫔妃做准备,她这四妹妹当真不介意吗?

  念阮执她手在案边坐下,关怀地问:“我母亲还好吗?叔父叔母和二哥哥都还好吗?”

  她口中的二哥哥是令姒的嫡兄萧岸,字仲岳。此次作为世子随父亲一起返京的,被太后调进羽林军做了中郎将,分京兆王之职。

  令姒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家中一切都好,公主昨日往嵩山礼佛去了,有劳皇后关心。”

  嵩山少林是嬴昭为安顿来朝传授佛法的高僧跋陀特意建造的,听闻母亲不在京中,念阮悬在喉口的一颗心才落了下去。这时折枝来报宣光殿来送账册,她轻拍了拍堂姊的肩,启身出去。

  太后忙于国事,这宫中的一应庶务如今皆交给了念阮处理,因此账册也全送进了她这里。念阮命折枝等人将账册收好,不经意瞥到素晚手心里缠着的道道白纱,不禁问道:“姑姑这手是怎么了?”

  原来那日太后本意是让素晚用镯子引起皇帝的注意,再隐隐透露出她对素晚不好素晚生了反心,好叫素晚顺势和他“相认”取得皇帝信任。是故为使戏做得真些,是真叫宫人拿刀在她手心割了几道,身上也上了刑。

  然而事到临头,皇帝却问也没问那镯子一句,太后的计划落了空,素晚身上的那些伤却是受了。她勉强笑道:“前几日不小心弄伤了手,叫殿下见笑了。”

  念阮沉吟片刻,叫折枝取来了药来:“正好,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是我哥哥从定州送回来的,治疗创伤有奇效。姑姑可要试一试?”

  她神色和善,拉她在案边坐下,竟是个要亲自替她上药的趋势。素晚慌忙跪下:“贱奴之身,何敢有劳殿下!殿下真是折煞奴婢了!”

  念阮也不勉强她,把药放在案上,唤折枝:“你替她把药上了吧。冬日天气严寒,生了冻疮可不好。”

  “谢殿下。”

  素晚眼里噙着热泪,嗫嚅着唇谢了恩,忍痛拆了白纱由折枝上前把药倒在了伤口上。念阮随意睇了一眼,柳眉顿蹙:“怎么会这么多的伤口。”

  原本,她猜测是姑母使的苦肉计,却也没想到素晚手心的伤口竟会如此之深。沟壑纵横,狰狞可怖,哪里是不小心伤到,分明是有人用利刃一道一道刻上去的!

  素晚眼神闪躲,支吾着不肯应。念阮给一旁侍立的采芽使了个眼色叫她支走宫人,关切问道:“可是太后责罚姑姑?”

  素晚摇头苦笑,两行清泪却无声无息地滑下脸颊:“是奴自己做错了事,该受罚的。”

  “是这样?”

  念阮也没多问,点点头,故意隐约其词:“……我还以为,是因了陛下之故。”

  因了陛下之故?

  素晚不解望她,念阮却笑了笑,亲取过干净的白纱替她一圈一圈的包好,动作轻柔,道:“也许是我多心了,太后,应该是不知道那件事的吧。”

  “殿下……”素晚直觉她话中有话,分明知晓两人分属敌对,对方很有可能是在诓骗自己,心中却没来由地腾起一股莫名的不祥的预感,怔怔地问道,“敢问殿下,是什么事啊。”

  “你不知道吗?”念阮微笑注目于她,“你和陛下长得有几分相似。”

  她虽未明言,背后的深意素晚却已猜到,腾地从座上弹起,脸色唰地褪成雪色:“不,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太后叫她装作是陛下的同母姊,可她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太后的计策,她没有那个福分。如今,皇后却说她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和你兜圈子。陛下同我说过,元皇后告诉他,他的同母姊腰间有一粒梅花形的胎记,前日我叫折枝把茶水泼你身上,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

  念阮神色淡漠,径直对上她目色闪躲的眼睛把一切合盘托出:“你幼时,是不是还有个璎珞项圈?陛下同我说过的,那就是元皇后留给你的信物。”

  实则念阮也不清楚母亲给她的璎珞圈她有没有印象,只是拿话诈她。素晚却脸色惨白。只觉脊背似被一桶冰水沿着脊柱缓缓浇下,冷寒透骨。

  她自有记忆起便被老嬷嬷带着在掖庭的织室之中做活,直到五岁时才被郑芳苓领进了宣光殿。她有没有璎珞圈她不清楚,但那带她的老嬷嬷却是有的,且那分明是婴儿之物……

  难道,她真的是——

  念阮适时说道:“姑姑可想同陛下认亲么?我可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8 10:23:51~2020-09-19 00:4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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