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花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重阳又郑重重复一遍,“杀了我。”

  花涴摇头后退,甩手扔了握着的剑, “不不不,”她又要哭了,“师兄, 哪怕你的变化再大, 犯下再多罪恶,你始终是我的师兄, 我不可能杀了你的。”

  她蹲下身子,与他保持同一高度, 温声劝他道:“师兄, 跟我去六扇门,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我会说服老门主,让他留下你的性命。可能你的余生将在失去自由中度过, 不过师兄你不要怕, 我会常去看你的。”

  重阳抿紧嘴唇, 双手在雨中颤抖,“师父是我亲手杀死的。”

  花涴嗟牙假笑, “师兄, 你被雨淋傻了, 说什么胡话呢。”

  重阳抬起头, 任雨水泼在脸上, 眼神空洞道:“那天晚上也像这样, 雷声大作,左不过没有下这样大的雨。师父无意中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质问我要做什么。争执中, 我失手杀了他。”他用手盖住脸,鼻音浓重道:“然后,然后我找了具和我身量差不多的尸体,引来天雷,烧了天山庵,也烧了师父的尸体。我留下第一枚剑穗,转身离开天山庵,从此再也没回去过。”

  胸腔剧烈起伏着,眼泪夺眶而出,花涴高声质问他,“为什么!”她紧咬牙关,“那年重阳节,你受伤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是师父救了你!他见你无家可归,还好心收留你住在天山庵,他给你取了名字,更让你做他的大弟子,教你功夫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师父从未要你报答过他的恩情,师兄,你怎能做出如此罪恶行径!”

  重阳在雨中蜷缩身体,不知是寒冷还是怎么的,他颤抖得更加厉害,“杀了我,求你。”他低声哀求花涴,“师妹,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这一次,你且杀了我,让我解脱吧。”

  花涴觉得很乱,头脑乱思绪也乱,反正都乱糟糟的。她开始讨厌暴雨天了。

  “死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她擦擦眼泪,“师兄,你需要承担后果。”

  重阳垂眸,“死在你的手中,是我能为自己想到最好的后果了。”

  他催促花涴,“动手啊!”

  花涴不住往后退,纵然她知道面前这个人罪恶多端,死有余辜。可他是她的师兄,她可以将他绳之以法,绑起来送去六扇门,可她做不到亲手杀了他。

  重阳爬起身,他捡起花涴扔掉的剑,亲自交到她手上,“来,花涴,不要怕。”他掰开花涴紧握的拳头,把剑塞在她手中,又紧握住她的手,防止她再把剑扔掉,“我很痛苦,”他道:“你便当为了师兄好,杀了我吧。”

  花涴带着他往后退,“我做不到,师兄,我做不到,你别逼我!”

  重阳朝她笑得温和,恰如昔年在天山庵一般,“没关系,我帮你。”趁着花涴神识不清,他握住花涴拿剑的手,猛地戳向自己的胸膛。

  “噗嗤”。是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

  花涴没料得他会这样做,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花涴知道,那是鲜血。

  是她师兄体内的鲜血。

  她惊呼出声,“师兄!”

  惊雷划破夜空,重阳展开双臂,重重倒在雨水横流的地面上。大团大团血水从他胸前涌出,混合着这场大雨,流向地势低洼处。

  花涴瘫在他身边,只觉得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真切,黑暗,周围全是黑暗,太黑了。

  她的心有如刀割一般疼痛。

  她爬向重阳的身体,哭得无法自抑,“师兄!”

  重阳咳嗽两声,向她伸出手,“花涴,握紧我的手。”

  花涴忙不迭抓住他的手,用力紧握着,她把他冰冷的手贴在面颊上,泪流不止道:“师兄,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和崇月阁扯上关系?还有,你真是崇月阁的主人吗?”

  重阳痛苦蹙眉,“我不能说。师妹,”他费力呼吸着,“看到你得到幸福,找到了心仪的男子,我很欣慰。我不是非常满意那个姓越的,但你喜欢就好,我不会伤害你喜欢的人,我只是想见你一面,最后见你一面,所以我才让阿初掳走他。”

  他小心翼翼对花涴道:“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花涴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只能连连点头。

  嘴唇渐无血色,气息也弱得几乎听不见,重山动动指头,轻轻触碰花涴的脸颊“我方才想为你擦眼泪来着,可是一想我这双手满满都是鲜血,杀过的人不计其数,着实不配触碰你的脸颊。”

  花涴愈发用力抓着他的手,把他的手当做手帕,为自己擦着脸上的眼泪。

  可是雨太大了,已经大到分不清哪里是眼泪,哪里是水渍。

  重阳却心满意足。他最后看她一眼,目光缱绻温柔,“师妹,把我的尸体葬在师父旁边,且让我生生世世伺候他,偿还我犯下的罪孽。”

  花涴呜咽点头,“好,我、我会的···”

  重阳欣慰阖上双眼,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笑意,从容死去。

  花涴悲痛极了,她仰天长啸,“师兄。”怀中人垂下双手,再不能应和她。

  这是花涴第二次失去她的师兄。她顺着他的脸颊边缘摸索,果真找到一点翘起的痕迹,她沿着翘起的痕迹往外撕拉,揭下了覆盖在他原本面容上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大大小小的伤疤遍布,像是用刀片划出来的。花涴知道,她师兄的武功极好,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在他脸上划这么多刀。

  她是气他的所作所为,然而这一刻,看到他脸上遍布的伤疤,她心中只剩下疼惜。

  该承受多大的痛苦后,才能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她哭得几乎肝肠寸断。

  阿初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提着一盏灯笼,快速飞过来。

  纸糊的灯笼根本经不住这样大的风雨,她刚落地,只来得及看清一眼,灯笼便被雨水浇灭了。

  只这一眼,足够她看清发生什么事。

  她的个头矮矮的,此刻浑身却散发着与她身高完全不匹配的火焰,她高声问花涴,“他一直在暗地里保护你,不许任何人动你一下!你为何要杀了他!”

  花涴痛哭道:“只有这样他才能解脱!”阿初想挥剑向她,花涴猛地起身,拽着她走近重阳的尸体,“你看看他的脸!”她强迫阿初低头,“我能猜到,他自毁容貌,一定是十分厌恶现在的自己,厌恶到不想看见自己的脸。”

  “他求我杀了他,他说死亡是一种解脱!”

  她按着阿初靠近重阳的脸,让她看得足够仔细,“他知晓自己罪孽深重,他无法原谅自己,想以死恕罪。”

  阿初在重阳身边多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家主子的真容,甚至,她都不知道他戴了人皮面具。

  她顿时安静下来。

  她伸手触摸他疤痕遍布的脸庞,只一下,似被蜜蜂蛰了手似的,迅速缩回来。

  “我跟了他十年,从他十八岁,一直到二十八岁。我见过他从天山庵上下来时带笑的容颜,也见过他杀了人之后阴霾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想走这条路,”阿初当了多年刺客,已经不大会哭了,她睁着无神的眼睛,语气迟缓道:“可他没有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

  她长呼一口气,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仰头对花涴道:“谢谢你。”

  花涴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她试图阻止,然而没等她行动,阿初已抽出长剑,刺向自己的胸膛。

  她没有发出痛呼,好像长剑贯穿的不是她的胸膛一般。她爬向重阳的尸体,靠在他颀长的身子旁边,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主子。”她微笑道:“我陪你。”

  花涴唤她,“时初!”

  阿初闭上眼,亦欣然赴死。

  花涴捂住嘴巴,瘫坐在滂沱大雨中,长哭不止,“呜呜呜。”

  越千城不知怎么挣脱绳索,沿着崎岖的小路向花涴跑来,“花涴!”他在泥地中摔了一跤,立即爬起来,又跌跌撞撞跑向花涴。

  花涴瘫坐在地,哭得睁不开眼睛,只是伤心至极道:“千城,阿初死了,我师兄也死了,千城,我好难过。”

  越千城弯下腰,单膝跪地,于茫茫雨水中抱住花涴,“不怕,花涴,不怕。”他亲吻她的头顶,轻柔拍打着她的后背,“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花涴将头靠近他的胸膛,放心把全身重量交给他,整个人如大病一场般颓然无力。

  大抵心里太难过,她脑海中只剩下痛哭一个念头,其他任何事情都无力去思考。

  天地漆黑一片,世间万物都模糊不清,这场暴雨过后,暮春的残花将彻底凋谢,只留下空荡荡的花核悬挂枝头。

  越千城打横抱起花涴,涉过滚滚流下的雨水,他抱着花涴往船只停靠的那侧走去。今夜总不能在这里度过,花涴淋了雨,若再在外头吹一夜,很有可能感染风寒。

  活人终归比死人重要,他要先顾好花涴,之后再想办法带走花涴师兄和阿初的尸体。

  花涴常年练武,身材虽然瞧着很好,玲珑纤瘦,可她身上每一块肉都是实心的,只有抱着她,才知道她的体重远比看上去重得多。

  越千城抱着她走了半个岛,手臂酸得不行,他咬紧牙关,拿出全部的毅力,坚持走到船只停靠的那侧岸边。

  看到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船只,越千城顿时皱起眉头——阿初他们划过来的这艘船没有顶棚,下这样大的雨,船舱里面已经灌满水,他没有工具,根本无法把水舀出来。

  就算他能把水舀出来,风雨这样大,他撑着一艘小船行驶在茫茫湖面上,毫无保障,说不定中途会出什么事情。

  难道今夜他们要在岛上度过了?低头望着在他怀中颤抖哭泣的花涴,越千城顿觉一筹莫展。

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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