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荣华
楚王熊横率众一路向东北逃亡,一直逃至靠近齐国西部边境的陈城,才放心的安顿下来,将陈城定为新都,并改名为“郢”。
楚都皆名“郢”,这是楚人的习惯。但在其他国家看来,楚国原先的郢都既已成了秦国的城邑,新都城自然不可再叫作“郢”,所以其他国家之人皆称这座新都城为“陈郢”。
熊横在陈郢歇息了没多久,就收到西边传来的军报,得知夷陵、竟陵、五渚失守,夷陵的王室宗庙与陵园皆被秦军焚毁,历代先王的遗骸俱被烧成了灰、让大风吹得无影无踪。熊横当场胸口一窒,脸孔胀得发紫,“哇”的呕出一大口血,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他已是虚弱不堪、面如死灰的躺在床上,御医们在床边侍疾,昭子、黄歇等臣僚跪在床下痛哭流涕。
“你们何苦救活寡人……”熊横双目失神,涕泪纵横,“寡人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昭子伏在地上哭道:“请大王保重龙体!大楚尚未亡国!大楚需要大王主政!”
熊横“吭吭”咳嗽两声,表情更加悲戚,道:“寡人实也没面目去死……寡人连列祖列宗的陵寝遗骸都保护不了,死后又岂敢面对他们……”
黄歇深吸一气,尽力振作精神、压抑哭腔,道:“大王,大楚仍有辽阔的国土、充足的人口,只要我们君臣齐心,富国强兵,大楚必有复兴之日!”
熊横摇了摇头,颓丧的道:“黄卿家,寡人心里明了,秦军如今占领了江汉广地,那是生生的把楚国国土分隔为东西两边,我等所在的东边已无法与西边接应互援,西边的巫郡、黔中郡被秦国包夹着,必定很快也会变成秦国的囊中物……”他缓缓握紧双拳,沉重的换了口气,悲叹道:“唉!大楚本是华夏列国中疆域最广阔的国家,现却有一半的国土被秦贼占去,寡人有生之年,怕是无力为大楚收复河山矣!”
黄歇知晓熊横所言属实,但他担心君上如此一蹶不振会令楚国的形势愈发恶劣,遂鼓舞道:“齐国以莒、即墨两城之力,尚可复兴,何况大楚仍坐拥万里江山?大王切勿失了信心!”
熊横犹然唉声叹气:“齐国的对手,并非虎狼之国哉!”
黄歇肃然道:“大王,微臣深知复兴大楚乃是极艰难的事业,但倘若大王知难而退,大楚的国势只会雪上加霜!届时不仅是秦贼要再度来犯,只怕魏国、齐国、鲁国也会乘虚而入啊!”
熊横惕然,后背冒出一层冷汗,道:“黄卿家提醒得对,寡人绝不能让那些弱国也爬到大楚的头上来!”
黄歇和昭子拜道:“微臣誓死追随大王、报效大楚!”
熊横喝了一碗汤药,睡了半个时辰,醒后由侍卫抬着回到朝堂上,与诸位大臣商议政务。
由于宗庙和先王陵园惨遭毁灭,熊横和大臣们都把身上的朝服换成孝服,以表达对先王们的哀悼。
楚国百姓听闻噩耗,亦是悲伤不已,人人披麻戴孝,朝着夷陵的方向痛哭、磕头。不少爱国文人为此编写哀乐、哀歌,配以凄婉的埙声,边哭边唱。
汨罗江畔,玉笥山上,一名女子披散着长发、拖着消瘦孱弱的身躯,步履艰难的走到一间草房前。
院门和房门都敞开着,仿佛在等待着谁。
女子杏眸含泪,苦涩又温婉的笑了一笑,安静的走进去。
厅室明亮整洁,琴案、书案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一如平日。
女子脸上的笑容却刹那僵住,浑身瑟瑟发抖。
“熏香……为什么没有熏香的香味?屈先生每天都要熏香的!”
她立即环视厅室四落,只见书架边有一个身材清癯的男子在整理竹简,除了她和他之外,室内再无第三人。
她认得他,而他并不是她真正想见的人。
他年纪很轻,才二十岁左右。
“宋先生?你怎在这里?”智筘纳罕道。
那男子微一侧首,清俊无伦的脸上同样露出惊讶之色,道:“智侠女,你……你这是怎么了?”
年轻男子乃是屈平的弟子,宋氏名玉。他是楚国当代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亦是楚国国内妇孺皆知的美男子,恰似屈平当年。
这时宋玉慌慌张张的走上前来,澄净的凤目中流淌着关怀的神光,道:“智侠女,你受伤了,我带你去寻医师诊治!”
他看出来智筘伤重,因此一时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伸手去搀扶智筘的右臂。而他的手一碰到智筘的右肘,立刻就给吓了一大跳,那右肘的骨头居然已是断了!他不禁大呼道:“你怎会伤得这么严重啊!”
智筘伸出左手,攥住宋玉一角衣袖,问道:“屈先生在哪里?”
宋玉眉头一搐,双眼顿时发红。
“他在哪里啊?”智筘焦急的追问。
宋玉忍住眼泪,回答道:“智侠女,我先带你去治伤,老师的事情,等你的伤好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你现下就告诉我!”智筘厉声打断宋玉之言。
宋玉拗不过智筘,只得吞吞吐吐的回答道:“老师他……跳了汨罗江……已经离世了……”
这一句话恍如在智筘头顶打了个炸雷,智筘脑中“轰”的一响,眼前一团黑,身子直通通的就要往地上倒去,幸亏被宋玉及时扶住。
宋玉抱着智筘登上一辆牛车,叫车夫驶往山下某间医官。
颠簸之间,智筘迷迷糊糊的醒转,低声问宋玉道:“屈先生是何时……离世的?”
宋玉不瞒她,道:“两天前,老师听到个消息,说是秦军在夷陵焚毁了我们楚国王室的宗庙和陵寝,历代先王的遗骸也给烧没了,老师悲愤交加,当晚就跳下了汨罗江。守夜的渔夫说,老师跳江前高喊了三声‘大王’。渔夫本要去施救的,奈何汨罗江的水势太湍急……”
智筘呼吸急促,杏眸泪涌如泉,呜咽道:“是我回来晚了……如果我早几天回来,屈先生就不会出事了……”
宋玉也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一边劝慰智筘道:“智侠女,你伤得这么重,还如何顾及他人?况且老师一心赴死,原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智筘哭道:“是我没用,我没本事杀死秦王和白起!是我没用!”
宋玉又劝道:“智侠女,你不必自咎。对付秦王和白起,实属国事,国事之重担,岂能由你一介女子去担负?”
智筘听不进宋玉的劝说,仍然自咎不止、痛哭不止,没过多时,又恹恹的昏了过去。
*
楚国举国同悲,秦国举国同喜。
秦王嬴稷亲自率领王师回归都城咸阳,满城百姓夹道相迎,跪拜欢呼道:“大王万岁!大秦万岁!”
等到了王宫,嬴稷先在大殿之外的广场上褒奖了全军将士的战绩,宣布封主帅白起为武安君,择日举行封君大典,其余参战的将官、士卒均升爵两级。接着再与主要的文臣武将们进大殿内廷议,正式确定将汉水西南的鄢城、郢城、五渚、竟陵、夷陵等城邑划为秦国南郡,以郢城为治所。议定完这些政务,嬴稷又委派相国魏冉筹备白起的封君大典。
婷婷和嬴珩被领到甘泉殿拜见太后。太后笑容满面,道:“两个孩子都辛苦了,快来哀家身边坐着,哀家为你们备好了甜汤!”
婷婷和嬴珩谢过太后,一左一右的坐到太后凤座两旁,曹藤、虞萤端上温热的醪糟糯米丸子汤,汤中还加了银杏果肉的碎末。
不一会儿,吴夫人、唐夫人、希美人也来到甘泉殿,与太后行了礼,便向婷婷和嬴珩道贺:“恭喜武安君夫人。恭喜襄国公主。”然后才分序就座。
这些年秦国着力于侵攻楚国,与赵国的关系甚是融洽,因此吴夫人心情开畅,气色也好了许多,笑颜光彩照人。
唐夫人仍是老样子,能说会道的与婷婷、嬴珩叙温寒。
希儿不怎么言语,只在一旁温婉的笑着,眼睛里隐有泪光流转。随行的宫女小鹃小声提醒她道:“美人,您是来贺喜的,怎能泪汪汪的?”希儿也小声的道:“我心底当然是很高兴的,可一想到小仙女出征了大半年、辛苦劳顿,期间还被什么毒妇的貂鼠咬伤了,我又忍不住难过。”
众女子在甘泉殿待了半晌,起身行礼,和太后作辞。
出了甘泉殿,吴夫人回琼琚殿,唐夫人邀请嬴珩至蘅芳殿品茶,婷婷则与希儿同去蒹葭殿。
到了蒹葭殿后,嬴遐和嬴宓迎上来见礼,道:“恭贺武安君夫人凯旋!”
婷婷笑盈盈的回礼:“多谢遐殿下、宓殿下。”
希儿把婷婷让到内殿里,小葵早在漆案上摆好了温茶和各式小食。
希儿握着婷婷的手,和婷婷说些体己话。婷婷素来视希儿如亲姐一般,言语无需多加避忌,遂将阿闽之死、智筘重伤一事说了出来,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道:“闽师姐害死了蒙将军的多位亲友,又伤过我,还企图毒害老白,所以蒙将军一剑杀了闽师姐,我并没有阻止,我心里也认为闽师姐死有余辜,只是亲眼看着闽师姐死掉,我……我又很痛惜……智师姐也曾伤过我,她也一心想害死老白,我打了智师姐一掌,那掌力挺强的,她必然受了内伤,这是我给她的惩罚,可我当时实在不忍心再失去一位师姐,因此我那一掌除了使智师姐受了内伤,也顺便将她推入了江水,可她究竟有没有抓着这一线生机活下来,我就不知了……”
希儿听完婷婷之言,轻声细语的抚恤安慰。这时小葵、小鹃端来了温水和丝巾,希儿拿丝巾沾了温水,替婷婷洗面。
是晚,秦王嬴稷和相国魏冉都在甘泉殿陪太后用晚膳。
“你们也太狠了!”太后似笑非笑的与两人说道,“遥想当年,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也就只刨了楚平王一人的坟,你们可好,把楚国历代先王的坟全给刨了,还把尸骨都烧成了灰,放在城门外任风吹散。你们哪,比那伍子胥狠上一万倍不止!”
嬴稷也不争辩,只冷哂道:“母亲虽是楚人,但您的母家却不是楚王室的宗亲,您又何必怜悯那些死人?”
太后道:“哀家并不是在怜悯谁,哀家仅是有些感慨罢了。阿冉给哀家讲的那些道理,哀家自然是明了的,但哀家亦晓得,稷儿,阿冉,再加上白起,你们三人皆有借机泄愤的意图。”
嬴稷嘴角一撇,笑而不语。
魏冉笑呵呵的道:“长姐,楚贼多番造乱,当受严惩,怨不得我等心狠手辣。”
太后笑叹道:“罢了,楚国失德多年,早就是列国最厌恶的邦国,纵然大秦对楚国王室过分欺凌,想必诸侯也不会深究。”
魏冉拱手道:“长姐深明大义!”
嬴稷津津有味的的咀嚼着一块海参肉。
太后饮了半杯米酒,又道:“目今大秦国土扩大了数千里,稷儿也该给泾阳君、高陵君增加封地了。亲生兄弟,理应共享荣耀。”
嬴稷听闻此言,眉头一紧。
太后将嬴稷的表情瞧得一清二楚,却也不在意,续道:“哀家想着,不妨把郢城赐给芾儿,把邓邑赐给悝儿。”
嬴稷右手搁下玉箸,正襟危坐,道:“把邓邑赐给高陵君倒还罢了,那郢城乃是我军伐楚取得的最重要的城邑,又是今日大秦南郡的治所,意义重大,怎能随便作为封地赏人?”
太后笑着道:“芾儿是稷儿的亲弟,稷儿以国君之尊,赏给亲弟一座名城,正可彰显稷儿对手足之情的珍视,大有助于团结王室宗亲。”
嬴稷的牙齿在口中咬着嘴唇。他听得出,母亲虽保持着柔慈和蔼的语气,那嗓音却已多了几分严厉之意。
但他实在不愿妥协!
是时,魏冉笑容可掬的说道:“大王,长姐,不妨把宛地赐给泾阳君,如何?宛地也是一座富饶的名城,而且宛地的地位不如郢城,正好同时切合长姐与大王的心意。”
太后一讶,道:“可宛地早已是阿冉你的封地了!”
魏冉笑道:“外弟已有穰地和陶邑两块封地,宛地就先让给泾阳君吧。”
太后摇头道:“那可不行,阿冉又没犯错,怎能削减封地?”
嬴稷微笑道:“既然舅父有心为寡人解忧,寡人也不宜拒绝舅父的好意。不过寡人不会委屈了舅父,寡人便再给舅父另择一块新的封地,作为补偿。”
魏冉朝嬴稷拱手行礼,道:“微臣愿用战功换取新的封赏,只求大王许可!”
嬴稷道:“舅父想率军出征吗?你要打三晋还是楚国?”
魏冉道:“微臣若能亲率大军、为大王征战四方,实是微臣之幸!除此之外,微臣也希望犬子魏宏能有历练的机会。”
嬴稷眼中闪过一丝异光:“哦?”
魏冉拱手道:“目下齐国虽已复国,国力却是远不及当年强盛,故而微臣以为,宏儿与陶邑的秦军可趁此时机,从齐国手里抢夺一些土地。”
嬴稷击掌大笑,道:“哈哈,寡人明白舅父的心思了!”
魏冉屈身道:“大王英明!”
嬴稷笑道:“好,寡人答应舅父,如果魏宏真能从齐国手里夺下土地,那些土地便全部算作陶邑的领地,也就是舅父你的新封地!”
魏冉立刻离席,朝嬴稷叩拜道:“多谢大王隆恩!”
嬴稷侧过脸问太后道:“孩儿如此安排,母亲可满意么?”
太后笑着点头道:“就依着稷儿的意思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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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君大典的日期定在午月初一。秦王嬴稷先派人将白起家的门匾由“将军府”换成“武安君府”。
魏冉、王龁、蒙骜、胡伤、司马兄弟、王陵、蹇百里陆续带着礼物来武安君府道贺。
因白起一向顶着“杀人将军”、“杀星”、“杀神”等恐怖外号,平日对待外人又极其冷漠,因此那些不相熟的官员纵有攀附权贵之心,却不敢到武安君府来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