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兰姨娘才走到坐忘斋院门上, 便见顾思杳正在院中打拳。

  他今日穿着一套松叶暗纹滚边月白色丝绸劲装,日头照耀下, 绸缎衣裳熠熠生辉, 包裹着挺拔精健的身躯。年轻俊逸的面容,沁出了细密的汗滴, 眸色淡淡,冷峻而脱俗。

  兰姨娘双臂环胸, 倚在门上看着眼前这人。

  年轻壮健的身躯, 蕴藏着无穷的精力和遮掩不住的蓬勃朝气,周密稳妥的思虑, 沉稳可靠的气势, 这西府少主俨然已有一家之主的气魄了。

  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顾武德原先就不大管府中内务, 如今更是将家中一应大小事宜交予了儿子打理,自己便花天酒地,纵情花丛。那具躯体因着保养得宜, 而尚未显现老态,却在同年轻的儿子相较时,还是散发出了行将衰败的腐朽气味。

  兰姨娘皱了皱秀丽的眉头,近些日子以来, 顾武德若非在外夜宿, 回来必定是要睡在她那里。但想到夜里,顾武德压在自己身上,夹在着酒气和不明胭脂气味的浑浊气息吐在自己脸上时的情形, 她心底便压抑不住的生出了厌恶和恶心。

  她已经不会再有孩子了,同顾武德厮缠也不会再有任何好处,但她是他的姬妾,不得不应付敷衍着他,这让她厌烦。

  顾思杳觉察到门上似是有视线投来,便停了下来,转头见兰姨娘在门上立着,便问道:“几时来的?”

  兰姨娘见他停下,走上前去,说道:“才来不久,听闻二爷寻我有事?”

  一旁侍立的丫鬟明珠见主子收手,连忙递了手巾上去。

  顾思杳接过手巾,擦了一把头脸脖颈,便向兰姨娘示意到屋中去谈。

  两人走到屋里,绿湖送了两盏香茶上来,顾思杳便摒退了左右。

  兰姨娘不知他要说些什么,望着他,默然不言。

  顾思杳至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停了半晌,才问道:“如今四姑娘是谁照看着?”

  兰姨娘微微愕然,心里颇为不安。

  自打程氏被关,这家权到了她手上,她便没再留意过这个四姑娘。她虽不至于迁怒在一个孩子身上,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女儿,又怎会加意照看?何况,她是程氏的孩子。

  顾妩房中的丫鬟目无主上一事,她是知道的,但总不少了顾妩的吃穿,她便也不去管她了。

  顾妩的奶娘私下调唆顾妩,被她侦知,便撵出了府去。然而此事说起来,她也是为了顾思杳在府中的安稳,并非是一己之私。

  此刻顾思杳忽然问起四姑娘来,她虽心虚,亦有几分不解。

  顾思杳见她不答话,心里也大约猜到了几分,沉吟了片刻,说道:“四姑娘也到了年纪,总该有人教导她言行规矩,和这为人处世的道理。不管怎样,她也是我顾家的女儿,失了教养,日后只怕辱没门楣。”

  兰姨娘听这话来的蹊跷,不觉想起昨夜听丫头们说起的事情。有人见四姑娘只穿着中衣跑到了二爷的房里,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方才被绿湖送了出去。说是送,那情形倒像是强拉出去的。

  兰姨娘在这深宅大院里过了半辈子,什么样稀奇古怪的腌臜事都见过,听了顾思杳这没来由的言语,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拨弄着手中的茶碗盖子,眼角一挑,甚是妩媚,抹的艳红嘴唇勾起了一抹笑意:“女孩子家到了这个年纪,是爱胡思乱想。”说着,扫了顾思杳一眼,继而道:“她又见不着旁的什么人,移情在二爷身上,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如二爷这样的伟岸男子,世间也当真少有。”

  顾思杳面色如常,只是剑眉细微不可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但听兰姨娘又懒懒说道:“程氏养女儿,便如养狗养猫也似,或许竟还不如养狗猫。人家养猫养狗的,还晓得教些规矩。她除却给她女儿吃穿,旁的却是一律不教。好时,就宠上天。但有半分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是一顿毒打。这四姑娘,跟着她娘什么道理也没学会,倒养成了个见人就怯的毛病。人前便如避猫鼠也似,她近来总跟着二爷,我看着心里还纳罕的呢。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顾思杳听了兰姨娘这番话,心里却不知该如何作想,顿了顿才慢慢说道:“不论怎样,家中绝不能出这样的荒唐事。既是如此,你便留神照看着些。原说要送她到侯府那边读女学,我倒怕她过去之后,口无遮拦,信口开河。待会儿我便打发人往侯府那边传个信,说四姑娘病了。这些日子,你便留神照看着些。”

  兰姨娘笑了笑,又说道:“二爷既有此顾虑,何不尽快替四姑娘说门亲事?断了她这念想,也就没那些麻烦了。”

  顾思杳话音淡淡:“这话虽也不错,但一则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来两府子孙除却故去的堂兄皆不曾婚配,忽然替她寻亲,面上不好交代。”

  兰姨娘闻言也觉有理,点头称是,又坐了一会儿,眼见并无别事,便放了茶盅,起身道:“既如此说,我这就去看看四姑娘。”言罢,便向外行去。

  顾思杳自也不会留她,任由她去了。他自己也吩咐丫鬟取了衣裳冠带,穿戴齐整,出府而去。

  自此之后,兰姨娘果然留神起顾妩的动静。

  然而顾妩生性怯懦,人前寡言少语,又十二分的畏惧这兰姨娘。任凭兰姨娘左来右去的言语试探,又或干脆单刀直入的问询,她皆不肯将心底话讲出。兰姨娘无法可施,本又不是什么慈爱耐心之人,竟索性将她冷嘲热讽了一通,又说了些世间伦常的大道理,便也不大理会她了。

  顾思杳为叫顾妩死心,亦不大见她了,甚而还放出话去,说四姑娘身子病弱,需隔断静养,不许人来打搅,将她软禁在住所。

  顾妩被顾思杳驱逐出来,又被兰姨娘泼了几盆冷水,也大约明白这件事是决然不行的。然而,情之一物,一经萌动,便极难铲灭。何况,她终日在这深闺大院之中,见不到什么像样的适龄男子,又正当韶华芳龄,一颗芳心系在顾思杳身上再也解不下来。越是见不着他,便越加思念,竟致不可收拾。

  虽则心底知道了如此是违了世间伦常,然而凭什么嫂子可以,妹妹就不可以?这道理又在哪里?顾妩想不明白,心中却越发的颠倒迷乱,再不能回头。

  再说侯府这边,姑太太顾琳一家子安顿在了秫香楼。

  这日清晨,顾琳一早便自床上爬起,忙忙的梳洗收拾,又亲自去叫女儿吕云露起床。

  吕云露自幼有晏起的毛病,此刻香梦正酣,忽被母亲吵醒,睡眼惺忪的瞧了一眼窗外天色,便嘟哝道:“天色不是还早,娘一大早闹什么呢?”

  顾琳便打了她一下,嘴里斥道:“你还当是在家呢?快些起来收拾了,挑好颜色衣裳穿,同我去见你外祖母。”

  吕云露翻了个身子,将头探出丝绸被子来,抱怨道:“昨儿不是见过外祖母了,今儿怎么又去?母亲忙什么呢!”

  顾琳在女儿床畔坐了,抚摸着女儿头顶,说道:“你真正是个傻孩子,咱家中是个什么境况,你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不紧靠着老太太,可要怎么好呢?这一家子吃穿用度,比比皆是银子,老太太昨儿虽没言语,但只怕不是个处长之道。何况,如今府邸中馈被个外人把持着,咱们要想过好日子,还不得着紧上心些?我可是听闻,府中打算办个女学,今儿咱们过去,先到老太太跟前替你报个名字,将你也送进去。然后将仁辉也入了家学,旁的不说,你们兄妹两个吃用府里就得管着。”

  言至此处,顾琳抬头,扫了一眼这屋中各处。

  这屋子虽布局考究,陈设清雅,但墙角壁上已有些墙皮脱落下来,底下现出灰白的墙身来。她是侯府嫁出去的女儿,于这秫香楼是再熟悉不过的。

  这地方原是之前顾琳的祖父、老侯爷在世时,晚年避世的居所。老侯爷当年到老时,生出了退居山林安享田园之乐的念头。但到底侯爷之尊,不可能搬到乡下地方去住,便在府中寻了这块地方,造了这座二层小楼。他自己独居此处,在院中耕了几亩菜地,搭了架子种些丝瓜葫芦等物。到了如今,这院中还剩着几座架子。但自老侯爷故去,这座楼便已逐渐废弃,再无人居住,平日里只用来堆放杂物。

  顾琳未嫁之时,于此地印象唯有荒凉衰败之感,她当真不曾想到自己出嫁近二十年,重回侯府,竟然住进了这个地方!

  无论怎样,她也是侯府的金枝玉叶,凭什么如今就要落到这番田地?

  顾琳将手中的帕子拧了几拧,压下心底的愤懑不甘,方才眉眼舒展,慢慢说道:“再一则,我可是听说,那女学是那个姜氏一力主张起来的。连那夫子,也是她的闺中好友。你到学中去,看能揪出她什么错来。她在老太太跟前失了宠,往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顾琳满盘算盘打得甚好,吕云露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只要自己过得舒坦,便再不管其他。听了母亲的谋划,她只觉头疼,娇声埋怨道:“咱们千里迢迢好容易回到外祖家中,这一路舟车马拉的,倦的了不得。母亲不说好生歇几日,倒先生出这些花活来。我可不要去读什么女学,累也累死了。那些什么女戒女德,我在家中早已看得烂熟,就不去又怎样?要去,母亲自己去,我才不去。”言罢,她翻了个身,又想睡去。

  顾琳见女儿不听话,急躁起来,一把将她揪起,嘴里便斥责道:“小蹄子,你别躲懒,这里面可还关系着你的终身大事!”

  吕云露虽是怠惰,但到底也是云英闺女,听了这话,顿时睡意全无,两眼大睁,嘴里支支吾吾问道:“母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顾琳见女儿拿出正经神色来,一脸得意:“昨儿晚上家宴,我席上问了一句,你那三表哥还未定亲,于你似也有几分意思。老太太听着,嘴里的话也且是活络,并没不愿的意思。我心里想着,这倒是不错的亲事。你若能嫁给你表哥,这一辈子的事,可再也不必愁了。”

  吕云露一张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她想起顾忘苦的风流形容,倒也没什么不好。但转而,心底又晃过一个清隽伟岸的人影,这心思却又颠倒起来。

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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