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转眼已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

  为了迎接千载难逢的新世纪到来, 这些日子里,城市浓墨一般的夜空中总会不间歇地绽放起绚烂无比的焰火。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在这一刻,人们都可以尽情同享这一片璀璨的星空, 与那一份近在眉睫的跨年喜悦。

  这一日的清晨时分, 玻璃凝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初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为每年梅婧最不喜欢的湿冷寒冬拉开帷幕。在丁桂的店里咽下最后一口甜豆花的时候,她恰好收到了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

  信是艳艳姐姐从老家寄来的。

  自从断了经济联系后, 家里没有和她再有过任何联系, 内江那边除了艳艳姐姐,或许也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了。

  铺平开的白色纸张内容言简意赅。

  一件喜事,一件丧事,来的都是预料之中。

  上个月初, 艳艳姐姐在妇保医院生一个七斤三两的大胖小子。也正是在上个月末, 大姑姑在老家医院的病房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稀薄的金灿日光透过老旧的雨篷, 一缕一缕地投射到了石砖老街上。梅婧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紧抿着唇,将信纸一点一点地对折回原样, 塞回了牛皮色的信封中。

  丁桂给她递来了一碟桂花糕, 关切道, “怎么了?”

  “是艳艳姐姐寄来的信,”梅婧没忍住叹了口气,“说我大姑姑半个月前去世了。”

  丁桂啊了一声,顿时收住笑脸,心疼地拍了拍梅婧的肩膀,“哎哟,你别太难过, 那就当她是少遭罪,早一些奔去下辈子投胎享福了!”

  “嗯,我知道。”梅婧说,“信里倒也有件好事,说到她的儿子已经呱呱坠地了,很健康。”

  “这世道,总是好事坏事一起来,都让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店内坐着的最后一对食客走了。

  丁桂麻利地收好餐具,擦好桌子,微红着脸坐到了梅婧的正对面来。

  “对了婧婧,有一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看看。”

  梅婧咽下口中的糖糕,微微一笑道,“好,我听着。”

  “我在菜园坝那附近看中的一间铺子,位置好,租金也合适,”丁桂满面红光,双手托着饱满的腮,眼眸之中有着藏不住的神采奕奕道,“什么时候你有空陪我一起看看?要是你也觉得好的话,我就打算盘下来,年后开始好好做一番红火生意!”

  “恭喜你丁姐,看来你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

  丁桂赧赧一笑,露出了两颗形态讨喜的兔牙,“瞧你这小甜嘴,都还没陪着看呢,就先恭喜上啦?”

  “那是,”梅婧发自内心地笑道,“这不都快到千禧年了嘛,自然是新年新气象,我们的丁姐也一定会心想事成,万事顺利的。”

  “那你呢,你在新千年有什么打算?”

  梅婧松开了咬在齿间的吸管,任由空气间隔几秒,才彻底鼓气勇气道,“我想结婚。”

  丁桂顿时乐开了花。

  “真的啊?”

  “嗯,等夜生换完新工作吧,应该就差不多了。”

  “哎哟我的天,这可把我开心坏了,你先让我缓缓啊,”丁桂情真意切地捂住心口,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儿来继续笑容灿烂道,“婧婧,你们俩好棒啊,怎么就突然下定决心步入人生新阶段了?”

  “大概是想明白了,我这辈子,除了他也不会是别人。”梅婧的神情有一丝丝羞怯,但却没有分毫犹豫,“既然已经认清了心意,那也就不想再等了……”

  “对对对,”丁桂的神色蕴着显而易见的欣喜,随即紧紧地牵过她的手,“这是好事。夜生这么多年我们也看过来了,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夜生值得!”

  “我知道。”

  梅婧眸光缱绻地点了点头。

  随即她抬头望向了墙上那只老式的简易挂钟。八点零五分,按理夜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或许是辞职的原因,他不但要收拾私人物品,还要做一些收尾工作,所以才会稍稍耽误了些时间吧。

  那么今天中午,他们该吃些什么呢?

  刚刚吃饱早餐的梅婧思绪已经蔓延到了远处。

  都说冬日宜进补,何况夜生平日里工作日夜颠倒着实辛苦,时不时咽喉会有些不舒服,怎么吃含片都没改善。所以她暗暗定下注意,一会儿要去附近菜场买一只肥肥的乳鸽,给他隔水炖一盅红枣乳鸽汤,好好地温润一下肺气。

  正当她打算将这个想法即刻付诸行动,与丁姐开口道别时,店门口乍然出现的熟悉身影令她目光不自觉地晃了一晃。

  明纱束着低马尾,犹是一身气质出众的黑色工作套裙。

  她那洁白而光裸的脚踝在冷空气下泛着微红,瘦削的肩上披了件暗红色花纹的长款棉服。只见她步履匆匆,眼神焦虑,整个人的的状态透露着明显的反常。

  丁桂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位久违的老熟人。于是她抬起脖子,语气直白地开口道,“明纱,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瞧起来慌慌张张的?”

  “丁姐,我有要紧事找梅婧……”

  明纱回过头来,眸中精光一闪,随即眼神死死地锁住了梅婧。

  在这一刻,她根本来不及和丁桂客套,而是快步上前拽住了梅婧的手腕,用着固执且不容拒绝的态度,将她从座位中拉了起来,“总算是找到你了,来,快跟我走!”

  梅婧连黑色棉服上的袖套也还没来得及脱,便被明纱莫名其妙地拽到了店门口。望着眼前人格外反常的举动,她这才反应过来了状况的不对劲。

  “等等,你要带我去干什么?”

  “你先和我走吧,”明纱忍着心间的震颤,避重就轻道,“具体我和你上车说,我哥正开着车停在巷子口等我们!”

  梅婧的心一时坠得更沉,“明峰也来了?”

  “是,我们快走。”

  “可是明纱,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别急,我们上车再说。”

  明纱并没有回头看梅婧,可却在无意识间收紧了自己的五指,紧攥着她的手腕。仿佛像是怕她会随时跑掉了一样,十分用力,牢牢地擒住了她细柔的骨节。

  当梅婧被明纱半推上那辆熟悉的面包车上时,她的心情已经跌宕到了谷地,并敏锐地意识到大概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这件事,多半还是与夜生有关。

  于是她一刻也不想多等。

  上前便抱住了帆布椅背,来来回回地望着坐在前排的这对神色绷紧的兄妹。

  “你们和我说实话,是夜生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他昨天晚上,工作没能顺利辞掉?”

  然而下一秒,梅婧却惊呆了。

  因为向来乐天又开朗的明峰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双精神奕奕的眼眸便通红着,直刷刷地落下泪来。

  灭顶的恐惧抓心挠肺,令梅婧再无法保持平静。

  “求求你们快告诉我……夜生他到底怎么了?”

  明峰仍在抹着袖子,断断续续地抽咽着。

  这一刻,倒是眼圈红红的明纱显得更为平静些。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回头凝望着梅婧瑰丽的眉眼,目光稍显空洞道,“梅婧,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可能会有点残酷,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好,你说吧。”梅婧喉咙嘶哑,竭尽全力地捏紧了拳头。

  “夜生正在派出所里被拘着。”明纱微哑着嗓音道,“他和张茂兵的现任女友起了争执,似乎是失手将人推下了楼,目前对方还在医院重伤昏迷……”

  人在面临巨大变故时,往往并不会如同预想中那样反应迅速。像是明峰整理好情绪,在明纱的敦促下启动了车辆,往未知的目的地行去,可梅婧依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说不出话。

  很显然,她的大脑正抗拒着这个事实。

  会不会是弄错了……

  她紧紧地掐着手心,在心里一遍遍的,固执且徒劳无功地安慰着自己。

  夜生那么真诚,那么善良,在马路上看到素昧平生的人遇见困难都会忍不住帮一把,又怎么会对女人下这样的狠手?更何况她从前都没有从他嘴中听说过前老板女朋友的那一号角色,怎么就忽然会和人有了这样激烈的深仇大恨?

  这不应该。

  这分明并不应该。

  在经过心内漫长而挣扎的反应期后,直到半旧的面包车颠簸着来回的坡道开到派出所大门前,凝望着眼前那蔚蓝而冰冷的牌匾,梅婧才终于混混沌沌地醒悟过来,接受了这个比寒冬更冰冷残酷的事实——

  她的夜生,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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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终于出来了。

  可惜所有的光芒与温度,都与密不透风的审讯室无关。

  走进来的中年男警察黑且瘦,个子也不怎么高,脸看上去有些干瘪,仿佛像一层薄薄的皮覆在了面庞上。他自从进门起便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例行公事地坐下身,一边翻看着资料一边问询道,“郑夜生,二十二岁……昨晚是你自己报的案?”

  戴着冰凉的手铐,被射光牢牢锁定住的年轻人轻点了点头。

  “是。”

  “昨晚是你第一次去到半山别墅八十八号?”

  “不是,”夜生语气平静,“我是唐幸的助手,之前也去过她的家。”

  “那你昨天过去,是去做什么?”

  “陪她回家换衣服。”

  男警察指间一直转着的派克钢笔顿了顿。

  “……换衣服?”

  夜生依旧微垂着眼眸,一动不动道,“是。”

  “那你说说,”桌面被笃笃敲响,男警察的语气也变得直接了当,“你和唐幸,是什么关系?”

  夜生抬起眼眸,神态疲倦却笃定道,“雇佣关系,她是我的老板。”

  “郑夜生,你想好再说。”男警察清了清嗓,有些不怒自威道,“你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作为法庭上的证词,我劝你最好不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

  “好,那我问问你,”男警察说,“你说你和江卿卿之前并不认识,那你昨晚为什么会和她起口角?”

  “因为她对唐姐出言不逊,所以我和她争执了两句。”

  “然后她就情绪激动,一个没站稳,自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是。”

  男警察草草地翻看着昨夜的笔录资料,继而瞥了一眼夜生小臂上的刺青,话音一转道,“那案发现场的碎玻璃,和她手上的划伤,还有身上与人拉扯争执的痕迹,都是什么情况?”

  “花瓶是我砸的,划伤可能是她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碎玻璃。”夜生眼眸微闪,但却很快的接过了这抛来的一连串问题,“至于拉扯争执,也都是我做的……”

  男警察眼神一凛,手一拍桌,顿时提高了声调。

  “郑夜生,这些事实你昨晚可没交代!”

  “是,”夜生说,“昨晚我来得急,又紧张,有些细节当时记不太清了。”

  男警察彻底放下了好脸色,用笔杆规律地敲击着桌面,语气略带讥讽道,“到了这里还不打算说实话,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

  男警察极力想要去捕捉夜生表情上的疏漏。

  可遗憾的是,在此刻这样晃眼的射灯直射下,他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

  “郑夜生,受害人现在还在医院抢救中。万一没救回来,你可是有着故意杀人的嫌疑,知道吗?”

  “……故意杀人?”

  夜生的眼底总算有了微微的波动。

  “是啊,”男警察无意掩饰着眼底的轻嘲,“现在知道怕了?”

  “我没有故意杀人。”

  “这你说的可不算,得法律说的算!”

  审讯室的氛围一时降至了冰点。

  致命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仿佛稀释了氧气,令人很难再维持着正常的呼吸。

  “警官,”夜生绞着手指,因为熬夜而血丝弥漫的双眼中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无措,“我想麻烦问问,要是法律判我故意杀人,要坐多久的牢?”

  “既然都杀人了,进去了还指望能出来?能留你一条命苟活着就不错了……”很显然,男警察的即时反应仿佛听到了个什么低级笑话,“所以,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你还有没有什么事实情况没有交代的?赶快再想想!”

  掌心渗出了汗。

  只可惜这条不归路一旦开启,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隔了许久,夜生终于夜生微哑声道,“没有了。”

  “行了,那你就等着被挪动到看守所吧。”男警察不耐烦地站起了身,在他推开审讯室大门的那一刻,听力敏锐的夜生清晰地听见了他的轻声嘀咕,“……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百年前,哲人便曾经说过——

  幸福的家庭容易代代幸福,而不幸的家庭则大概率容易代代不幸。

  虽然爷爷从小就告诉他,父亲是无罪的,父亲是因为受了冤枉才锒铛入狱,被颠倒黑白的法律白白葬送了一生。然而夜生还是从小会因为自己有个身陷牢狱之中的父亲而感到羞愧,就连每一次在爷爷的陪伴下辗转山路去狱里探监,他都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压弯了腰,怎么也抬不起头。

  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不幸地重蹈覆辙。

  他知道,他完了。

  眼前那一扇合上的铁门,似乎将他的一生的光明都合上了。

  在这灵魂即将被焚尽的时刻,他竟然开始后悔自己从最开始便不该去招惹小玫瑰,甚至后悔起了几天前的自己也不该去求和,并且给予了她一个可能再无法实现的甜蜜承诺。

  对戒上的那一粒小小钻石的辉光,竟是再没可能投射到她满是欣喜地笑靥上。

  给人希望,再令人深陷绝望。

  真的是太残忍了。

  从前的夜生并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可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恶痛绝的后悔,绝望的心绪如同涨潮的海水,将他整个人的思绪全然吞噬。他知道自己恐怕再也上不了岸了,也再没有人再能救自己。

  可是小玫瑰怎么办?

  小玫瑰是无辜的,又有谁能够救一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很久,争取这个坎速战速决哈

  (忐忑,本人生生亲妈的名号还能保留吗??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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