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40

  花涴抿紧嘴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张地捏成空心拳头。

  远处有人影快速跑过来,一袭儒雅青衫委地,浑身都是穷酸的书卷气,不是顾一念还能是谁。

  他是几人中唯一会放纸鸢的,其他人拎着纸鸢跑了许久,跑得满头汗水也没能让纸鸢升上天,他捏住绳子轻轻提几下,纸鸢便乘风直上青天,飞的稳稳的。

  倒不是技术有多好,而是他从小就靠放纸鸢解闷,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东西玩儿,纸鸢不用钱买,用纸糊一糊就成,放的多了自然就熟悉。

  “花涴姐姐,”他急匆匆跑到花涴身边,朝远处比划道:“我的纸鸢挂在那边的树梢上了,树梢太高,我拿竹竿捅了半晌也没把纸鸢勾下来,你能帮帮我吗?”

  花涴的功夫好,爬树上房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她扶着地面坐起来,“好,我这就去。”

  她正要站起身,越千城突然随她坐起,“等一下。”

  花涴停下动作,仰面回望他,“怎么了?”

  靠花涴近一些,越千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向她的头发摸去,“你的头发上有草沫子,我帮你摘下来。”

  指尖从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发丝间穿过,不过须臾便挪开,越千城摘下粘在花涴头发上的草沫子,嗓音温柔道:“好了。”

  熟悉的淡淡香气从越千城身上飘散开,花涴抽了抽鼻子,只觉得心下一阵颤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她看到他的头发上也有草沫,本着礼尚往来的心态,她将身体前倾,跪坐在地面上,替越千城捏下他头发后侧的草沫子,“喏,你头发上也有。”

  四目相对,时间似乎停在这一刻,周围的风景和人烟皆消失不见。

  这应当是他们头一次靠得这样近,近得吐出的气息都呼在彼此面上,近得能数清楚对方有几根眼睫毛。

  越千城很想亲一亲花涴的脸颊,她生的好看,不论是眼睛还是鼻子,都符合他的审美,她简直就是上天按照他的喜好打造的完美礼物。

  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在花涴没有完全接纳他之前,越千城可不敢轻举妄动,做出什么轻薄无力的事情。

  他怕吓着他的小美人儿~

  虽然极力在克制了,越千城还是没完全克制住自己,眼睛眨也不眨,他盯着花涴道:“你真好看。”

  花涴一时没反应过来,“唔?”

  顿一顿,待反应过来越千城说了什么,她从耳朵根儿到脖颈渐渐开始发热发红。

  越千城忙顾左右而言他,“没、没说什么,你去帮一念找纸鸢吧,我看他好像等急了。”

  花涴正觉得尴尬……唔,还有些别的感觉,她说不明白。越千城这句话恰好给了她缓解尴尬的机会,“走吧一念,”她慌忙从草地上爬起来,招呼顾一念去找纸鸢,“你在前面带路。”

  顾一念老老实实读了这么多年书,他和花涴一样,也是不解风情的那类人,一脸茫然地在前头带路,他想,城哥到底说了什么,怎么花涴姐姐的耳朵根儿一下子就红了呢?

  从城哥的口型看来,他只说了四个字。

  顾一念歪头琢磨,方才城哥和花姐靠的那样近,近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难道,难道城哥对花姐说了那四个字

  ——你有口臭。

  啊!谁听了这种话都会羞臊到面颊绯红的啊!

  难怪花姐姐臊得连耳朵根都红了!

  怕花涴会因此讨厌城哥,顾一念本着女娲补天的大无畏精神,意味深长地告诉花涴,“花涴姐姐,城哥有时候说话会很难听,不给人留面子,但和他相处久了你就会知道,他这个人很好的,只是偶尔会说两句煞风景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

  花涴迷惘挠头——啥,他在说什么啊?越千城说了什么煞风景的话?

  见到花涴如此表现,顾一念心底愈发感慨唏嘘——啊,花涴姐姐一定是被城哥的话伤到了,看她的表情,多么哀伤,多么迷茫,城哥真是的,怎么可以说女孩子有口臭呢!

  唔,综上所述,顾一念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阳光普照的青青草地上,余下的三个大男人仍旧躺平一片,无人上门委托无仙派做杂事,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荒废。

  见花涴和顾一念走远了,霍嘉和白羽生对视一眼,装模作样演起戏来。

  “等等嘉嘉,你头发上有草沫子。”白羽生故作深情的对霍嘉道。

  霍嘉含情脉脉地回望白羽生,“你头发上也有。”

  双手捧心,白羽生违心夸赞顶着一头鸡窝的霍嘉,“你真好看。”

  霍嘉羞涩地低下头颅,只可惜他脸皮太厚,没办法做到面颊绯红。

  越千城冷眼旁观着,等他们俩把戏做足了,才冷冷问一句,“你们俩是不是闲得慌?”

  霍嘉和白羽生欢喜击掌,“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越千城忍住踹人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他们俩渐渐安静下来,各自枕着手臂看天上的浮云游走,越千城闭上双眼,静静等待花涴回来。

  刚闭上眼睛没多久,身旁冷不丁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天气这样好,闷在家中委实算种辜负,少城主也来瞿凤郡踏青吗?”

  越千城睁开眼睛,将视线转向身侧。

  是个已过花信年华的成熟妇人,年纪约摸三十内外,她穿着一身气质与她十分贴合的流彩暗花曳地裙,裙裳的料子单薄,恰到好处地露出藕段一般的手臂。

  这样的衣着,可谓有些大胆了。

  白羽生反应极快,他见到漂亮姑娘的反应都很快,翻身坐起,他笑呵呵望着那女子道:“这位漂亮姐姐好生眼熟……”

  女子的仪态甚好,她掩唇轻笑,含嗔带娇望着白羽生道:“公子真会说话,没准我们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说完这句话,她将视线重新落到越千城身上,语气显而易见地郑重几分,“少城主,可否借一步说话,奴家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越千城看她一眼,忽然也觉得面前这位女子眼熟,他想了想,的确,他曾见过她。

  那日,他同花涴在处理雯娘的案子时,面前这位女子也在场,他记得,她曾在人群中回望他和花涴,并分别对他们点头致意。

  她今日特意过来找他所为何事?

  见越千城迟疑不动,女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道:“少城主在想什么?快些随我来吧。”

  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几眼,越千城心中已经猜到了这个女子的职业和身份。

  花涴帮顾一念取下挂在树梢上的风筝,两人正踱步返回这里,越千城迟疑道:“这位……姑娘,我已心有所属,她正在往这里走来,我若贸然与你一同离去,不清不楚的,怕是影响不好。”说着,他拽下女子搭在他衣袖上的手。

  女子展眉一笑,“少城主想到哪里去了。”她束手站立,身姿挺拔如美人松,气质若插于净瓶中的狐尾百合,干净,艳雅,“有件事情困扰我许久,实在是找不到人相助,那日在桃花节上,我见少城主聪慧过人,行事有条理而不慌乱,同传闻相去甚远,想来也是可信之人。所以,我特意来找您,希望少城主能帮我做一件事情。”

  发间的碧色簪花随风晃动,女子又单独加了一句,“少城主放心,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霍嘉对漂亮姑娘兴致不大,他一直闭眼躺在草地上,直到听到女子说出这句话,他才有所行动。

  捅捅白羽生,他压低声音道:“听着没,必有重谢。”

  白羽生满足微笑,“所以说,天无绝人之路,咱们饿不死。”

  越千城终于弄清楚那日她朝花涴和他点头示意的原因了——原来是想请他帮忙。

  好说好说,只要给钱就好说。

  在草地上躺了许久,衣服都压出褶皱来了,越千城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裳,随口问面前风姿绰约的女子,“你是凤来阁的姑娘吧。”

  那女子稍显惊讶,“少城主去过凤来阁?”

  花涴正好折返回来,越千城抬头看她一眼,昧着良心道:“没去过,猜的。”反正……倘使他去过也不是为了喝花酒,在这种事情上打一打马虎眼没什么吧。

  唇角微微上挑,他转头朝向请他帮忙的女子,“姑娘妖而不媚,艳而不俗,与男子交谈毫不露怯,衣着亦稍显开化,我想,这瞿凤郡里唯有凤来阁的姑娘才会有如此气度。”

  凤来阁是整个瞿凤郡最大的花楼,里面的姑娘个顶个出众,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独当一面。

  且凤来阁的姑娘大多卖艺不卖身,她们在外行走时很有底气,不似那些出卖肉体的妓子一般怕人议论。

  日光扑面照耀,眼睛有些睁不开,越千城微弯双眸,对面前这位来自凤来阁的姑娘道:“有什么事请在这里说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能听的事情,他们也能听。”

  霍嘉他们和越千城的关系之所以这样好,便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不可说的秘密,人嘛,一旦彼此有秘密,心就敞不开了,而真正的朋友是需要敞开心扉的。

  那位凤来阁的姑娘踌躇片刻,分别望望霍嘉几人,目光又在花涴身上停留须臾,才缓缓开口道:“好吧……你们等我一会儿。”说完这句话,她突然转身朝身后招手,似乎在示意什么人往这里来。

  等待她招手示意的那人过来时,花涴靠近越千城,低声问他,“这不是那日分别与我们点头示意的漂亮姐姐吗,我记得她的样子,也记得她的仪态,她来找你做什么?”

  越千城向她解释,“说是有事情找我帮忙。”

  花涴明白了,左不过——凤来阁不是花楼吗?花楼的姑娘有什么事情需要外人帮忙?

  很快,有个儒生打扮的男子向此处走来,应当就是凤来阁的姑娘招手示意的人。

  同是儒生模样,花涴不由得拿这个人和顾一念比较了一下,唔,她觉得还是顾一念身上的文人气质较为浓厚,主要是穷酸气浓厚。

  提到书生,可不就是穷酸么。

  朝这边走来的儒生生活水平应当不赖,他的身子虽然也瘦弱,但脸色比顾一念红润多了,尤其他身上穿的衣裳,那布料一看就很值钱,绝不是穷酸书生能穿得起的。

  既是那位漂亮姑娘相熟之人,岂能不打招呼,花涴和越千城同时朝他微笑,算是见过了。

  似乎不屑与他们为伍,儒生将头一偏,面色清冷地掸起衣袖,不消说讲话了,连个表情都不给他们。

  清高是好,可若清高得过了头,便成了矫情。

  白羽生小声道:“我不喜欢他,花姐姐,你快把他踹飞。”

  花涴闻言微笑,“忍一忍吧,送钱来的,看在钱的面子上姑且原谅他。”

  白羽生不情不愿地“哼”一声。

  “事情是这样的。”

  微风习习,那位从凤来阁出来的姑娘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板板整整铺在草地上,压平了以后,才仪态翩翩地坐在手帕上。

  也是个讲究人。

  既然她坐下了,说明要说的事情很长很长,花涴正要和往常一样大喇喇席地而坐,越千城却从顾一念那里要了张手帕来,提前铺好以后,才示意她坐下。

  挑起唇角,花涴笑得很甜很甜。

  双膝微弯,抱住脚踝,凤来阁的姑娘向越千城几人说起此番来找他们的原因。

  这位姑娘姓孟,全名孟湘汀,这是爹妈给取的名儿,她自是不能拿这个名字去凤来阁当歌舞伎,多不孝顺啊。

  到凤来阁消遣的恩客皆唤她作如汀,这是她为自己取的花名,没有糟蹋父母给的名字。

  如汀并不是打小长在凤来阁里的,她原是大家闺秀,从小便识得四书五经,家里还专门有先生,负责教她诗书礼仪。

  只可惜造化弄人,一夕之间家道中落,父亲和母亲先后病亡,曾经与她们家走得近的亲戚朋友也装作不认识她,任她一个孤女自生自灭。

  看透了世间的虚情假意,也是为了活命,迫不得已,她卖身进凤来阁,做了名卖身不卖艺的妓子。

  人生并不会一直处在低谷,虽然双亲亡故,卖身花楼,她却在这里遇到了此生挚友。

  她叫茜素。

  茜素红的茜素。

  人如其名,茜素生有一张妖冶面庞,双眸中无时无刻流淌万种风情,她是凤来阁的台柱子,身段好,嗓子好,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数都数不过来。

  茜素卖艺也卖身,甚至只要恩客给钱,她什么事情都会做。

  按理说像如汀这样出身的人不大可能会喜欢性格张扬的茜素,但茜素张扬也罢,妖冶也罢,她对待朋友是真心实意的好,好到足可以让人包容她的一切不完美。

  如汀的性格太过内敛,对付不来难缠的恩客,是茜素一次次帮她拦下那些男人,让她保持住最后的尊严。

  凤来阁里难缠的除了恩客,还有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也是茜素每次站出来替她挡住明里暗里的刀和剑,再替她将刀剑插回到那些不知好歹的女人们身上。

  可以说,茜素是除了她亡故的父母亲之外,待她最好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对她来说举足轻重的亲人,在十天之前出了趟门。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整整十天,杳无音信,生死未卜。

  她此番来找越千城,便是想委托他找到茜素。

  日头往西偏移几分,拂面的风里掺了几分冷意,如汀松开抱住脚踝的手,先看了那个儒生打扮的男子一眼,继而侧目对越千城道:“桃花节那日,我与重山在街上见过少城主,重山与我都觉得少城主比官府里的人靠谱,是以,我们想拜托少城主帮帮忙,找到茜素的下落。”

  听到重山这两个字,顾一念素来空洞的眼底突然涌现出光芒,“重山先生?”他睁大眼睛,“莫、莫非是写出《知千钧》的重山先生?”

  那唤作重山的儒生看顾一念一眼,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顾一念煞是激动,“我我我!我喜欢先生写的《知千钧》,整篇文章我都会背诵,先生当真是有大才华,晚辈要多向您学习讨教!”

  重山冲他敷衍微笑,又是什么话都没说。

  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凭白给人恃才傲物之感,白羽生又在偷偷让花涴踢飞他。

  花涴笑而不语。

  无仙派什么活儿都接,丢失的猫狗那样小,他们都能找回来,找一个漂亮的大美人更是不在话下。

  越千城思忖稍许,将这个委托接下,“好,我们会帮姑娘找到茜素,但是还请姑娘多多配合,将茜素失踪前后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事无巨细,全都要说。”

  如汀点头,“这是自然。”

  他们又坐了会儿,听如汀讲述茜素失踪前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不过整体听下来,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起码从表面听来没有。

  越千城不禁拧眉——茜素为什么要不告而辞?她是凤来阁的姑娘,早已将身子卖给了鸨婆子,除非攒够赎身的钱,不然她不可以离开凤来阁。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雯娘后来成为有名的女权运动领导者(大雾)

  还有还有,明天后天暂时不更新哦,我现在的字数太多了,上夹子会被直接压死的,翻不了身的那种(猛汉落泪)。

  从周末开始恢复更新,以后就一直日更辣。

  爱你们,啾~

第四十章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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