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般又过了两日, 府里各样事情更没了章法,家人们各自懈怠起来,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更乱的不可开交。

  这日晌午,苏氏才吃过午饭, 神思困乏,正打算小睡片刻, 松鹤堂里的秋鹃找来, 说道:“太太,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

  苏氏困得厉害, 说道:“老太太可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才吃过饭, 我正想睡一会儿呢。”

  秋鹃回道:“我也不知, 老太太只吩咐我来。既是这样, 想必有什么重要的话,太太赶紧去罢。迟了,免得老太太又埋怨。”

  苏氏无法, 只得起身收拾着,披了一件淡紫色掐金丝薄罗披帛,带了个丫鬟往松鹤堂去。

  走到松鹤堂次间,顾王氏穿着一件蜜合色万字纹绸缎单衫, 歪在炕上, 闭目养神。春燕握着美人锤,跪在炕里侧,替她轻轻敲腿。

  苏氏走上前去, 道了个万福,低低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应了一声,睁开眼眸,歇了歇,方才缓缓起身,还未开口,便先咳嗽了两声。

  春燕连忙倒了一盏香片过来,双手捧给顾王氏。

  顾王氏接过去,吃了两口,方才说道:“老大媳妇,且坐下说话。”

  苏氏这才在地下一张五福捧寿黄杨木圈椅上坐了,赔笑说道:“不知老太太这会儿传媳妇过来,有什么吩咐?”

  顾王氏先不答话,只是说道:“这过了清明,天气眼见就热起来了。家中大小都要添上几件夏日的衣裳,旁的料子都是现成的,只是做披帛的罗是从南边送来的,大约这两日就要来家,你上心些。”

  苏氏答应着,又说道:“今年家里新娶了媳妇,不曾想念初偏生又去了,去年定下的薄罗里没她穿的颜色,倒是麻烦。”

  顾王氏有些厌烦,说道:“这有什么难得,她要守寡,穿不得艳色衣裳,拣那些月白色、天青色的与她做就是了。”

  苏氏不敢回嘴,低头听训。

  说起姜红菱,顾王氏又问道:“她们姑嫂两个病可好些了?我老胳膊老腿,走起来不便当,又怕吵了她们养病,这两日也没曾过去。”

  苏氏这才回道:“今儿一早,媳妇刚去瞧过,媳妇子倒是好些了,婉儿还下不了地。”

  顾王氏微微叹了口气:“婉姐儿身子骨虚,仔细将养着。她们是在湖上出的事,怕宋家就要打发人来问。再一个菱丫头,也留神照看着。她是冲喜进得咱们家的门,又是过门就守了寡的。本就招人非议,这出门一趟就掉进了湖里,还生了病。别再弄出什么话来,叫外头人以为,咱们拿着守寡的儿媳不当回事,苛待人家闺女,将来老三不好说亲的。”

  婆媳两个说了几句闲话,顾王氏话锋一转,便说道:“昨儿收着琳丫头的来信,言说过了端午,她就到了。这屋舍,须得早些安排下。”

  苏氏微微一怔,她知晓顾王氏这话中的琳丫头,是顾家早年出嫁的女儿顾琳。

  顾王氏一世养了二子一女,这顾琳便是家中幺女。十六岁那年,奉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位科举新贵。那举人被上钦点,派到外省做官,这一走便是十余年不曾相见。她随丈夫在任上,虽有书信往来,人却再不曾回来过。

  苏氏不知此事,颇有些诧异,问道:“怎么,姑娘要回来?”

  顾王氏一副猛然醒悟之态,说道:“看我这老糊涂了,忘了告诉你。去年年中,琳丫头便来信说姑爷去了。她婆家又没什么人,孤儿寡母的住在异乡也颇为不便,我就叫她回来了。”

  顾琳的夫婿过世,苏氏是一早就知道的,然而小姑子一家要搬回来住,她却是才知道。这陡然间添上了几口子人,又是些尴尬的亲戚,她倒也不知怎样是好,一时只低头不言。

  顾王氏瞧不上她这副样子,脸色一沉,斥道:“怎么,我女儿回娘家,你倒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碍着你什么事?他们娘母子几个来了,一切用度从我这儿出,不必走官中。这么几口子人,我还养得起!”

  苏氏见老太太恼了,慌忙陪笑道:“老太太误会了,媳妇只是想,琳姐儿出去也有年头了,她早年的闺房早已收拾了出来。如今她也是带了哥儿姐儿的,倒要叫他们住在哪里合适。”

  顾王氏脸上神色这才好看了些,颔首道:“西北角上那个芸香苑如今空着,你着人收拾出来,就留给他们住。那院子清静,西北角上有个角门通到外头大街上,他们采买进出也方便。”

  苏氏一一答应着,顾王氏又问了几句女学置办等事,说了一句:“琳姐儿的丫头,今年也有十四了。等她来了,正好同家里这几个姑娘们一道入学读书。既学了规矩见识,姊妹们之间也好一道好好相处相处。”

  苏氏这几日忙的人仰马翻,将女学的事早已抛之脑后,忽听顾王氏提起,也不敢多说,只唯唯称是。

  又说了几句话,顾王氏要歇晌午觉,便打发了苏氏出去。

  苏氏才出了松鹤堂的大门,管家的赵武娘子慌慌张张寻来,见面便道:“采买的跟管钱的账目对不上了,两下里险些打起来,太太还是快些去瞧瞧吧!”

  苏氏闻听此言,只觉心中烦乱不堪,不得不打叠了精神,走到库房去呵斥了一回。

  回到馨兰苑时,她想起顾王氏所言女学一事,一面发筹子打发人出去采买东西,一面就使了家里仆妇去城郊的尼姑庵里请那胡慧兰。

  姜红菱早前虽嘱咐过她,请这胡慧兰定要以礼相待,拜师的礼数要齐备了,她方肯来。

  这话在苏氏,却成了耳旁风,她一心只觉那胡慧兰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女儿,读了两本书,便自称了女夫子,哪里就值得上下这般大的礼数。只要侯府的帖子一到,人家必定巴巴的送上门来。当下,只拨了一个侯府里四等不如的粗使老妈子,给了些银子,叫她随意买些礼品去请那胡慧兰。

  姜红菱这些日子,只在洞幽居中静养,外头的事,虽模模糊糊听见了几句,却也是有心无力。

  吃了几贴药下去,烧是退了,身上也清爽了不少,喉咙却又痛了起来,嘶哑着说不出话来。洞幽居的下人慌了手脚,唯恐没伺候好大少奶奶,为上头责怪,连忙再将那大夫请来。

  大夫来家又看了一回诊,言称这是大病将愈之态,另改了一副方子。

  洞幽居里照方抓药,姜红菱又吃了几日,身子方才渐渐大安了。

  如此一番折腾,转眼便是十来日的功夫。

  这日清晨,姜红菱吃过了早饭,如锦收拾了碗盘下去,便端了汤药碗上来。

  姜红菱一见那药碗到了跟前,秀眉紧蹙,埋怨道:“天天的吃药,黄汤苦水,灌得人嘴里半点滋味也没了,真真是厌烦死了!”

  如锦说道:“奶奶还是省省罢,见天的抱怨,哪天又少吃药了?”

  如素也从旁接口道:“奶奶今儿不是还要去见人,快些吃了药,好动身收拾。”

  姜红菱听见这话,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红,轻声说道:“那是午后,也不急在这会儿上。”口里说着,还是将如锦手中的汤碗接了过来,绷着一口气,把药一气儿喝完,连忙自炕桌上的八宝攒心盒中拈了一块醉梅出来,递入口中,压下满嘴的苦味。

  如锦收拾药碗,擦抹桌子,在旁低声说道:“我是不知奶奶为何忽然要见二爷,但奶奶现下身份特殊,寡嫂去见堂叔,给人瞧见了,怕是要说闲话。”

  姜红菱默然不语,如素走来瞪了如锦一眼,说道:“奶奶去做什么,自然有奶奶的道理。我们都是打小跟在奶奶身边的,奶奶一人在这边,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不使着我们,要使谁?你若是怕了,到时候我跟奶奶去,你在屋里待着。”

  如锦听她这般说来,立刻便急了,回口道:“谁怕了?!我只是为奶奶担忧罢了!”

  姜红菱见这两个丫头拌起嘴来,开口圆场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就不要吵嘴了。我病着,听见这些心里烦。”说着,略顿了顿,又道:“我晓得你们心存疑虑,但他我是一定要去见的。这次谈成了,往后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若是不成,咱们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两个丫头也是心思灵巧之辈,听了姜红菱的话,再联想到日前顾忘苦前来恶言戏弄主子一事,心里皆已明白过来,各觉凄苦。如锦更禁不住的低声啜泣起来。

  姜红菱见丫头们如此丧气,打起精神抚慰道:“你们也不必担心,他既肯来见我,这事儿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如素听着,嘴上不言,心底却暗自忖道:若是这二爷也跟三爷一般,都对奶奶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奶奶这一去,不是正中下怀么?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们主子委实生的太过出色,太招男人惦记。换成旁人,正该避嫌才是。这顾二爷却一招即来,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然而她和如锦都是姜红菱的心腹丫鬟,受过姜红菱的恩惠,任凭姜红菱要她们做什么,水里水去,火里火来,绝不会有二话。

  自打上次姜红菱吩咐寻那个在窗外传话的小子,洞幽居人少,不出两日的功夫,便将那孩子找了出来。

  原来这小厮是院里管花木的老祝妈的儿子,果然是得了西府那边顾思杳的吩咐,来跟她传话的。姜红菱已是拿定了主意,便透过他向顾思杳传了话,约他过府一会。顾思杳收得消息,答应下来。只是姜红菱病体沉重,出不得门,遂拖至今日。

  吃过了药,白日无事,主仆几个在屋中寻些针线活计来做,随意打发了些时光,转眼就到了午时。

  为着午时有事,如素打发小丫鬟赶早上灶上将午饭取了来。

  如锦一瞧,却是一盘子素烧面筋,一碟子白灼菜心,一碟香炒玉兰片,一碟凉调的豆腐,另有一碗鸡丝米粥,还有些素的点心。

  如锦便笑道:“奶奶病着,厨房便连日的送这些清汤寡水的来。”

  姜红菱心中有事,也顾不上饭菜好坏,随意吃了几口,便将剩下的汤饭点心都打赏了屋里人。

  吃过了午饭,姜红菱便催促着洗漱梳妆,如锦拿了几套衣裳出来,她都说不好。

  如锦便说道:“奶奶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相亲,这么挑拣穿戴?”

  姜红菱面上微红,心底仿佛被她戳中了什么,轻轻斥责了一句:“快替我梳头,不许胡说!”

  如锦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的拿起梳子,将主子那一头乌云也似的秀发散了下来,仔仔细细的挽了个随云髻。

  姜红菱守寡,自然是不能做艳色妆扮的,只重新洗了脸,取了常日里所用的蔷薇花膏子,拈了一点,抹匀在面上。只这么一点香脂,就让原本带了几分病气的肌肤,泛出了细腻的光泽。

  她开了妆奁,自里面寻出一支点翠白玉丹凤朝阳钗,斜插在了发髻之上。这是她自娘家带来的陪嫁,嫁妆里一应的首饰,唯独这个现下上头不算犯忌。另又取了一副琉璃耳珰挂在耳垂上。

  收拾妥当,离约定的时候,竟还有大半刻钟的功夫。

  姜红菱不敢出门随意走动,倒恐撞见了什么人,走漏了行藏。

  这般好容易熬到时辰,她只带了如素出门,将如锦仔细叮嘱了几句,留在屋中看守门户。

  如锦嘴里应着,心中七上八下,待姜红菱一出门,便将门牢牢关上,只在屋中静坐。

  姜红菱带着如素,一路只拣僻静处行去。

  此时正当晌午时候,合家子大小吃了饭,正在犯困之时,大多歇晌觉去了,一路过去也并未碰见什么人。

  走到先前约定之所,却原来是侯府西南角上的一处小小轩馆。

  这轩馆名叫怡然居,本是老太爷年轻时读书所在,后无人居住,已荒了许久。这怡然居前头种着千杆竹子,后头有围廊环绕,倒是清幽僻静,又是府邸角落,寻常无人肯来,却是个私会的好处所。

  姜红菱走到怡然居外,四下看了一回,见左近无人,遂吩咐如素在门外守着,自己进的门内。

  待走进房内,但见这屋中虽久已无人使用,却照旧收拾的窗明几净,墙上悬着几副前朝的山水花卉,高架几上陈着几口汝窑的美人耸肩瓶。堂中一张黄杨木八宝嵌琉璃面桌子,四周摆着四张黄杨木拐子方凳。她便走上前去,寻了一张坐下。心中惴惴不安,静等顾思杳前来。

  时下晌午,屋中一片静谧,窗外也只闻微风过时,竹子窸窣响声。

  姜红菱只觉满心惶惶,不安之中却又带了几许期待。一时想着他若来了如何应对,一时又想着他竟不来赴约,自己又当如何。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如素在门上,低声说道:“二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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