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宿醉后的头疼一连两日, 直到第三天才有了轻微改善。

  唐幸的面色依旧不太好,眼底挂着淡淡的青色,头发也懒得打理,任由发丝不受管束地披在肩上。从北边山底的寺庙看完她那咽炎复发的父亲后, 她让夜生一路西行, 几经山路辗转, 开道了一处其貌不扬的小型公共陵园。

  夜生这才明白,今日出发前唐姐让他买的那把白色芍药花是用来做什么的。

  原来唐姐是要来看故人的。

  不过这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尽管一路上二人稍显沉默,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遵循着她的所有安排, 因为今天,是他打算为唐姐工作的最后一天了。

  夜生心想,唐姐对他一直不错,怎么也是该好聚好散的。尽管他也不知道“好聚好散”的这个词用在此处算不算贴切, 但一路上, 他的确都在思索着自己该找一个合适怎样合适的机会开口。

  可惜今天的唐幸话很少, 似乎并没有什么与他说话的意愿。

  从市区到寺庙,从寺庙到陵园,一路上她都显得格外沉默。除了快开到陵园时让夜生调头, 在公路一侧的地摊上买了串黄灿灿的芭蕉, 其余这一整天里, 她都没提出其余要求。

  然而在墓前旁若无人吃芭蕉的事,看起来还是挺令人咋舌的。

  唐幸坐在墓前,坐在了凝着露水的芍药花边,神色平淡得仿佛像是坐在自家沙发上一样。她的吃得慢条斯理、自然惬意,随即掰下了中间段最粗的三根芭蕉,递给夜生。

  “你也吃。”

  夜生望着眼前熟褐色石碑上笑容柔和的女人,又看了眼手里那一小串成熟的芭蕉, 继而微微皱眉道,“唐姐,这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唐幸又掰开了一支新芭蕉,继续剥了皮自顾自地吃着,“我妈脾气好,不会在意这些的。”

  母亲早逝,父亲出家当起了和尚。

  唐幸的经历若单说可怜还不够贴切,夜生觉得,应该还要再多加一丝荒唐。

  “算了,我第一次见阿姨,这样显得不太尊重。”

  “行吧,随你,”一眨眼功夫,唐幸又吃完了一根芭蕉,她将几条果皮搁到了一边,继而幽幽开口道,“说得自己今后还打算来似的……”

  夜生抿着唇没说话。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就比如,他今后当然不打算再过来了的事实。

  “我妈当年是得病走的,胰腺炎,活生生疼死的,只可惜那时候家里没钱治。”唐幸一边说着,一边抚着碑石上那一张小小的照片,只是语气平淡得已经听不出几分伤心。

  夜生垂下眼帘,不无遗憾道,“好可惜。”

  “是啊,好可惜,而且她走的那天,正逢我拿到了模特生涯中第一个奖。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个组委会除了奖牌,还给了五百块的奖金。”唐幸望着远处的山川,目色迷离地笑了起来,“我当时真高兴啊,捧着奖牌和钱就往回跑,连公交车都不舍得坐,一连四公里路,淋着小雨不带停的就跑了回去……只可惜还是迟了,到最后,就连她最后一眼都没看到。”

  “唐姐,那都过去了,现在你的日子也在一天天好起来。”

  “说真的,”唐幸眸光一转,神色顿时变得有些犀利,“你真有觉得我的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吗?”

  夜生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有。”

  唐幸自嘲一笑,随即用脚尖踢了踢他的皮鞋,令他黑色的裤管上沾到了些泥浆水。

  然而她非但心内没歉意,反倒脾气有些不讲道理了起来,“那天在餐桌上,我被他们左右夹击,你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的,凭什么还说出这样的鬼话来?那么满的一瓶白酒,你甚至都不来帮我挡一挡!”

  夜生微微叹息,直言不讳道,“要是我帮你挡了,那块地可能也就没了。”

  明知道夜生所言都是不争的事实,可唐幸撇着唇,还是有些不甘心道,“可是在那时候,你就不会有一点点觉得我很可怜的念头吗?”

  “唐姐,你是我认识的所有男男女女中站得最高的人。所以在我心里,你已经很厉害了,也不该对我问出这样的话来。”

  “那你同情我吗?”

  “我对你,只能是仰视。”

  “放屁,你现在明明就在低头看我……”

  其实是不甘心的。

  就算如今看起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从前鲜活生动、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如今却长眠于此,再也回不来了。除了相册里泛黄的照片,世界上再也无法追寻到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人真的太渺小了,而这人世间任何的情缘,不论亲情,亦或是友情与爱情,在时间的长河中也不过是一瞬唏嘘,就算再是深爱、再是珍惜,也都没有能力得以永驻。

  在唐幸的眼神里,夜生看到了一丝令他没法回应的东西。于是,他像是被风浪拍乱了节奏的小舟,一时都忘了调整桅杆上的帆,而是鬼使神差地提前开口道,“唐姐,我这次真的要辞职了。”

  “哦,又来了,”唐幸不以为意地拨弄着落在头发上的枯叶,“这次想换去哪里工作?”

  夜生坦诚,“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走?”唐幸登时窜上了脾气,“你不会是因为那天我咬了你一下就记仇了吧?还是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了?我可不信凭你这条件出了我这儿,还能找到更轻松的工作……”

  “我知道,虽然你爱开我的玩笑,但你的确对我很好,我很感激。”

  “那你还三天两头地要离开我,威胁谁呢你!”

  “但我这次真的要走了,”夜生没有回避唐幸锋芒毕露的目光,“我想换一份作息正常的工作,然后和我女朋友结婚。”

  唐幸面色一滞,顿时没了刚才那股子跋扈的气势。

  “你要结婚了?”仿佛被风沙迷了眼,她当即下力地揉了揉,反复确认道,“你才多大,这就要结婚了?”

  “唐姐,我早就到法定了。”夜生逆光站着,因为光影朦胧,此刻更显得他神色柔软异常,“我想娶她,一直想,很早就这么想了。既然要结婚,当然要她开开心心地嫁给我,更不能让她每晚再一个人。”

  阳光是轻柔的,而唐幸却犹如被晒蔫儿的植物,将脸垂得低低的,连腰也懒得再直起来,最后索性后仰着脖子,将后脑勺抵在了冷冰冰的墓碑上。

  “你这个人,其实真的很没劲……”

  “对不起。”

  “既然你不喜欢我,那从前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救我?郑夜生,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是嫌我嫁过人,还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大?”周围万籁俱寂,唐幸更是毫无遮掩地直勾勾望着他,“逝者为大,眼下正对着我妈呢,你得说实话,一个字儿都不许撒谎!”

  “因为我一直把你当做一个长辈一样,去尊重去看待,这和你的年龄与经历都没有关系。”夜生缓缓地蹲下身来,目光与她平静地对视着,“唐姐,我是喜欢你,那也是因为你的确对我好。你培养我,让我去外面学本领,又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这些我都知道,但那自始至终都不是男女之情,我自己分得很清楚。”

  唐幸没有说话。

  她别过脸,不再去看夜生,而是遥望起了远处灰白色的流云。

  做人真累啊,有时候倒不如做一片云。来去自由,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会去贪恋,随心又自在,真正地做到了高枕无忧。

  “既然连说辞都准备得这么充分了,那就走吧。”

  “谢谢。”

  “对了,你明天别忘了到赵莉莉那里多领两个月的工资。”

  “不用的,”夜生连忙提醒到,“唐姐,我是辞职……”

  “废话,我当然知道,但我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吗?”唐幸拍了拍羊绒裙上的灰,随即颐气指使地朝他伸出了手,有着要借力站起身来的架势,“就算你要走,对外也只能说是你惹得我不高兴,所以我才大手一挥开了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夜生放下心来,托着她的臂弯将她扶了起来,“都听你的。”

  “你还笑,笑笑笑,你在长辈面前怎么能笑得出来……”站起身之后的唐幸立马翻脸不认人似的甩开了他的手臂,“亏我从前还嘲你女朋友傻乎乎的,现在我觉得这小姑娘一点都不傻,厉害的要命,这才能把你吃得死死的,可比我厉害多了!”

  延绵行道两侧的松柏树枝叶繁茂。

  捡完芭蕉皮后的夜生距着一步之遥跟在她的身后,只觉得回程的步伐都比来时轻盈了不少。

  “她不厉害,一点点心事就会挂脸上,什么都藏不住的。”

  “哟,听起来脾气也不怎么样啊,”唐幸揉着自己的腰侧,皮笑肉不笑道,“那你还这么死心塌地喜欢人家?”

  “大概因为我服管吧。”

  “闭嘴闭嘴,真不嫌恶心人……”

  直到暖和的车子一路平稳地往城内开时,蜷缩在后座的唐幸才缓缓意识到,夜生的辞职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电台里的爵士音乐令她越听越烦躁,于是她啪地一下倾身上前,彻底关闭了音响。

  “你这么一走,今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又不会凭空消失,”夜生心情明朗,手指随着已经被切掉的歌曲,富有节奏感地轻点着方向盘道,“不然等我找到新工作,给你写封信汇报一下?”

  “拉倒吧,就你那个字,歪歪扭扭地和毛毛虫一样,我才不要看呢……”

  傍晚的天空很美丽,晚霞逐渐出笼,风徐徐地吹着。

  夜生降下了一点车窗,用眉眼发肤感受着吹进车厢内的秋日晚风。此刻他一点也不生气,更不坚持,只是附和般地点点头。

  “哦,那更好,那就不写了。”

  唐幸怔怔地望着他蓬松的发顶,有一些想伸手去揉,却又怕影响行车安全,“我不是给你买了个手机吗?你到时候和我发个信息不就行了?”

  “别了吧,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带走,到时候你还可以留给别人用。”

  “不行,你带走。”唐幸甩着脸子愤愤道,“凭什么人家要用你剩下的?我到时候会给下个来的买一个更新更贵的,我要对别人比对你更好!”

  夜生透过后视镜,极快地望了她一眼。

  “你让我带走,万一我转手卖了,你不是还是联系不到我?”

  “那我就报警,和警察说是你偷的,给你拘个十天半个月的,再狠狠地留下一笔案底,让你结不了婚也找不到别的工作,只能乖乖地回到我这里来。”

  “这也太毒了……”

  “怎么,”唐幸嗤笑地抠着指甲上的水钻,“都等到要走了,才知道我的厉害了?”

  “嗯。”

  夜生打了个哈欠,应得倒是顺溜。

  仿佛是年少不知事,没心又没肺,根本都没有去细想在意过她的感受。

  车子终于开出了狭长的穿山隧道。

  在驶离洞口的那一刹那,唐幸顿时只觉得天变得更黯。光阴不着痕迹地迅速流逝,天与地紧紧相连,不明分界。空气更是沉闷得晦涩无边,似乎连正常呼吸都有些困难。仿佛来不及,一切都再也来不及了……

  “郑夜生,”唐幸沉声开口,甚至懒得再去等待他下一秒那漫不经心的回应,骨节明晰的纤秀手掌忽然穿过椅背,单手紧扶住他的肩膀,“答应我,无论今后到了哪,你都别忘了我,永远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离大团圆还有一个过渡,大家感兴趣的可以猜猜梗了哈哈哈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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