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其实梅婧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在不欢而散的第二天, 她便躺在自己那张还没来得及洗的小床上,想通了自己昨晚的那场脾气着实发的很没道理。

  夜生并没错,从小家庭关爱的缺失,注定了他的内心容易萌生出不安感。从这方面来说, 他们确实是一类人。而自己明明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对他好, 可却在关键时刻迁怒于他, 并说了不好听的话。

  她很想要找个机会和他道歉,可却连续几天都没能见过他。

  于是有几次她故意将房门开着, 想在楼梯口等人, 却不料他恍若未见,每次来回都走得飞快,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梅婧顿时便窜上了火,随手将大门摔得更重, 仿佛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可没过多久又觉得这样的赌气, 毫无意义,反而令自己对他更为记挂……

  可她想夜生却不是。

  夜生不想理她,夜生应该是真的对她生气了。

  于是在丁桂早餐铺里, 梅婧一手支着脑袋, 一手无精打采地搅弄着碗里的清汤抄手。可丁桂哪里知道她心底的弯弯绕, 于是此刻拉了拉身侧择着菜的短发女人便开起玩笑道,“逢君,没骗你吧?咱们楼上的婧婧生的可太水灵了,和画报明星似的,是不是?”

  丁桂口中的逢君便是如今租住在郭大爷房里的房客祝逢君。

  她的丈夫在江对岸的轮轴厂上班,每日早去晚归,一日打照面的时间并不长, 而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于是便在孩子睡觉时来给丁桂搭把手做做帮工,也算是稍稍补贴家用。

  祝逢君有些微胖,身上和脸上都是肉肉的,可一张脸却生的白净,笑起来更是显得十分喜气,“好看好看,你们口中的重云西施,果然不是盖的!”

  梅婧第一次听到这个令人羞耻不已的绰号,瞬间涨红了脸。

  “丁姐,这绰号是谁取的?”

  丁桂抬脸笑着,手里切凉皮的动作却没停,“最早是理发店的阿宝哥喊出来的,后面大家都觉得形象,也就跟着私下喊着玩。”

  “大家?”

  “可不是?连做盲人推拿的老魏都知道呢!”

  梅婧觉得这样的出名不是很光彩。

  可她也明白大家巷中的街坊和丁姐一样,都是出于善意,是对她好心的夸奖,只不过是她自己心内别扭罢了。

  想来于小莺虽然性格跋扈,但心地也不坏,自从夜生替她修好漏水的墙后,她果然没再来寻过麻烦,也如约未将那场雨中亲密事与邻里分享。

  丁桂边说边笑,“婧婧,是你还小,脸皮薄呢!等你和姐姐们一样再大几岁,得了这样的夸奖,可是要高兴地开啤酒庆祝了!”

  “这么一说,确实觉得年轻几岁不得了。”逢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梅婧看,“你看婧婧的皮肤多好,跟块嫩豆腐似的,和咱们糙皮糙肉的完全不一样。”

  丁桂的表情一滞。

  随之一刀下去,手里的凉皮也有些切歪了。

  所幸这一份失常还并未被他人发觉。于是丁桂很快地换了副神色,继续笑盈盈地开口道,“是啊,都说搞文艺的小姑娘会保养,看来果然不错,我们也是该学学了……婧婧,你说丁姐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该涂雪花膏了?”

  梅婧放下筷子,认真点头道,“要涂的,睡前还要涂点唇膏和护手霜。”

  “哎哟,看来是问对人了……”丁桂停下了手中的活,洗了把手,满脸真挚地坐到了梅婧身侧,“婧婧,快说说买什么牌子的好?姐每次看到超市里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就头疼得不行,真是没用。”

  “我买的也便宜,就是普通的银耳珍珠霜。之前超市打折,我正好多买了几瓶,一会儿就拿瓶新的下来给你们试试。”

  初相识的祝逢君笑脸盈盈,答应得开心利落,反倒是丁桂有些忸怩了起来。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

  “丁姐,你和我怎么还说这样见外的话?”

  望着丁桂饱含质朴的笑意,梅婧心下一时不是滋味。

  丁姐总是那么好,那么善良,把平日里对他人的帮助与付出当作习惯。可她的撒网却不为捕鱼,这才会连收到些许回馈都觉得羞赧。梅婧当然没忘记偶遇李文金和女同学去开房的那场意外,可如今夜生不在,又有个不熟悉的祝逢君在身边,显然也不是自己与丁姐谈心的好时机。

  “那等哪天不忙了,丁姐再做一桌喊你们几个吃饭?可不许推辞啊,反正都是些余下的食材,不做也就坏了,不做还浪费呢!”

  话都说圆了,自然没有再推辞的余地。

  梅婧心内暖意潺潺,这一刻只好听话地点头道,“好,那都听丁姐的。”

  “对了,这楼里这重云西施我是见着了……”祝逢君择完菜,开始麻利地剥起了豆子,“可你口中样样都好的夜生,我怎么还没打过照面?“

  “小伙子工作忙呢,”丁桂又走回了原木砧板前开始干活,“据说最近升了职加了薪,有可能要搬走了。”

  梅婧眉心一拧,身体中沉睡着的五感顿时复活苏醒,汹涌翻滚的满腔酸涩更是快将她宛如置身事外的伪装颠覆。

  “搬走?”

  “是啊,他没和你说?”

  梅婧努力维持着表情的正常,“没听说。”

  “这样啊,我还一直以为你们处的挺好的呢……”丁桂边说边将切好的凉皮装盆,“据说是老板赏识,给他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还是个像模像样的好房子,所以他可能就快搬走了。但我估摸着他指不准是谈恋爱了才想搬呢,前些日子,我看到他捧着束鲜花回来,模样可漂亮了!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

  梅婧心尖发颤,连带着手指也微微发抖。

  相处至今,她何曾见过什么漂亮的花?

  须臾间,她只觉得眼前的抄手汤油腻到不行,油腻到令人反胃。这段时日来,她一直以为他们二人只是闹了闹脾气,却不想夜生竟已预谋着和她不告而别!

  这一刻,她恨不得好好踢他一脚,踢到他疼得流眼泪才算罢休。

  因为她现在就气到想哭,特别想哭。

  “哎呀,小胡,你怎么过来了?”

  丁桂诧异的声音一点儿也没吸引到梅婧的注意。

  然而胡文恺温和的回答却犹如平地一声雷,瞬间将梅婧自我沉浸的意识唤醒。

  “丁姐好。我过来找婧婧,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吃过了吗?”

  “谢谢丁姐,我吃过了。”

  “婧婧,快来,小胡喊你呢!”

  退无可退的梅婧只好拍了拍脸,继而做了个深呼吸,站起来便转过身去。

  白日里的重云巷是狭隘而空旷的,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已出门务工。火柴盒一样排列着的陋巷被各式各样的破旧雨篷挡着,令走在巷中的人更难与光芒接近。

  “你怎么来了?”

  尽管梅婧的态度并不怎么好,可胡文恺这一刻的面色却很平静,似乎并没有被她的这份不待见而影响。

  “婧婧,之前是我的行为莽撞了,给你带来了困扰。所以今天过来,是想给你好好道个歉的。”

  梅婧淡淡地摇了摇头。因为感伤与毫无头绪的紧张,此刻她双眸间的红晕还未消散,一时看起来分外楚楚,可爱又可怜。

  “我知道了……但你不应该过来,万一被亚苹姐知道,我会很麻烦。”

  “不会了。”胡文恺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疲倦,薄薄的淡色唇在浅抿后又松开,终而和缓声道,“今天来也是想告诉你,我这次考研考去了外地,今后应该不会再回重庆了。”

  梅婧微微一怔,这才明白了他今天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竟是道别。

  坦白说,眼前人对她言辞尊重,举措更是无虞。

  或许胡文恺先前是有一些喜欢她,又不太会掩藏,外露得十分明显,从而给她在工作中带来了些无端口舌,但那到底是他无心的,而现在事实也是明摆着的,他要走了,他们即将再也见不到了。

  即使从小的生活便斥满了离别,可这一刻的梅婧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涩意。

  “恭喜你了,我猜一定是个好学校。”

  胡文恺本想自报家门,让她日后得空来北京找自己玩。

  可又转念一想,梅婧怎么可能会去呢,或许她根本连知道的兴趣都没有,自己说出来这样的话也是惹得两两尴尬,于是他只好生生地将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似笑非笑道,“嗯,学校是还可以。”

  “我记得你说的,事在人为。那就祝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口气读到博士才好呢。”

  二人一同站在陋巷雨篷交界下的一小片阳光中。

  胡文恺穿着舒适而考究,气质更是玉树临风,即使身在这样狭隘的陋巷,他的身影都似在熠熠泛着光。

  大抵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生来便是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人。

  可穿过这个优越的身影,梅婧却忽然想到那一夜被自己丢弃在人流中的夜生。夜生原本也是很好看的,可因为自己说了那么多不好听的话,令他难过地弓起了背,看起来那样的沮丧而孤独……没错,胡文恺要走了她可以不难过,可一想到夜生即将要离开重云巷,离开自己,她的心头一时有如针扎,甚至疼到有些呼吸不畅。

  眼前人眸底蕴含着的痛楚,触发了胡文恺某种隐秘而贪心的错觉。

  “婧婧,那时候这里可能就被拆了,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说丧气话,你是有着大好前程的人。你的目光,不该拘泥于这片看不到希望的土地上。”

  “这些话,是你真心的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会在哭?”

  梅婧局促地抚上脸,这才惊觉自己竟已落下泪来。

  慌乱中她觉得十分难过,更觉得自己丢脸又没用,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脸诧异的胡文恺,于是她只能紧紧地捧住脸,任由自己轻声地抽噎着。

  这场始料不及的意外自然使置身于状况外的胡文恺会错了意。

  于是他又惊喜又心疼,忙忙手误无措地轻拍着梅婧单薄的背脊,“婧婧,你别哭了……我不走了好不好,我不去北京了,我就留在这里,在你能看得到的地方,等你回头,等你慢慢愿意接受我,好不好?”

  “不,不不,这和你没关系……”

  “你这么伤心,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文恺,你要去读书的,读书的事那么好,那么珍贵……”梅婧语无伦次地抽噎着,“我真的不是为你,我就是,我只是……”

  梨花带雨的画面令胡文恺揪心不已。

  终于他试探般的,小心翼翼地将她带入怀中,令她光洁的额抵在胸口,连带着自己那颗汹涌翻腾的心脏,一起紧密地跳动,颤动。

  “不哭了,先不哭了。我在这,我等你,我会听你慢慢说……”

  安抚的话刚落音,一颗青色的苹果骤然从天而降,摔在他们的脚边,砸得稀烂,砸得粉碎。

  梅婧注视着脚边泛着丝丝香气的苹果残渣,顿时如梦初醒,推开了胡文恺的怀抱。

  她连忙地抬头望去,却只见头顶的天台空无一人。

  唯有一道狭窄的天际线,湛蓝平坦,一望无际,与光滑到没有尽头的孤独天宇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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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后的梅婧正准备出门,却被前台的小高喊住,让她接个电话。

  梅婧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

  因为还从未有人通过培训机构的前台电话来联络她。就算内江老家那边有什么事想要找她,也大多是寄平邮信,或是打给巷口杂货铺的老吴让他给帮忙捎个话来。

  所幸这一通电话并不属于家里,而是始料不及地来自气喘吁吁的惠惠。

  梅婧半吊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惠惠,你怎么了?”

  “我在上清寺呢,这里有家铺子的羊绒毛线正在打折,”听筒仿佛都掩盖不了惠惠的那股子直往上蹿的兴奋劲儿,“百分百纯羊绒,骨折价呢,各种颜色都有,你要不要?”

  梅婧哑然失笑,实在是没想到惠惠大张旗鼓地打电话来,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只可惜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就算买来也用不上,着实枉费了惠惠的一番热心肠。

  “我就不要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织衣服的。”

  “笨啊,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大冬天天寒地冻的,给人织条围巾暖暖也好。再说了,礼轻情意重,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个调调?”

  梅婧下意识捂住了听筒,继而四处顾盼。

  所幸这一刻大家来来往往各自都在忙,并没有人发现她这一刻的神态失常。

  “织毛线,难不难啊?”

  “不难不难,围巾又不是毛衣!回头我教你,一分钟包学会!”惠惠清甜的声线中蕴着十足笑意,“关键是这线太便宜了,两块钱一大卷,不买简直就是吃亏,我可不能见你吃这个大亏!”

  梅婧被她俏皮的语气逗得哭笑不得。

  “好吧,那就劳烦你帮我捎一下能织两条围巾的针线吧。”

  “你要什么颜色的?”

  梅婧其实根本没个头绪,她单手捏着衣角,眼神正好瞥到了入口处一年四季都生得极好的那两盆铁树。

  “要不就绿色吧,深一点的绿色。”

  “我刚刚看到有个橄榄绿好像不错,颜色大方,不亮也不黯,你觉得行不行?”

  梅婧唇畔弯了弯,“行,那就橄榄绿。”

  直待挂完电话后她才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她还没有和夜生和好,可却已不由自主地设想起了他戴上自己织的围巾时会是怎样的模样。

  那一日,她好不容易才支走了胡文恺,磕磕绊绊爬上天台,可到底还是没能如愿看到想见的那个身影。

  该怎么办呢……梅婧其实很没底,即使起伏于平日里最为放松的泳池,她那双漂亮的瞳仁里亦是盛满黯然。

  她默默地思量着。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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