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言半夏在元旦第二天收到设计工作室的回邮,说是下周一面试,她漫不经心地点开手机的日历,下一秒就整个人从床上蹦起来。

  元旦第二天是周六,也就是说后天面试,但她好像没有能正儿八经穿着去面试的衣服。

  言半夏急急忙忙地梳洗,一边跟妈妈说去SOHO买衣服,一边往帆布包里面扔手机、卡包、钥匙,准备出门时又折回去房间,亲了亲猫咪老师抱枕那笑得眯起来的眼睛。

  圣诞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今天的太阳一晒就开始融雪了,哪哪都是坑坑洼洼的融化的小水坑,被路人来回踩过的雪是灰色的,特别脏,还有些没公德心的主人带狗出来散步,让狗在雪里撒尿拉屎又不捡起来。

  来纽约六年的言半夏已经适应这边的生活,可以轻松地躲开雪里的陷阱,淡定地绕开脏的地方。

  出国前,言半夏住在不下雪的南方,非常期待下雪。出国那年的纽约很冷,三月还在下大雪,她刚出机场就被冷冽的空气冲进鼻腔,马上干燥得流鼻血了,可她还是喜欢看雪,直到第一次看到融雪,她对下雪的梦幻想象戛然而止。

  天太冷,言半夏虽然穿着长羽绒服,还是在地铁站冷到跺脚,她拿出降噪耳机,点开最近单曲循环的日文歌。

  言半夏出国后,每次和司南星聊QQ,司南星的状态都显示她在听这首歌。言半夏以前不懂,以为司南星只是很喜欢那部讲剑客的动漫,所以连那部动漫的ED也喜欢听。

  最近她在清理旧手机的内存卡时发现了这首歌,时隔多年,她再次搜来听,看了中文歌词,终于听懂了,司南星只在她出国后不久单曲循环地听这首歌,因为这首歌的歌词说的就是她们吧。

  试着淡忘你,想念你的思绪却不断涌出,我比谁都更想接近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在我身旁,拥抱你时的余温,如今还留在我手中。

  言半夏想到那时候的自己还让司南星找男朋友谈恋爱,邢亦果然说得没错,她就是大傻逼。

  对面的地铁在铺满雪的轨道上缓慢驶入,这是从曼哈顿回来的地铁,而言半夏等的地铁是要出去曼哈顿的,还没来。

  要说快节奏的纽约人唯独对什么网开一面、愿意慢下来,大概就是经常故障、迟到、还动不动就改道的纽约地铁了,不然为什么纽约人都喜欢在背包里备着一本书,因为怕地铁驶进隧道时忽然故障,隧道没有信号,一故障至少要等半个小时,没有一本书怎么熬过这些时间。

  一张即使没见六年却依旧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言半夏揉揉眼睛,那张侧脸已经隐没在对面刚下地铁的人群里,她自嘲地笑笑,她以为自己看到司南星了。

  “看来不能再听这首歌了。”言半夏掏出手机换了歌,淡淡地说,“我这是思君成疾,药石无灵?”

  周围都是外国人,言半夏一点也不担心会被谁听懂了这句中二的话。

  然而刚从对面跑过来换乘地铁的司南星在楼梯口顿住了脚步,她听到言半夏刚刚说的话,忍下想要靠近言半夏的冲动,往右边走去。

  地铁的一节车厢有四个门口,只见地铁从左边驶入,言半夏在中间车厢的第三个门口走进去,司南星连忙跟着走进同一节车厢,不过她坐在第一个门口那边。

  司南星收到言半夏的简历后,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今天本来想在面试前去她家附近看一看,没想到在地铁站遇到了她。

  中午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没什么人坐地铁,但言半夏还是拢好自己的长羽绒服再坐下,不让长羽绒服占到旁边的座位。她松了松围巾,垮垮地围着脖子,戴好长羽绒服的帽子,帆布包放在腿上,再把帆布包的带子穿过手臂,双手揣进衣兜里,微微驼着背、低着头,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困了,还是只是在闭目眼神。

  司南星仔细观察言半夏的行为,在心里默认了邢亦之前跟她说的事情。

  [阿亦]:你别太进取,别吓着她,她现在有点儿……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的感觉吧,就是挺独立的,也许跟她抑郁过有关?对了,她有强迫症,还有洁癖,那年回国,在商场上了回公共厕所,一定要用洗手液洗手,可那里没有洗手液,她就用清水搓手搓了好久,然后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找到旅行装的沐浴露,就是一小包的那种,我这才看到她绷紧的脸上有一点点放松的迹象。

  司南星心说,难怪言半夏不把头靠着后面,也不靠着旁边的扶手。

  言半夏是习惯了,但司南星还没有习惯了,她有点坐立不安地端坐着。

  纽约是经济贸易中心,司南星本以为一切应该秩序井然、干干净净,看着就很光鲜亮丽的样子,可是纽约地铁说是脏乱差真的不为过。

  她第一次来纽约,即使她懂英语,她也看不明白地铁那些乱七八糟的指示牌到底是指去哪个方向。纽约地铁尤其错综复杂,她拿着地铁的线路图都会看着看着就迷糊了,如果一不小心出错了出口,那就不知道在大街上要绕多久才能找到目的地了。

  加上地铁的刷卡进站系统非常旧,就一根不锈钢棍子拦在那里,如果不想刷卡,直接撑着机器的两边跳过去就行——当然,这是不合法的,所以在一些比较繁忙的地铁站会有警察守着。

  由于纽约地铁是24小时都运行,到了凌晨,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就会偷偷跳进地铁站,在地铁车厢睡一晚,因此地铁站和地铁车厢都有常年不散的酸臭味。

  如果仅仅是臭,还能忍,毕竟在纽约生活这么忙碌,谁有空每次去吐槽地铁很脏。只是有些流浪汉可能精神失常,经常挑着上下班的高峰期跳轨或者把路人推下轨道。地铁轨道靠电运行,必须立刻关闭电源确保在轨道的人的性命安全,不过这电一停,所有经过那个地铁站的线路都要改道或者直接一整条线路停掉,这是让快节奏的纽约人在上下班时最难忍受的一件事情。

  年年投诉,地铁卡还是年年升价,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两节车厢连接的门忽然被用力推开,轮椅先卡进门里来。

  司南星没带耳机,被推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接着缩起腿放在座位底下,生怕碰到轮椅上的乞讨者。

  她来到纽约的第一天就兴致勃勃地去体验了纽约地铁,那天见到的第一个乞讨者,她给了钱,后来陆续见到第二个、第三个……她渐渐冷漠起来。

  乞讨者穿着破旧发臭的羽绒服,袖子破了几个洞,鸭绒都漏了出来。他的头发肯定很久没洗,都打结了,一坨坨地长至肩膀,看着好不恶心。右脚包着的纱布黑灰黑灰的,运动裤已经磨损到连品牌的商标都看不清了,不过还是可以隐约看到是一个打勾的商标。

  乞讨者用双手转动着轮椅的轮子,穿着拖鞋的左脚的脚后跟着地,用脚后跟拖着轮椅走。

  地铁车厢不算宽,中间还有扶手,乞讨者的轮椅又宽得离谱,他在车厢里拖来拖去,难保不会碰到坐在两边的乘客。

  闭目眼神的言半夏一听到乞讨者的吆喝就睁开了眼睛,她在纽约这几年,养成了在坐地铁时会保持高度警惕的习惯,就好像刻在身体里的应激反应,乞讨者的声音总能穿透她的耳机,直达耳里,何况乞讨者的臭味这么有存在感,她哪怕看不到、听不到,也能闻得到。

  言半夏摘下耳机听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又戴上。

  千篇一律的故事,毫无诚意,编都编得没有新意,这个乞讨者她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故事版本来去也就离婚了、炒股票输了,最终目的都是需要钱。如果乞讨者在前几节车厢没有讨到钱,在这节车厢就会改口说“哪怕没有零钱,有零食都可以,只是太饿了,只想吃一根香蕉或者喝一盒牛奶”。

  言半夏没再闭目养神,她皱着眉看向乞讨者的轮椅,躲得远远的。

  也不能怪纽约人的同情心逐渐消失,言半夏曾经在一个小时的地铁车程里,她坐的那节车厢,连着来了五个乞讨者,最后有一个乞讨者不甘心,大概从车头走到车尾没有钱,于是从车尾走回去车头,第二次出现在言半夏坐的车厢里。

  地铁还有表演者,玩乐器的、唱歌的、表演魔术的、跳帽子戏法的,有才华的表演者比比皆是。

  言半夏第一次看到在车厢这么不宽敞的空间,利用扶手跳街舞的人,她给了钱,不久发现这样的表演只要坐地铁都能看到,她总不能每次都给钱吧,后来只在碰到外国人唱中文歌会给钱,再用中文称赞一句“你的中文发音真标准”。

  每一位表演者都是用自己的才华来赚取金钱,他们有些可能真的需要钱,有些可能为了克服舞台恐惧症,还有极小部分的表演者——比如拉小提琴或者大提琴的,他们是管弦乐队的一员,只是为了兴趣在地铁站表演。

  司南星跟着言半夏出站,只见言半夏丝毫不含糊,眼睛盯着马路对面,一边用酒精洗手液搓手,一边过马路,径直冲向一间服装店,用手肘卡着门把,拉开了门。

  “融雪这么冷还跑出来买衣服?不过还真的是洁癖啊,都不用手去拉门。”

  司南星好笑地摇头,远远地跟着言半夏进去服装店,言半夏在正装那边看衣服,她就在正装旁边看休闲装,低着头,偶尔迅速转头看言半夏一眼,看到言半夏拿了几套小西装去试衣间,她赶紧拿几件毛衣跟了上去。

  这间服装店的试衣间除了每个单独房间有一面半身镜,外面坐着等候的地方还有一面大的落地镜。

  言半夏先试了一套经典黑白配色的小西装,在落地镜照了好久,不满意,觉得太古板了,设计工作室可能喜欢更活泼一点,穿着风格活泼有时候也说明了设计的思维方式会更跳跃。

  言半夏啧了声,她想起刚读大学时,她被几个外国同学笑她这个国家的人只会在框框里想事情,只会抄袭,不应该学设计。她不以为然,在第一次交作业时交了一份自己和教授都十分满意的设计作品,那几个外国同学顿时就没声儿了。

  言半夏自出国读书以来,早就听惯了外国人对她不友好的议论,她对歧视、偏见和刻板印象也是见怪不怪了,与其费尽口舌去争辩,倒不如直接用行动去证明实力。

  于是言半夏换了一件深驼色的双面呢小西装,正经又不失休闲,里面衬一件同色系的浅棕长袖,再搭配修身的黑色西裤,天这么冷,下周一可以穿靴子,反正家里有一双棕色的靴子,到时候长羽绒服一穿,足够宽松,也不怕会压皱小西装不够体面。

  言半夏很快挑好,立刻抱着衣服去排队付钱,眉头却紧锁。

  她被纽约的节奏感染,也是一个有些急性子的人了,从前她不管想什么、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因为她原来生活的南方小县城的节奏就是慢悠悠的,没什么压力。

  现在在纽约,她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做事风驰电掣,想事情的时候更是可以很快地想出好几个解决方案,不仅思考全面、安排妥当,还快、准、狠。

  只不过皱眉并不是因为觉得排队浪费时间,言半夏是在心疼钱,今天买的衣服都不是特价,明明过了圣诞又过了元旦,各大服装店的衣服为了换季,应该会大特价的,偏偏她怀里抱着的几件衣服都是新上的春装,没有特价就算了,还很贵。

  言半夏的变化让司南星有些措手不及,分开六年,言半夏不再是从前那个有点呆头呆脑的、好脾气的高二学生了,她变得独立、自信,有自己的做事方式,但也确实像邢亦说的那样,面无表情的她颇有“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她建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但依旧可以不断进步的舒适圈,她好似拒绝了外界的一切邀请,也不允许有人踏足她的世界。

  司南星心烦意乱地按着额角,她该如何把这么一个有明确疏离感的言半夏追回来。

  出了服装店,言半夏并没有急着去地铁站,她也不坐地铁,走了十来分钟,从SOHO走到唐人街,一边跟妈妈聊电话,一边在超市买东西。

  “我寒假难得出一趟曼哈顿,今天天气又不错,我就多逛一会儿,你看看有什么东西要我买回来的,我现在在唐人街……我待会儿没事干,可能回去的时候买杯奶茶喝,能腾得出手,你别买太多就行。”言半夏戴着耳机,双手分别捧着小南瓜在比较哪个更好。“要不煮点南瓜小米粥?养胃,冬天吃粥也暖和。我看今天这南瓜不错……不是啦,不是万圣节那种大南瓜,那种我可扛不回来,是绿皮的小小的一个,我之前不是买过一次蒸了吃嘛,特别甜。”

  司南星在言半夏旁边低头挑着萝卜,她不敢出声,呼吸都不敢太重,还用好不容易留起来的长发遮住侧脸。

  高一的时候,言半夏说过很想看司南星留长发,但高中部的女生头发不准过肩。

  “不买了?那行……我没买到合适的衣服,刚上春装,贵,其实我有白衬衫和黑色牛仔裤,也能穿着去面试。”言半夏放好小南瓜,又拿出酒精洗手液挤了一大坨在手心,搓了搓手。“对了,妈,我碰上几个大学同学,我跟他们喝杯奶茶聊几句就回家。”

  司南星奇怪地看着言半夏手里提着的服装店袋子,心想她不是买衣服了吗,为什么要说没买。

  言半夏摘了耳机放好,转过身,毫不意外地与司南星看过来的奇怪眼神对上。

  言半夏面无表情地问:“司南星,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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