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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春朝见状,心里虽奇怪,脚下去的倒快,连忙迎上前去,替了宝莲搀扶着陆贾氏,嘴里就笑道:“老太太连日身子不好,今儿怎么倒出来了?客人就要去了,原也别的事。”那陆贾氏却微笑道:“你这孩子,真不晓事!家里来了贵客,我怎好不出来见的?”言罢,又向堂上来客道:“贵客临门,老身有失迎迓,劳贵客久候,罪过罪过。”

  那人本已要去,见这家子老太太出来,只得又立住脚,洋洋做了个揖,说道:“老太太客气了。”

  陆贾氏在堂上坐了,又一叠声吩咐重新给人上茶。

  那人见她这等殷勤,一时不好就走,只得重又坐下。陆贾氏微笑道:“家主在衙门当值,不能来家。只得由我们这等女眷相陪,贵客莫笑。”那人回道:“老太太自谦了,少奶奶当家也不算少见。”陆贾氏面色微滞,旋即笑道:“客人是误解了,我家原有当家主人,只是今日不在家。”顿了顿,不欲多言此事,又温声问道:“不知贵府上侯爷如何识得我家孙儿?能得侯爷照拂,当真是这孩子三世修来!”那人听了这话,心里发笑,面上也不显露,只说道:“老太太这话实在客气,原是我家小姐的马车昨儿在城中惊了马,多得贵府公子相救。我家侯爷得知,十分感激,这才命小的送了些薄礼来,聊表心意。今礼已送到,侯爷那里尚等着我回话,不好久留,告辞了。”言罢,他茶也不曾吃得,起身抱拳告去。

  陆贾氏见留不住,也连忙起身说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日后往来,也好有个称呼。”那人略不耐烦,只回道:“小可姓李,全名李福。”说着,更不多言,就带人去了。

  待这一干人去后,陆贾氏在堂上坐着,喜孜孜道:“好啊,勇哥儿做了三品大员,又封了爵位,连侯爵老爷也来同咱们家相交了。家道中兴,可谓是喜事。”夏春朝在旁立着,听见这话,便笑回道:“回老太太,也并非为少爷做了官,还是为昨儿街上的事情。若不然,朝廷敕封的旨意才下,怎么人就上门送礼来了?又不曾生了顺风耳的。”

  陆贾氏脸色一沉,说道:“你懂些什么,那些话不过是个由头。人家出入朝堂的,消息岂不更灵通些!”说着,顿了顿又沉声道:“春朝丫头,往昔怎样,就不提了。如今勇哥儿做了官,咱们家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方才不失了身份体面。就如今日这样的事,你一个内宅妇人,怎好就走出来见客?家里上有我,中有你老爷太太,随意禀告一个,也轮不到你来见客。少女嫩妇的,就走出来,岂不令人耻笑?你往后言行需得留神,同那些诰命往来也想着自家的门第身份。既是勇哥儿的颜面,也是你的尊贵。”

  夏春朝浅浅一笑,颔首道:“我当家这些年了,人来客往哪一次不是我出面招呼。老太太早该说这话来,怎么今儿才说?若是当真是哪家的男当家来了,我自然命人请老爷回来。这个李福,想必只是人家府上的一个外管家。算起来,不过是个下人,又何必实在抬举?做的过了,反倒惹人看不起。何况,我也并不曾失了礼数。”

  她在陆贾氏跟前素来温婉恭敬,今儿忽然来了这样一番不羁的言辞,令陆贾氏措手不及,呆怔当场。

  只听夏春朝又道:“旁的孙媳也不知,孙媳只知有银子买米下锅,没银子一家子饿肚子。少爷做了这个官,虽说有那些俸禄,一家子开销却是越发大了,够不够盘缠,老太太心里可有数?”说着,她微微一笑,欠身作福道:“孙媳后宅还有事,先告退了。”说着,吩咐管家旺儿将侯府送来的礼收了,清点入库。她自家便带了丫头往后宅去了,撇下陆贾氏一人在堂上坐着。

  陆贾氏坐在位上,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两道扫帚眉间或一抽。宝莲在旁看着,知她这是心有不愉,试着问道:“老太太,这里风大,客已是去了,不如咱们也回去?”陆贾氏却如不闻,坐着纹丝不动,半日方才抬身道:“也罢,你们太太也不好了一向,咱们过去瞧瞧。”宝莲赶忙扶了,又陪笑道:“奶奶今儿想必身上有些不快,老太太却不要与她计较。”陆贾氏眉毛一挑,向她笑道:“你们奶奶怎么了?”宝莲一时语塞,只听陆贾氏又道:“你们奶奶说的,倒都是大实话。”说着,就抬步下阶。

  夏春朝回至房中,旺儿已打发自家婆娘送了库单进来。她看了一回,见并无出入,打发了人去。忽觉腹内饿的厉害,方才忆起一早未进食水,招了宝儿问道:“我的早饭拿来了不曾?”宝儿回道:“拿来了,今儿是红豆稀饭和油炸桧。因怕奶奶去的久放凉了,搁在炉子上温着。奶奶吃,立时就端来。”夏春朝道:“快去端来,可把我饿坏了呢。”说着,迟了迟又道:“还有咱们年里收着的小腌菜,也弄一盘上来。”宝儿应声去了,珠儿过来收拾桌子,等着摆饭。

  宝儿手脚慢,一时不及过来,珠儿便趁空问道:“奶奶今儿对老太太说话很不客气呢。”夏春朝笑了笑,并没接话。珠儿又说道:“我怎么觉着,近来奶奶的性子变了?老太太、太太跟前是不似以往那般恭敬了,连和少爷也拌起嘴来了。”

  夏春朝先不答这话,只问道:“你觉着我这样是不对么?”珠儿摇了摇头,说道:“奶奶自有奶奶的道理,何况太太有时也很不像话。”

  夏春朝点头叹道:“这几日,我也是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怕她们?一家人吃穿都靠着我,我却还要看他们的脸色,连个主意都不能有的,哪有这样的道理?这几年我不是不曾敬着他们,然而我把他们当长辈敬重,他们又哪里有个长辈的样子?你退一寸,他进一尺,越发敬出些是非来!既是这等,我为何还要敬着他们?我如今也想通了,他们既然薄待于我,那也不必再看他们的脸色。横竖家里我说了算,他们不怕日后难以为继,自管闹去。闹得过不下去,我就回娘家。陆家这些年的银钱衣食,可都是从咱们嫁妆里赚出来的,少不得一一算还我。到那时,看看谁吃亏。”

  珠儿听了这番议论,不敢接话,嗫嚅着问道:“那少爷呢?我看奶奶同少爷往日那样好,奶奶竟舍得丢开手不成?”

  夏春朝沉声道:“我同少爷的夫妻情分,那是不假的。然而也要看他日后待我怎样,我自问并没亏欠他的地方,他便也不该负我才是。我是正妻,不是姬妾,衣食并不依赖于他,也无需向他讨宠度日。他正经像待个妻室一般敬我重我,那自然好。若是不能,这段情分丢了也并不可惜。”言罢,又望着珠儿道:“虽说世间都道女子仰赖汉子过活是正理,然而我们自家也该立起来才是。凡事都依附于他,自然就短了声气。我同他不过是一道过这个日子,我能养活自己,并不矮他一头。”

  珠儿听得心胸大畅,当即点了点头。

  宝儿送了稀饭咸菜点心进来,伺候夏春朝吃饭。夏春朝吃了两勺粥,忽然记起一桩事,便说道:“你们谁往太太房里走一遭,说我把长春调给姑娘了。太太房里缺了人,往后再添上就是。”

  筹谋

  两个丫头闻听吩咐,对视了一眼,都没言语。宝儿记起先前柳氏硬迫她去服侍章雪妍一事,就不肯动身。珠儿瞧了出来,说道:“还是我去罢,宝儿在这里服侍奶奶。”

  夏春朝点了点头,又说道:“你来时记得转到后院一遭,把姑娘请来,待会儿有裁缝上门来量尺寸裁衣裳。今儿事多,我要使你呢,你别又出去逛半日不回来。”珠儿含笑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这里,宝儿相陪夏春朝吃饭不提。

  珠儿出了门,想了一回,步子一转,先往上房去。

  走到柳氏房门外,就见长春在廊下一张藤椅上坐着,正低头绣着一件小褂。她迈步上前,低低笑道:“恭喜姐姐啦。”长春闻声抬头,见她过来,连忙起身笑道:“妹妹怎么有空过来?”又说道:“我又没有什么好事,妹妹恭喜我怎的?”珠儿微笑道:“昨儿的话,我都听见啦。姐姐离了这个火坑,可不该恭喜么?”

  长春见果然被她听去,脸上一红,低头不言。珠儿又看她手里的绣活,见是一方水红绫子短褂,其上一副蝶戏芍药的花样绣了一半。她认出是陆红姐的衣裳,便问道:“你人还没过去呢,姑娘就把活计派来了?”长春笑道:“姑娘房里人少,杏儿又小,针线上没有人。我横竖是要过去的,早些着手做也没什么。”说着,又问道:“你今儿过来,可是奶奶有话说?”

  珠儿颔首道:“就是你的事儿,奶奶打发我来告诉太太一声。”长春忙问道:“我走了,这房里便出了缺,奶奶可寻到替补的人了?”珠儿摇头道:“哪来那么快,你的事儿昨儿才闹出来的,奶奶又不是未卜先知能掐会算的。”

  长春便皱眉道:“那我去了,这屋里可就只剩忍冬一个了。她年纪小,不济事,又没人能补我的缺,只怕太太不放人呢。”珠儿却咯咯一笑,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就是爱操心。太太早嫌你碍眼了,不然昨儿那事儿怎样也推不到你头上,巴不得你早早离了她眼前,你还替她愁呢!”又问道:“太太在里头?可方便见人么?”长春说道:“在倒是在,只是老太太也在呢。”

  珠儿听见陆贾氏也在,倒放心下来,笑道:“这般倒好了,有老太太在,太太也说不出那些混账话了。”言罢,就拾阶而上,亲手掀了帘子进去。

  踏进门内,就见宝莲在内室门上立着,见她进来,便冲她摆手。珠儿走上前去,只听里头一人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儿宽,省的她在这里碍手碍脚。”她认出这是太太的嗓音,便停了步子。宝莲道了声:“奶奶打发珠儿过来说话。”一面就掀起了帘子。

  珠儿迈步进去,只见陆贾氏同柳氏在炕上坐着,柳氏脸色阴沉,陆贾氏倒是一脸慈和。

  她低头上前,屈身道了个万福,低头将夏春朝交代的言语说了一遍,又道:“奶奶说上房出了空缺,一时不及去买,叫忍冬先顶两日。待媒人送了人来,就给太太补上。”

  柳氏哼了一声,说道:“她倒惯会做主,里外充好人的。”一语未休,还待再刻薄几句,瞥见陆贾氏脸上神色,只得硬生生压了,说道:“也罢,那蹄子不好,既然红姐儿愿收她,也是她的造化。回去告诉你们奶奶,也不消从外头弄人了。厨房里上灶的春嫂家的二丫头倒很好,十四五的年纪,人也干净听话,在家闲着没个差事。她娘寡妇失业的,一人拉扯孩子也是不易,想叫她女儿进来领个差事,也算多个进项。我见过那孩子一面,倒是很好,就领进来补了长春的缺罢。”

  珠儿不敢答应,只说道:“太太的话,我回去必然转告奶奶。这底下的事儿,必然还要奶奶示下才好。”柳氏听见这话,那火又腾的冒了上来,张口要斥。就听陆贾氏在旁说道:“你这孩子素日看着伶俐,今儿怎么糊涂起来。你们奶奶向来孝顺,又怎么会驳了你太太的言语?你自管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就是了,她必定不会怪你。又不是什么大事。”珠儿见陆贾氏开口,不敢再说,只唯唯应下,又看两人再无吩咐,便告退去了。

  待她出去,柳氏便向着陆贾氏道:“老太太,你瞧瞧,她就打发个丫头过来向我这婆婆传话,架子这样大!您还在这儿坐着,她手下的丫头就敢驳咱们的言语了,可见她平日在房里,把咱们两人放不放眼里!我倒也罢了,老太太您是一家之长,合家子以您为尊。她这般行事,可不是不敬尊长么!”

  陆贾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点头说道:“自打你妹妹一家投奔来,你倒是会说几句像样的话了。”柳氏讪讪的,赔笑说道:“平白无故,又说她们做什么。”陆贾氏又道:“可惜机巧用错了地方,我是不吃这一套的。老大想收长春,你拦在里头不让,又嫌她一心向着孙媳妇,就把她看成了眼中钉,一心拔了她。春嫂那女儿,去年跟她妈上灶烫坏了脸,现下脸上还有块疤,你自是不担心了。何况,你叫了那丫头上来,差事是给你的,不怕买不住她的心,自然是对你言听计从了。这桩桩件件,我哪一件看得不分明?你还敢在我跟前弄鬼呢。”

  一席话说得柳氏哑口无言,半日才谄媚笑道:“老太太火眼金睛,这家里哪件事瞒得过您老的法眼?”陆贾氏瞥了她一眼,说道:“你也不用在这里蜜里调油的哄我,我晓得你还是为了你外甥女的事。如今勇哥儿既做了官,就是纳妾律条上也说得通。何况她夏氏入门也有年头,子嗣上总没个消息,终不成叫我们陆家断后么?她今年已二十了,往后就是生,只怕也是人丁单薄。咱们这样的人家,总是开枝散叶的好。”

  柳氏听了这话,虽不知这老妪为何忽然转了主意,心里倒十分欢喜,面上却故作愁色道:“老太太这话很是,然而之前席上我已亲口应了。再提这事,莫不是真叫家人打我板子不成?”陆贾氏望她冷笑道:“你这不成器的行货,这点子事就把你难住了?这酒后的言语,谁能作真?就是她当真闹起来,你是太太,谁还真敢打你板子?反了她不成!你自管放手去做,事儿弄出来有我做主。何况,勇哥儿是个知廉耻的孩子,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身子,还能翻脸不认么?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她夏氏再叫也不中用!”

  柳氏听了陆贾氏一番言辞,心花怒放,当即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这一家子的事,还得是老太太做主。”陆贾氏笑了笑,又道:“早上起来,我听闻勇哥儿天不亮就走了,昨儿夜里好似还同他媳妇绊了几句嘴。这时机可是难得,你叫你那外甥女上些紧儿。大人再操心,她自家立不起来也是白费。”柳氏一口应下,就说道:“老太太放心,雪妍那孩子素来伶俐。”陆贾氏点了点头,又道:“勇哥儿早上走前,同他老子说起,因初七有事,叫把请客摆酒推到初十,你不要忘了。”柳氏心里知局,满口应下。

  珠儿出了上房,先转到后院去见陆红姐。陆红姐因昨夜走困,这会儿才起,正在梳头。听闻嫂子相招,当即答应,又说道:“你先回去,我梳了这头就过去。”珠儿便又转了回去。

  回到房中,夏春朝已吃完了早饭,正看账本,同一应管家媳妇说话,算账发筹子。珠儿回来,见满屋子人,不好上去,就在一边站了。好容易待人散尽,她方才上前,将柳氏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道:“太太已看好人了,说叫上灶的春嫂女儿去补缺。我说还得问奶奶,但老太太在一边发了话,我也不敢说什么。”

  夏春朝想了一回,问道:“春嫂的女儿,敢是去年厨房里烫坏了脸,再没进来的那个?”珠儿点头道:“奶奶好记性,就是她。她叫彩蝶,今年十五了。去年因在厨房烧火,不慎烧了脸,还是奶奶赏了医药银子,还给她请大夫。到底没好利索,到了目下脸上还是一大块疤。”说着,将嘴一撇道:“太太就是看中她坏了脸,才叫她到跟前,好不叫老爷惦记。不然,谁家房里使唤的大丫头不是挑平头正脸的?倒抬举这样的人!”

  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太太的心思,你既看穿了,就别轻易说出来。”说着,又点头道:“春嫂是个寡妇,膝下倒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不容易。太太抬举她女儿,那也没什么不好。”珠儿急道:“奶奶!”夏春朝淡淡说道:“急什么,上房横竖还有忍冬在,叫她盯着些就是了。”

  说话间,陆红姐已走了进来。夏春朝便住了话头,起身含笑让她坐。姑嫂两个亲亲热热的携手坐了,陆红姐笑道:“我今儿起晚了,珠儿过去叫我时,我才起呢。嫂子别笑话我。”说着,又问道:“听珠儿说,嫂子叫我来,是要裁衣裳?”

  夏春朝说道:“昨日我同你哥出去,买了一匹好焦布。这不天热了,这布料凉快,我想着咱们两个裁几身衣裳。比甲也好,扣身衫子也罢,待裁缝来了一道量尺寸。”说着,便吩咐宝儿道:“把昨儿买的布料拿来。”

  宝儿走去取了包裹,回来当着两人的面打开。

  陆红姐别的不瞧,一眼就望见那卷葡萄紫织金妆花罗。她手快拿起,抖开一瞧,只见这纱薄如蝉翼,如烟似雾,颜色娇嫩,金丝也掐的周正,不由啧啧称叹道:“好鲜嫩的货!嫂子当真舍得,这样的纱怕不得七八百钱一尺?通京城算下来,没几家能出这样的纱。嫂子何处买来?”说着,便望向夏春朝,却见她也看着这卷纱,面上却怔怔的。

  收人

  陆红姐见了夏春朝脸上神色,心念一转,笑问道:“怎么,嫂子又心疼起来了不成?”夏春朝笑了笑,说道:“这却不是……也罢,不提这个。”说着,伸手拿起那大红焦布,又道:“你瞧这个如何?”陆红姐就着她手里看了看,颔首说道:“这布织的精细,色染的也周正。这三梭布织的也好,软和的很,做小衣衫子都好。嫂子在哪里买来这样的好货?”夏春朝说道:“就是西街上新开的那家‘霓裳轩’,昨儿我同你哥去看了看,货色极好,只是贵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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