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顾忘苦回到菡萏居时, 进门只见妹妹顾婳坐在平日里李姨娘常坐的罗汉床上,呜咽啼哭。

  顾婳一见哥哥进来, 一张胖脸更是挤成一团, 大声嚎啕起来。

  顾忘苦听的满心烦躁,张口就喝道:“闭嘴, 哭丧也似,没得叫人心烦!”

  顾婳被这一声暴喝吓住了, 哭音戛然而止, 满面泪痕,两眼圆睁的看着她哥哥。

  顾忘苦大步走过去, 一脸阴沉, 撩衣在一旁坐了。

  柳枝倒了茶过来, 却被他泼了个满头满脸, 捂脸跑了出去。

  顾婳见哥哥发怒,不敢肆意哭闹,坐在一旁, 抽抽噎噎:“三哥哥,我听那些人说,老爷要淹死姨娘。哥哥你快想想法子,救救姨娘罢。”

  顾忘苦满面阴森, 默然不语, 半晌才冷笑道:“如今咱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能救谁?!”

  顾婳一脸错愕之态, 看着她兄长,支吾道:“可是、可是、那是咱们的亲娘啊……”她话才出口,猛然触及顾忘苦眼中冰冷,顿时住口。

  顾忘苦眸子轻眯,冷光微闪,喃喃自言道:“如今只求别拖累了我便是好了……”

  顾婳听闻此言,难以置信,轻轻问道:“哥,你……”

  顾忘苦再不理会他妹妹,只是心中兀自盘算着。李姨娘被溺杀,他固然心痛,但他终归是侯府独子。筹谋到了这般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节外生枝。

  李姨娘往日里做下的事情,十桩里有八桩都是他出下的主意,也不知那姜氏到底查知了多少。往日只当这妇人有些个小聪明,也没全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真是小看了她。

  然而李姨娘既死,这侯府往后内务再无人能与上房争衡。苏氏不过是个提线傀儡,幕后主事自然是个姜氏。

  他尚且不曾娶亲,自来是男主外而女主内,后宅事宜并无他插手的余地。但银钱进出,人事调动,又都颇为关键,母亲身故之后,只怕多有不便。

  顾忘苦自来冷血,又私心极重,即便是生身母亲,亦不肯受其拖累分毫。

  他心中盘算了一回,冷笑了两声,向顾婳切齿道:“你且放心,待哥哥将来做了侯爷,必然不会放过姜氏那个贱人。”

  顾婳见他为了一己私利,果真不肯去相救母亲,袖手旁观,只觉一桶冰水自头顶倾下,周身冰冷不已,又激愤难平,自罗汉床上跳将起来,口里嚷道:“你怕惹祸上身,我不怕!我去求老太太,我去求老爷,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姨娘被他们溺杀了!”说着,就要向外跑去。

  顾忘苦不防她竟有此意,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扯住顾婳,口里暴喝道:“不准你出去给我做祸!老老实实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顾婳一面奋力扭动扎挣,一面叫喊:“你这个冷血禽兽,我没你这样的哥哥!眼看着亲娘要被人害死,竟然袖手旁观!”

  顾忘苦心里烦躁,兜脸便打了她一记耳光。

  顾婳在堂上本就被顾文成打了两下,脸上红肿兀自未退,此刻又挨了顾忘苦这一下,脸上肿得更高了,倒将眉眼口鼻挤在一处,真如胀猪也似。

  吃了这一记耳光,她越发大哭大叫起来:“娘没了,现如今谁都能欺负我了!你打死我好了,娘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哭喊叫闹,涕泪横流,又在地下打起滚儿来,一身衣裙滚的皱皱巴巴,哪里还有半分侯府小姐的样子,倒活脱脱像个市井泼妇。

  顾忘苦一把抓住顾婳头发,将她自地下提了起来,一面向外呵斥道:“跟三姑娘的人呢?!都死了不成!”

  外头候着的丫鬟婆子听见,慌忙走了进来。

  顾忘苦沉着脸斥道:“三姑娘病了,将她扶回房去,好生静养伺候。没我的吩咐,不准她下地见人。”

  李姨娘不在,这菡萏居中自以顾忘苦为大。何况他又是侯府三少爷,谁人敢不听他的吩咐!当下,也不管那顾婳情愿不情愿,强行将她拉了下去。

  顾忘苦一人立在堂上,看着屋外天色,满面冰霜。

  姜红菱劳心费力,疲乏的狠了,这一觉黑甜,醒来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

  身边并无一人,她揭了身上的清水棉丝绸被,下床踏着月白色素面绸子拖鞋,走到西窗桌前。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见壶身半温,便倒了一瓯子茶来吃。

  随手推开窗屉,只见外头天色暗暗,西方天际飘来几朵彤云,风吹在身上竟还有几分寒意,便知是要变天了。

  外头如素听见动静,走进门内,连忙笑道:“才出去坐了坐,原来奶奶可就醒了。”说着,微微一停,又道:“厨房打发人来,问奶奶晚上要吃些什么?她们好提早预备着。”

  姜红菱闻言,微微纳罕,回身问道:“家里如今新兴的?除了老太太,旁人也能点菜了?”

  如素笑回道:“这倒不是,是她们自发要孝敬奶奶。”

  姜红菱想了想,登时明白过来。经了今日这场阵仗,李姨娘身亡,苏氏又是个提不起来的,顾忘苦尚且未曾娶亲,这侯府日后谁说了算,自然不言而明。

  姜红菱想通此节,不觉微微一笑,说道:“罢了,哪里用的着他们这样。这一日三餐,府里自有额定的份例,都点起来,可还了得呢。也就是老太太罢了,旁人哪里能如此!”

  如素劝道:“也是他们的一份孝心,奶奶受着就是了,管那些呢?”

  姜红菱秀眉微蹙,轻轻说道:“我劝你们老实些,家里才发落了李姨娘,你们就招摇上了,没得替我作祸呢?叫阖府人眼里看着,还不说我狂妄!”

  如素赶忙笑道:“我瞧奶奶这也是多虑,横竖老太太疼奶奶,谁敢说些什么!”

  姜红菱将脸一沉,斥责道:“得了势就轻狂,往日在家时,我是这样教你的?你若是这等,我是不敢再用你了。”

  如素被当面训斥了一番,脸上一红,讪讪的不敢再言语了。

  姜红菱见她低眉垂首的样子,心里倒也有几分不忍,想着这丫头跟着自己出阁,来了侯府便是陪着自己守寡,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由叹了口气,又出言安抚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扳倒了李姨娘,往后这府里再没人能跟咱们争了,也好好的扬眉吐气一番。但你不要忘了,我终归只是个寡媳。顾忘苦年纪也不小了,怕是这两年就要娶亲。待新娘子进了门,将来的事情还不好说得狠呢。咱们先不要自家乱了阵脚,倒叫人拿住了把柄。那李姨娘,生了一子一女,又是老爷的爱妾,还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这些年来在侯府中是何等风光,如今是个什么下场?”

  如素听着,心中也后怕的紧,连忙说道:“奶奶教训的是,原是我忘了忌讳。往后,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去说给他们听,叫一切都按着份例上的来。”

  姜红菱浅浅一笑:“这样才好呢。”

  看着如素身影晃出了门,姜红菱便在椅上坐着,头上青丝散挽,几绺垂在了肩上,面上脂粉不施,因着午睡才起,脂光莹润,倒显得格外秀美。

  她静了一会儿,便扬声唤如锦进来。

  如锦正在外头看着茶炉子,听见奶奶召唤,慌忙丢下交给小丫头们照看,自己便走了进来。

  姜红菱见她进来,便问道:“今夜打发李姨娘上路,板材可置办下了?”

  如锦回道:“按着奶奶的吩咐,已打发了买办们出门去看。只是事发突然,仓促间没有合适的。”

  姜红菱垂首不言,风顺着窗子进来,吹乱了她的秀发。

  如锦瞧着奶奶面色淡淡,只当她心中不愉,便说道:“奶奶也宽心,这人要到了明儿一早才捞起来呢,也不急在这一时。”

  姜红菱拨弄着手中的青花盖碗,漫不经心道:“话是不错,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横死的人,不能在家中停尸。”说着,微微一顿,又道:“我记得家中库里收着一口杉木棺材,原是给老太太老家人备的,到底不曾用上,如今还闲置着,就用了那个罢。”

  如锦吃了一惊,说道:“奶奶,那棺材可是柳州出的,板材自不消说,都是上好的。就是桐油也刷了五六遍,埋入地下绝不生虫蚁。李姨娘不过一个侍妾,又是戴罪之身,这口棺材给了她,不怕老太太怪么?”

  姜红菱朱唇微勾,抬头看着如锦,轻轻说道:“去就是了,我担保老太太不会怪罪。”

  如锦心中微有几分怪异,嘴里答应下来,也出去传话吩咐。

  姜红菱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看着窗外天际乌云四合,冷风渐起,不由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呢。”

  到了傍晚时分,果然天上落下了雨。雨势虽不甚大,却绵绵密密,打在院中芭蕉上,刷刷之声颇令人遍体生寒。

  如画也早听闻了今日府中闹出的故事,这为侯府生了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且受宠多年的姨娘,竟就这般轻轻巧巧定了死罪,她颇有几分胆寒。在外堂上坐不下去,便借口服侍,走到了姜红菱这边来。

  进得门中,却见室内一片漆黑,亦不知姜红菱在何处。

  如画心中怪异,又有几分惧怕,脚下一软,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口中哎哟一声,险些栽倒。

  黑暗中,但听姜红菱的声音飘忽而至:“你怕什么?毛手毛脚的。”

  如画闻听此言,心中倒安定下来,连忙陪笑道:“没瞧见,竟被绊了一跤,叫奶奶看笑话了。”说着,忙自地下爬起,又问道:“这黑灯瞎火的,奶奶怎么不点灯呢?”言罢,便拿了火石将屋中四处放着的黄铜仕女捧心灯台点着。

  昏黄的灯光在屋中四散开来,如画猛然就见姜红菱坐在西窗底下,一身白衣,秀发散乱,一张俏脸白皙胜雪,仿佛没有半丝活人的气息。一双点漆也似的眼睛,正炯炯的盯着自己。

  如画心中一阵阵发寒,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坐在这里的大少奶奶,不是活人。

  姜红菱看着她,淡淡问道:“为什么要点灯?我倒想一个人坐坐。”

  如画强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打搅奶奶的清静。”说着,抽身就要出门,却听姜红菱在身后幽幽说道:“来了,也不必出去,就陪我坐一会儿。”

  如画顿时僵住了身子,心底纵然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她的意思,还是走了回来。

  姜红菱看了她两眼,轻轻问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个样子?”

  如画侍立在旁,强颜欢笑道:“奶奶说笑了,我能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是这乌漆墨黑的,外头又下着雨,怪唬人的。”说着,那眼睛就朝着窗外瞟了一眼,但见外头的雨帘越发的细密了。

  姜红菱听着外头的唰唰雨声,微微有些失神,不由轻轻说道:“那天夜里,也是下这样大的雨。”

  如画没有听清,便问道:“奶奶说什么?”

  姜红菱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没有什么,只是感叹世事轮回。”

  如画更是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就此罢了。

  少顷功夫,如锦如素各自回来。如锦先报说已然吩咐下去,管库房的已带人抬棺木去了。

  姜红菱点头说知道了,如素便言称晚饭齐备。

  姜红菱起身走到外头,见桌上的饭菜果然与平日里一般,便坐下吃了。

  待吃过了晚饭,姜红菱走回内室,洗了把脸,吩咐如锦与她梳头,又说道:“将那件雨天穿的蓑衣斗笠都取出来。”

  如素如锦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如锦问道:“怎么,外头下这样大的雨,奶奶还要出去么?”

  姜红菱浅笑道:“李姨娘今夜就要上路了,也是做了一场对手的人,怎么说也该去送送她。”

  如素满面忧虑道:“奶奶身子一向弱,外头雨大又冷,仔细再弄出病来。”

  姜红菱轻轻斥道:“快去,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两个丫头无法,只得依着吩咐行事。如素百般怕她冷,连着已然收起来的丝绵夹袄并棉裙子都翻了出来。

  一时收拾已毕,姜红菱吩咐两个小厮提着灯笼在头前带路,带了如锦如素两个丫鬟,又有两个有些年纪的仆妇在后头跟着,一道朝外走去。

  才踏出廊上,只觉一股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倒叫姜红菱打了个寒噤。

  姜红菱不由搓了搓手,举头望去,但见天空酱也似的漆黑,一颗星子也不见。

  如锦便低声抱怨道:“叫奶奶不要去,就是不听。”

  姜红菱笑了笑,抬步下阶,步履稳稳的向外走去。

  一路上,只见那两个小厮手里提着的油纸灯笼,洒出些昏黄的光,照的地面湿漉漉的。

  姜红菱心神有些恍惚,这样漆黑的雨夜,四下静谧无声的巷道,一如前世自己被沉井的那夜。然而今夜,要被沉井的人,换成了李姨娘。而她,则成了与人送葬之人。

  雨越发大了,几乎连油纸灯笼也要打灭。

  如素心中担忧,便向姜红菱低声道:“奶奶,不如回去罢。若是灯笼再熄灭了,更是寸步难行了。若是奶奶摔着了,我们可谁也担待不起。”

  姜红菱目不斜视,毫不迟疑道:“不想去,就自己回去。”

  如素听她这般说来,只好闭口不言。

  侯府深邃宽广,何况又是雨夜难行,这主仆一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了关押李姨娘的柴房。

  姜红菱举目望去,只见这房屋甚是破败,屋顶早已生出了些许杂草,瓦片残破,四下透风。

  她回身吩咐道:“你们且在外头候着。”

  如素忧虑道:“怕那泼妇伤着奶奶,我们还是跟进去罢。”

  姜红菱浅笑:“不妨事。”说着,就推门而入。

  进到屋中,但见这屋里果然堆着大堆的干柴,地下丢着些许稻草,还有些窸窣声响,多半是老鼠跑动啃啮之音。

  李姨娘就捆在屋子东南角的一把破椅子上,头发散乱,面目青肿,嘴里塞着一块不知是谁的帕子。面色憔悴,双目无神,垂首不言,再没了往日的威风。

  她听见动静,抬头望去,见了姜红菱,登时激动起来,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眸子里迸发出愤恨的怒火,嘴里呜呜咽咽,不知说些什么。

  姜红菱走上前去,将她口中的帕子扯了下来。

  李姨娘喘了两口气,怒视着她,咬牙切齿道:“贱人,趁了你的意了?!与那老贱妇为虎作伥,就这般得意么?!”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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