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赊月色(萧鹤炎x辛夷)

  忘川水,奈何桥。

  萧鹤炎混杂在一群魂魄之中,由牛头马面开路、黑白无常伴随,在黄泉路上走了很久。他已然没有时间流逝之感,手脚都并无知觉,唯有心口空荡荡的,仿佛少了点什么。

  伤口已经不痛了,萧鹤炎矛盾地觉得自己还活着,可周围一片茫然神色,环绕的阴冷气息又随时提醒着他此处已生人勿进。他前面的是个男人的魂魄,也许上吊死的,脖子上一圈青紫痕迹——是个凡人。

  不知道旁人活着的时候是否想过,修士与凡人死后,竟是到了同一个地方。萧鹤炎思及岳辟川那自大之人,虽没看着他死的一天,被魔气重伤成那样多半没多少时日可活。

  岳辟川若有朝一日到了此处,见到无数凡人和他一同,会不会疯溃第二次?

  他有点好笑,喉咙里嘲讽地哼了一声,感觉声音从心口漏了出去。

  萧鹤炎低头看时,头一次完整地观察到了自己的致命伤。说来也怪,他心脏与灵识早不完整,明知迟早一日是会因此而死的,现在看到了,才终于有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的实感。

  所有人的伤都保留原状。

  被斩首的罪人抱着自己的头,生病的人骨瘦如柴……他们会带着这些“纪念”,走到黄泉路的尽头,浑浑噩噩饮下孟婆汤,然后投入忘川的轮回。

  等一等……

  “原来我是能入轮回的。”萧鹤炎低头,发现手腕上多了道暗淡的金色痕迹,暗道,“还以为做出那些天打雷劈的事早就形神俱灭了。”

  他魂魄尚在,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死去前最后的感知是被一道温暖包裹起来,可那时萧鹤炎眼前全是黑暗,听觉全无,连萧白石都已经成了他记忆里模糊的影子。

  会是谁呢?

  黄泉路仿佛没有尽头,两边的干枯景色不论走多远都是同样。黑白无常拖着面无表情的脸护送两侧,招魂幡不时有气无力地一甩。

  走的时间长了,偶尔萧鹤炎注意到路边岔道上蹲着不少神情麻木的人。并不缺胳膊少腿,也没苦状万分叫人无法直视,但他们只是待在原处,背对着黄泉路,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有点痴傻。

  再次路过一人时,萧鹤炎忍不住道:“那是什么?”

  白无常那双没有眼珠的浅色眼瞳直视他,一板一眼地解释:“是缺少魂魄之人。行至此处,肢体残缺与否已非关键,须得魂魄完整方能入轮回。这些人或有残魂未曾归位,便在此日复一日等待。”

  “若等不来呢?”

  “等不来,那便灰飞烟灭吧。”

  萧鹤炎一愣,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辛夷——他知道辛夷有一缕残魂留在了那把琴上,和赤豹仙骨一样,用以封印九天银河的裂缝。

  现在他的一魂一魄去哪儿了?

  裂缝开了吗?

  辛夷会不会灰飞烟灭……?

  他留着对方不放的时候,想过自己做出这等违逆阴阳之事,两人或许永世不相见了,却不想有可能,辛夷也会因此阴差阳错地形神俱灭。

  萧鹤炎陡然心乱如麻,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只恨没法死第二次。

  “走吧。”白无常波澜不惊地提醒。

  萧鹤炎抬起头,正欲向前,忽地上空飞过两道淡色金光。

  这光芒攫取了所有麻木之人的注意力,他们齐齐地抬起头,像追逐太阳那般望去。只见那金光相互缭绕,极尽缠绵地寻觅着谁,最终,它们越来越亮,往前掠去,终于没入了一个人形的后心,消失不见了。

  那个人也是背对着黄泉路坐,金光闪过,他肩背微微一震。

  “看来有人魂魄归位了。”白无常慨叹了一句。

  有人问:“少见吗?”

  白无常道:“数百年也只有这一次,散了的魂哪儿这么容易回来。”

  他言罢,催促各位继续上路,萧鹤炎却像脚被埋在了土里,无论如何挪不动步子了。

  那人的背影,他最熟悉不过——清瘦的肩,嶙峋的蝴蝶骨,披一件灰白色的衣裳,抱膝而坐,这时站起身,修长的手指撩过耳畔碎发后,露出半边侧脸。

  有个名字在舌尖了,萧鹤炎再也抑制不住地冲出队伍,不顾身后传来一声轻喝,兀自向前跑去,只怕自己晚了一刻又错过。

  萧鹤炎生前飞天遁地,是一代宗师,可这时也不得不举步维艰。

  他不敢喊,唯恐经散了此处宁静,梦境顷刻破碎。

  还未跑到时,那人就像有所感应地转过了脸,看见他无比狼狈的样子。萧鹤炎突然停住了,他低头,本能地捂住心口的洞。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所有的词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所想。

  当年因为一瞥之下极其相似的那张脸,萧鹤炎差点酿成后来的父子反目。可现在终于再见面了,他承认对应长风的确太过荒唐——心有不舍,想要一个寄托一个牵挂,应长风无辜,萧白石也无辜,都是他的错。

  没有人能替代辛夷,都是他的错。

  萧鹤炎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辛夷淡淡地笑了,向他走来。

  原本想分开他们二人的白无常脚步一顿,被身侧的黑无常拉了一把,对方向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一只手冰凉凉地贴上萧鹤炎挡住伤口的手指,攥在了一处。

  辛夷的眼和他们最初遇见时也没什么不同,清澈,温柔,漾着盈盈的情意。他仿佛在这一瞥之下,又变回了当年误入翠微山的低级修士,拨开乱垂的树枝,循水声而去后在青竹溪边看见了一身白衣的仙人。

  他当辛夷是山神,不知所措,慌忙整理衣冠。

  辛夷早就发现了他,坐在水中一块巨石上,托着腮,笑容玩味:“你迷路了啊?”

  他无端想起早些年还念书时看过的话,“宛在水中央”。

  见之不忘。

  “魂魄……”萧鹤炎犹豫地开口,他声音极小,所有的风都漏了出去。

  辛夷朝他摇了摇头,接着手指轻轻一点萧鹤炎的眉心。此处有风,言语都听不见了,他却懂了辛夷的意思是,不必多言。

  他握住了萧鹤炎的手,指向不远处。

  奈何桥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轮廓,静静地等待人们饮完孟婆汤。

  先前只觉得黄泉路远得看不见尽头在何处,这时萧鹤炎握着辛夷,还没回过神来,那一方窄窄的桌案已近在咫尺。

  奉孟婆汤的是个小鬼,寡言,只负责一碗一碗地递,说上一句“请”。而行至此处的人似乎也都再没有别的执念,或是不想挣扎,接过后一饮而尽。动作规律而守序,萧鹤炎看到这儿只把辛夷拽得更紧——他不肯忘。

  但汤仍递到了面前,萧鹤炎凝视着其中液体,像水一样无色无味。

  “请吧。”小鬼板正道。

  萧鹤炎偏头看一眼辛夷,他带着笑,指了指自己,又一点萧鹤炎的眉心。与先前掠过上空同样的金光细细闪烁,但这次,萧鹤炎以为他看错了。

  “我会找到你。”

  孟婆汤下肚,一阵天旋地转。

  小鬼瞥见他手腕的淡金痕迹,脸色变了变,终是什么也没说。

  天旋地转的感觉,萧鹤炎本能地攥辛夷更紧。他看见对方也喝了那碗汤,携手走进忘川,冰冷的水漫上来,很快将人淹没了。

  白无常目睹一切,像感慨,又像讥讽地对那守着孟婆汤的小鬼道:“方才为何不提醒?你分明见到他手上还有一缕灵识缠绕,是个修士,又有羁绊命格在身。这般入轮回去,只怕,来生是会带着前世记忆的。”

  小鬼淡淡地扫他一眼,不作声地添了下一碗孟婆汤。

  轮回历经七载,七苦七恨,前世种种尽数涤荡干净,这才进入下一世的人生。

  二十五年后,洞庭。

  吹梦西洲之处莲花盛开,夏日将尽,荷塘中小舟穿梭。

  西村的孩子大都自小在河网交错的水乡长大,到盛夏时节,呼朋引伴地跟随采莲女去向荷塘畔,莲蓬新鲜,卧在草上,驱一两只剥了,边吃边聊同村住户的长短。

  “听说了么?”一个小胖子最善言辞,神神秘秘地把同伴们聚在一处,“咱们村早晨来了个翠微山的仙长,还跟着一个弟子。”

  “真的?”

  小胖子道:“真的,那仙长神情严肃,看着我都怕了,唯恐我们这儿出了什么妖怪!接着,我便亲耳听见他问村长,近来村中有什么异常。村长回答,‘并无’,他道,‘那真是奇怪了,我分明算到气息所在便是这附近’。村长问他是否灾祸将至,那仙长还未否认,他弟子笑道:‘我师父是来寻人的’。

  “可村长再想问,那仙长又急忙否认了,对他弟子道:‘柏郎,你不要瞎说。’弟子只道:‘你既来了,他却不想见你,可见你们缘分已尽,他不肯与你相认。’

  “那仙长先是愣了,随后面色缓和不少道:‘你所言也有道理,师尊定不想我来打扰。’他转向村长,道:‘不知我要寻的那人是否在此地,我能在此留下一句话么?若他看见,也好从今往后再不牵挂了。

  “村长哪里有拒绝的道理?然后……”

  他卖了个关子,其他孩子不乐意了,纷纷起哄:“什么呀?!快点快点!”

  小胖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道:“然后,我见他抬手,指尖有光闪过,如惊鸿掠影,只用一个瞬间,村口那告示牌上凭空多了几行字!那仙长刻完字,领着弟子一前一后地走了,我连忙上去看——

  “但那些字却像凭空消失了!我问村长,他也看不见。想来是咱们肉体凡胎,而仙长所写,只有他想找的人能看见罢!”

  小胖子说到此处,拍了拍肚皮,似乎还在回味自己终于见到修士“显灵”。那二人身着相似的朴素灰衣,但眉宇间神采奕奕,说话也像洞察古今似的,常人再怎么学也学不会……想到此处,他又有些沮丧。

  “哎,我们当中,怕是没人有什么‘仙骨’了。”

  “那可不一定。”有个小瘦猴嘻嘻笑着,“萧家哥哥和辛夷哥哥不也自小聪慧?辛夷哥哥还自己给自己起名呢,独自一人漂泊来此,现在过得快活无比又怎么不算厉害了?我倒是觉得,仙人说不定也有苦楚。”

  “辛夷哥哥……我阿娘没少夸他,然后就骂我……”

  “我也挨骂了,阿爹说萧家哥哥少年英才,转过头来就,让我多学学人家……”

  “学?有什么好学的!”小胖子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叉着腰,就差没吹胡子瞪眼了,“他们俩又跑去偷闲了——”

  荷塘往北穿过村庄,早年是一片荒山,几十年前曾有位画家住在此处,手植绿竹。画家逝后,附近几个村子为了纪念他,就将此处遍植绿竹。

  而今竹林成形,面朝黄土的村民大都无暇享受。

  午后清凉,林中传来几声叮咚琴音。循声而去,竹林深处竟立有一方石台,临水修建的亭台有几分风雅,上头铺开一张编织精致的席子,斜斜地卧着一个青年:粗布短打,略显不修边幅,微微闭着眼正静听琴音。

  弹琴的就在他身边,青年温润如玉,虽也是质朴打扮但收拾得更整洁些。他膝头横着一张五弦琴,流水般的韵律从指尖倾泻而出。

  石台边,酒葫芦歪倒,凭空多了几分醉意。

  弹琴的道:“牧禾寻来了。”

  横卧那人不予置评,片刻后才道:“他留的讯息你看见了么?”

  “嗯。”弹琴的十指一抚,琴音顿止,他望向身边人,目光中竟是柔和的情意,“他说,‘翠微山一切都好,白石也好,请师尊无需挂怀’——他感觉到了你的灵识,这孩子前途无量,日后当成与你一样的宗师吧。”

  横卧的冷哼一声:“学我,大可不必。”但转念又道,“牧禾心智坚韧,如今找回柏郎后执念也没了,倒是真能有所突破。”

  “但那也与我们无关。”

  “是啊……”他睁开眼,从竹叶缝隙中漏了一点金光,找出他手腕的痕迹,抬起来仔细查看,回忆道,“你当时能找到我,全凭这点灵力维系。本以为这辈子做个普通人便是,结果竟然又有了灵根……造化弄人。”

  “顺其自然吧。青山绿水是修行,弹琴饮酒也是修行。”

  言罢,手指微动,竹林间琴音又起。

  他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看向那人沉静的面容。轮回痛不痛,萧鹤炎没什么记忆了,但他却在那时突然想起最后拥抱自己的温暖属于谁。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西村见到辛夷,两人都年龄尚小,藏着不属于这句躯体的成熟。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他内心强烈地震撼,手腕像麻了,那道金光钻入了灵窍,紧接着,剧烈的回忆翻江倒海而来——

  他们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六百年前,初次相见。青竹溪畔风声渐起,萧鹤炎低下头,错开了辛夷好奇的目光。

  那天的场景与之何其相似。

  经过无数波折,分别,偏执化为乌有,遗憾尚且得以弥补,错误也有机会修正。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忘川水的滋味还没有全然忘记,就这么邂逅了几万个昼夜之前心动的人,已是不可多得的幸事了。

  而今,犹在当时,依稀梦中。

第77章 番外:赊月色(萧鹤炎x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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