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牺牲

  天水别苑临近西山, 坐北朝南,占着近郊最好的一块地。

  按理说,孟怀曦觉得自己应该对这里很熟悉, 毕竟天水别苑也算承载了她一段不可言说的中二时代。

  东南角上有一条山溪, 从西边山头山顶引下来, 水质清冽。无论是摸鱼采莲, 还是寻常生活之用,都属上佳之选。

  放着这样便宜的水源不用, 非要向外头取水。

  若这里的主管脑子没毛病,那一定是有因由了。

  孟怀曦想着,索性直接问道:“我听说那边山头有一汪活泉,怎的这别庄还需人送水?”她说着扬手往西山指了指。

  “早几年就不行了,嗨, 现在那山泉水可浑得很,莫说饮用, 便是洗……”送水说着顿了一下,恐怕污了贵人耳,特地换了个词,“濯足都没人肯的。”

  孟怀曦一乐, 这说法还挺讲究。

  送水人又说:“过了这道门, 就只许搬水的长工往里去,一路上小的都安排好了,贵人们还需自己小心。”

  戚昀嗯了声,眺目西望,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凝重。

  孟怀曦撑着下巴, 也有些担心。

  以他现在的身份,着实不该这样涉险。但是……她隐隐猜到, 这个道观的幕后主人,约莫就是她那位亲弟弟。

  掺杂了从前的人事,总叫她忍不住参上一手。

  但劳动陛下一道,着实有些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意味。

  据郑焦说,那道观就在别苑东南角,隐在层林之中不为外人所见。

  即便是这样,也并非铁桶一片。

  这世上的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卧底多日的郑焦指点下,大理寺的人早有准备。

  他们坐在那水车上,经过层层盘问,顺利进入道观所在的东南诸苑。

  金瓦红墙间悄然生出一座黑金宫殿,尖尖的穹顶高耸,分置七层,飞甍间雕着叫不出名姓的异兽,俱皆一脸凶戾之相。

  观门口守着的教众两个时辰一倒班,这个时候正是两班交接,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大理寺的人只慢他们半步,这会儿早放倒了本来的守备。

  现在守着的“教众”,都是自己人。

  戚昀揽着孟怀曦从林梢间掠过,一下子到了道观门口。

  正首朱门大闭,金环锃亮,四角小门上缠绕着黑金锁链。不似圣洁的庙宇,反倒像一座囚人的高塔。

  孟怀曦特意搓了点粉,把白皙透红的脸变成苦大仇深的苦瓜脸。

  叫亲近之人看去,滑稽极了。

  戚昀像是被她这样子逗笑了,握拳咳一声,道:“一会儿跟紧我。”

  孟怀曦朝他做个鬼脸,哼笑:“要笑就笑,我又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先前托苏狸特地打造的一套银针,稳妥的藏在袖间。孟怀曦伸手在袖中探了一下,手指触摸到冰冷的针器,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是她要来的,至少不给人拖后腿。

  这座道观高塔很像西方传说中的法师塔。

  所有人都住在这座高塔之中,每上一层在教中的身份就越高。而且每一层都竖着红绸覆眼的佛像,和陈家村里的如出一辙。

  戚昀对来人气息很敏感,有惊无险上到第七层。

  这里和下面六层全然不同。

  殿中幽暗一片,只有几盏几近熄灭的蜡烛。

  孟怀曦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混合着多日未曾梳洗的馊臭,几欲令人作呕。

  这里供着一尊菩萨相。

  本该空荡荡的大殿中,立着百十来个大铁笼。那些精铁打造的铁笼悬在半空中,每一只都关着一个孩子。

  像是豢养小宠或者雀鸟一般,笼前搁着一些水和食物。

  噩梦重演——

  孟怀曦下意识抬手去遮戚昀的眼睛,他应该是受不了这样的场景的。

  手掌遮在眼前,不甚严实,他能从指缝间窥得一点情况。

  戚昀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没事。”

  她的治疗是有效果的。

  又或者说,她在这里他是有面对儿时噩梦的勇气。

  戚昀手指一翻,向窗外弹去一枚信号弹。

  “驰援的人最多一刻钟后到,找到钥匙,把孩子们救出去。”

  孟怀曦靠着他的手臂嗯了声,正巧走到楼梯口,便道:“我们到上面去看看。”

  今日大晴,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及至午后却骤然间乌云蔽日,灰蒙蒙的云团在天边,总觉得阴沉沉不称意。

  塔顶一小片广场,被天衍教众称作祭祀场。这上面的每一块地砖,都是根据八卦五经排列,极为考究。

  偏是这样堪称“神圣”的地方,**裸地支着七个案几,案头摆着残肢断骸。

  那气息——

  却是稚子遗骸。

  顶上是大敞着的,秃鹫与乌鸦盘旋在这塔顶,伺机待发,便要冲下来撕扯死人身上的血肉,以期饱餐一顿。

  在一群食腐鸟中间有一个瘦骨嶙峋的黑袍,手脚颤动,身躯佝偻。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脚随着口中韵律而动,像是在跳一曲献神的祷告舞。

  孟怀曦手掌死死捂着口鼻。

  戚昀亦是眉心紧锁,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长剑,抓住时机,单用刀鞘劈开环伺的诸鸟,轻松将黑袍按在地上。

  孟怀曦狠狠踹在黑袍身上,咬牙低骂:“无耻败类!”

  眼前的场景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孟怀曦的嗓音有些哑,因愤怒至极隐隐颤抖。

  “这样年纪的孩子,你们也下得去手?!”

  黑袍侧头呕出一口血,喘着粗气怪笑,“佛祖割肉喂鹰,藏地将善人天葬。这些俗人庸碌一生,何曾有有这样的奇遇?有秃鹰愿意垂临,该是他们的荣幸。”

  孟怀曦喃喃道:“……疯子。”

  打着问道的借口,摒弃为人之初的良知与善心。

  这哪里是在修佛,分明早就堕了邪魔外道。

  除却外头令人作呕的祭祀场,这顶上还有一道小门。

  门口有一把精致的叶形锁。

  戚昀抽剑出鞘,干脆利落地将铜锁劈开。

  与外面的血腥格外不同,这小堂中点着名贵的檀香,内里只奉着一尊菩萨,并两个用作参拜的蒲团。

  蒲团很新,堂中纤尘不染。

  主人家似乎对这里极为爱惜。

  孟怀曦走进去,先望香案上瞧。

  这里的祭祀便只是寻常瓜果,案前供的香也是正常的香。

  戚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菩萨面相上。

  这尊菩萨眉眼竟与从前的栖霞长公主分外相似,慈眉善目,拈花带笑。

  戚昀却是皱了眉,绕着菩萨相转了一周,好叫他察觉神相身后用金文铭着两行小字:

  庚申年己卯月丙午日

  敬祝长姐怀氏栖霞长乐无极。

  ——这八字正是怀曦的。

  戚昀忽地想起一则三朝前荒谬传说,那朝皇帝笃信长生神术,当时的国师就曾说过,以数百个孩子骨血为引,可渡亡魂过酆都之门,叫死去的亲故重回人间。

  传说是真是假无从得知。

  但等这尊菩萨相大白于世,从前的长公主殿下就该为世人所不容。

  戚昀掌心运力,手指毫无规律地在金身背后勾勒几笔。那两行清晰的文字眨眼间模糊成一团,乍然望去像是稚子随手涂鸦所作,毫无章法。

  孟怀曦端起一座烛台,偏头往他那边瞧。见他站着没动,随口问道:“有发现吗?”

  戚昀将金灰轻轻拂去,抽手回身,摇头道:“大理寺的人约莫要到了,先离开这里。”

  明面上再看不出多的线索,等大理寺的人来,应是能查出更隐秘的东西。

  毕竟术业有专攻。

  孟怀曦点头应声。

  ……

  天水别苑早叫大理寺的人围了去,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孟怀曦陪着戚昀站在道观门口等消息。

  他们分工明确。

  一派人将幸存的孩童救下,就地照料医治,以待身体好转再联系家人。一派人将道观中残余的信众关押起来,继续搜查线索。

  不多时。

  大理寺少卿上前,揖手道:“陛下,这是在观中发现。”有两个小吏把东西递上。

  “臣瞧过,乃实打实的前朝制式,也像是……承恩侯的东西。”

  果然。

  孟怀曦瞧过那只冠,有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戚昀扫了一眼,按照那个传说,若要人安然无恙地从酆都地府走回来,必然还要亲人贴身的东西作为祭品。

  立道观之人,竟是这样的目的。

  但……

  这里的法事像是才刚刚开始,时间对不上。

  戚昀沉默了一会,目光沉沉像是有重要一般。最后只叫按规矩办,旁的无需顾虑。

  但能够对她的别宫了如指掌,还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明月坊中。除了她那位好弟弟,怕是还有熟人掺和其中。

  可即便是十数年的亲故,这样原则性的、触及底线的事,都是不容原谅的。

  孟怀曦眼底浮上一层雾气,手指蜷了蜷,“你打算怎么处置?”

  戚昀并不答,只问:“阿萤如何想?”

  孟怀曦将脸上乔装改扮的痕迹一点点擦干净,望着那一株出神。

  戚昀没说话,接过脏污的手帕,双眼沉静。

  孟怀曦忽地笑了一下,指着身旁的一株高高的宽叶绿树道:“从前听先生说,这种树的叶子是吹不出曲子的,我总不信这个邪。”

  裴先生是在这里论琴论曲的,她于是干脆在这里专门种上一颗树。

  还非就要用这种叶子吹小曲。

  孟怀曦手掌搭在树干上,摩挲过粗糙的树皮,再没有取下叶子试一试的心境。她叹了一声,“都这样高了。”

  戚昀知道她言外之意并不在此,伸手拂去她发间蹭上的叶片,问道:“阿萤有决断了。”

  少年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迹,我想做的,就一定能成。

  能吹小曲儿的树叶是如此,幻想中的乌托邦也是如此。

  她试过了,也确实失败了。

  孟怀曦摘下一片叶子,望向东边污秽反的泉水,却渐渐平静下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现在也算不得天子。”

  戚昀手指攥紧又松开,“前头刑部的人来报,在西山脚下发现了承恩侯的动向。等找到人,叫你们见上一面。”

  孟怀曦却笑了:“原也不必如此,秋后的送行酒我带去一壶便是。”

  虐杀孩童,组织逆党,意图谋权。

  只一条就足够秋后问斩的罪名了。

  路过泉下小溪的时候,她弯腰将叶片放在水中。

  不似记忆中的顺流而下,那叶子在黑水中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沉了塘。

  *

  戚昀跟着大理寺的人去了官署理清案情脉络,孟怀曦却没有陪同。

  云水苑前小猫两三只,不必从前听众多。

  姒玉还是唱着从前那一曲《清平乐》,水袖翻飞间足见腰肢窈窕。

  孟怀曦就倚在二楼栏杆上听着,却不由有些出神。

  这一曲时间不长,只一盏茶的光景。

  姒玉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汗,笑道:“姑娘平安归来,坊主当得为你高兴呢。”

  孟怀曦没有接她的话。

  姒玉却不恼,拉着她往屋里走。

  “昨儿苏姑娘结了一桩好生意,还念着姑娘你来。今儿也凑巧,偏她还就不在。”她是笑着说的,转头对上孟怀曦平静无波的眼,笑容凝滞了一瞬。

  孟怀曦坐下来,终于接了话,只问:“玉姐儿高兴吗?”

  姒玉敛袖为她斟上一盏新茶,手腕上成串的水晶镯子当啷作响,温声道:“高兴,当然高兴。殿……”

  她顿了一下,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店前人杂得很,姑娘小心些。”

  孟怀曦端起茶盏,静静凝视着她。

  姒玉今日挽着高髻,鬓边芍药依稀可见露珠。她眼底仍是和煦的暖意,与平日并无不同。

  可——

  这个时节的芍药早该谢了,唯独西山那边占着地理优势,还能强留片刻春意。

第47章 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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