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天将明时的月亮, 微弱得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轮廓, 看上去有些近乎透明了。

  掖庭狱中也沉寂下来,晏清扔下手中断掉的第三根鞭子, 转身接过来一方手帕擦手, 淡声吩咐四下, 教把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挂”起来。

  所谓挂, 也就是拿铁钩钉透两肩, 人悬在上头,瞧着就跟屠宰场里宰杀的牲口没什么两样。

  任东昌在一边看他疯魔的样子看了一晚上, 没出言说过什么,但越看越忧心, 越看眸色越深。

  内官与宫妃, 掩在日光底下偏了道儿的寻欢作乐, 原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当个消遣也就罢了, 一旦上了心, 情就变成了穿肠毒药,碰了便无异于是在自掘坟墓。

  晏清往椅子上落座,双臂搭在扶手上有些倦怠,一旁有小内官捧上来一盏清茶, 他坐着没动,任东昌使了个眼色,教四下的人都退下了。

  “这里的事也算了了,回去歇会儿吧。”任东昌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你在这儿待了几日,前头朝堂上,皇上已将赈灾之事交给了孙振。再大的坎儿也得迈过去,时势不等人啊。”

  晏清闻言忽地苦笑,“争权夺势都是为了什么?她要是醒不过来,我站得再高又有什么意义?”

  任东昌无言以对,看着他掩在熹微烛火下的侧脸,徒留一声叹息。

  翌日午后,晏清前往承乾宫递送祸乱宫禁一事的严查文牍,皇帝从寝殿里出来,面有倦色,眼底一圈浅浅的青色痕迹,显然也是未曾好眠。

  殿里龙涎香氤氲萦绕在鼻端,文牍递上去,上首的皇帝不知是在看文牍,还是在看他,半会儿没有动静。

  晏清在殿中躬身立了许久,才听他喃喃了句:“你倒是办得尽心。”

  言语随意,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将文牍随意扔在桌案上,起身从后头绕出来负手往外头去,路过晏清身边时,唤了声,“来,这几日闷在屋子里委实难受的很,你陪朕去校场上疏松疏松筋骨。”

  晏清听着微微一顿,片刻,拱手应了声是。

  春日的阳光潋滟妩媚,校场里宽阔,草地上还有逗留的鸟雀,直等到一行人走到近处了,才扑棱着翅膀不远不近地躲开几步。

  皇帝寻常便时不时会同韩越等几个侍卫在场上过招,晏清从前也见过几回,只今次却未见有旁人在场,只听他吩咐人捧来两把长剑,抬手随意指了下,“挑一把,让朕瞧瞧你的本事。”

  晏清眉间蹙起浅淡地痕迹,朝他拱了拱手,“皇上恕罪,臣是内侍出身,丝毫不懂剑道,只怕不能陪皇上尽兴。”

  皇帝听着轻笑了声,提步上前拿了一把剑,说无事,“皇后还伤着未醒,朕也没心思玩乐,单只是你我松松筋骨,用不着你技艺精湛。”

  他说着话,已经自顾朝场中去了,晏清无法,只得提了长剑几步跟上去。

  利刃出鞘时划出一道锋利的声响,阳光照在剑身两侧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晃进眼睛里,颇教人不适。

  晏清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长剑,倏忽又想起当初林永寿临死前一双怨恨的眼睛,那是他提剑杀的第一个人。

  长剑捅进对方身体时,他似乎都能听见利刃刺破皮/肉的沉闷声响,因为怕对方不死,又连连补了好几下,如今再想想,就该一剑直冲着脖子去,何必费那些功夫。

  思索间,皇帝已做好了准备,立在对面吩咐道:“动手。”

  晏清应了声是,五指握着剑柄稍稍调整下位置,躬身说了句“得罪了”,随即挥剑刺向了皇帝。

  未曾习过武的人,手上一出招便是一目了然,他纵然记忆再好,将皇帝常时的剑招都牢记于心,但身体的敏锐度总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才能灵活自如。

  想一出是一出的攻击,在练家子眼中颇有些杂乱无章。

  几招下来,皇帝应付得游刃有余,趁着格挡的间隙,问了句:“从前听你说过改名之事,但人之姓名,父母之恩赐,改而为不孝,倒不知你那名字是因何而改?”

  晏清听闻略思索了片刻,从容答道,“臣当初的名字并非父母的恩赐,而是爹娘卖掉臣时随手拈来,后来臣进宫读了书,入枢密院,便想有个吉利应景的名字。”

  “你入宫多年,直到几年前才进枢密院,那之前,还在何处当过值?”

  长剑相击,锋刃相触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厉声音,皇帝紧逼而至。

  晏清骤然眉头紧蹙了下,手腕灵巧回转几分,脚下退后半步,极快地避开了。

  “臣当初兜兜转转任值过许多地方......”

  他说着抬眸在对面扫过一眼,不愿再继续同皇帝周旋,遂不着痕迹将手中长剑松脱几许,任凭皇帝将其挑落在地。

  他拱手认输,下一刻,却见皇帝猛地挥剑逼近,锋利的剑刃贴在脖颈处瞬间划破了皮/肉,温热的鲜血渗出来,洇湿了雪白的中单领口。

  皇帝面上骤冷,追问了句:“都有哪些地方?”

  晏清立在原地分毫未动,心中骤然沉了下,凝眸注视他片刻,终将从前一应过往尽数说出,最后是栖梧宫。

  皇帝闻言冷笑一声,“当初为何离开栖梧宫?”

  晏清道:“臣想入仕为官,不愿永远做个卑躬屈膝的奴才。”

  “只是为此?”皇帝微挑剑眉,“皇后可知你有如此抱负?”

  晏清摇头,“皇上恕罪,当初臣自作主张托人进枢密院,触怒了娘娘,是被......是被赶出栖梧宫的。”

  皇帝拧眉打量他片刻,凛声斥了句,“背主求荣,该杀!”

  手中利剑又进几分,划在皮肤上,有些痛了。

  晏清望向皇帝,目光坚定,“皇上可是听闻了宫中流言?他们说臣是个追权逐利之人,但臣敢问天下读书人又有谁不想入仕为官?臣从前是天家的奴才,如今是天家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究竟何错之有?”

  他问得恳切,面上每一丝神情都似乎在驳斥着,认定自己背离栖梧宫之举无错。

  可到底是真背离还是假背离,谁又可知呢?

  皇帝轻嗤了声,回臂收起长剑,也无心再多费周折,转身往校场边去,一面教他跟上,一面道:“对错不由人,你从前的事朕便不予追究,但背主之说若没有个交代,往后恐怕引得阖宫人人效仿,这些日子且避避风头吧,枢密院诸事,先交给郑、祝二人处置。”

  晏清暗自握紧五指,咬牙应了声是。

  二人行至校场边时,远处宫墙拐角处匆匆跑出来个小内官,脚下跑得生风,面上略带喜色,到近前见了个礼,咧着嘴笑着报了句,“启禀皇上,娘娘方才醒了!”

  晏清心头狠狠震动了下,握紧的五指都一霎松开,多日笼罩于顶的阴霾,仿若一刹那间全都云开雾散了。

  皇帝也很高兴,再顾不上身后的晏清,转头吩咐了句教他先回去,便大步往承乾宫回去了。

  晏清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脖子上伤口都凝结了,血迹干涸在衣领上才转身从校场回枢密院。

  他在桌案前坐了许久,外头的天色逐渐暗沉,月生从屋外进来添烛火,步子踩得小心翼翼,生怕动静太大打搅了他。

  点燃了烛火,又罩上明丝笼,光亮柔柔浸染了半间屋子,他抬起头看了月生一眼,问:“承乾宫里有什么动静吗?”

  月生摇头,说没有。

  没有动静,那还好,皇帝至少没有将疑心所致的怒意蔓延到她身上,有时候,了无音讯竟也可以抚慰人心。

  晏清好歹安定了些,挥手教月生先退下,有吩咐他去叫任东昌进来。

  今日的分权之举不能不教他重视,皇帝生性多疑,有了戒心之后,再想重得信任只怕更要难上加难。

  况且一旦郑、祝二人真得了皇帝宠信,他手中千辛万苦建立起的势力究竟还能保多久,谁都说不准,而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从前所做的一切尽都功亏一篑。

  他要带走她,不惜一切代价。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任东昌闻言却罕见地大怒一场,一双浓重的剑眉几乎要拧到一处去,“跟皇帝抢女人,你那是自寻死路明白吗?”

  晏清静静看着他,话音沉静如水,“我若为活命就此放弃,袖手旁观留她在这里孤老一生,她的心会死,我也不会好活。”

  有些人,一生的意义都在于另一个人。

  任东昌听得焦心不已,胸怀里简直要烧起来了,但张了张口却除了叹气什么斥责的话都说不出,过了半会儿转圜着才劝了句:“不管你想做什么,总得先等她养好身上的伤吧!更何况你想过没有,不管不顾抢一个人走,到时候皇帝大怒,天罗地网等着你们,你要怎么护着她?”

  晏清摇头,“不是抢。”

  任东昌一怔,又听他缓缓道:“姜美人会死在宫里。”

  李代桃僵。

  只要出了这四方城,她就只是他的皎皎。

  污秽之事过去了好几日,赵瑞成命硬,受刑后休养了一段时间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自听闻晏清被分权之事起,他心里的想头可谓千回百转。

  枢密使的位置瞧着没有动,一时半会儿也轻易动不了,但要是就如此下去,日子久了难保没有个万一......

  人在鬼门关前转一圈儿,再看很多东西都与从前略有不同了。

  比如从前,他只盼着晏清出人头地,提拔着他毫不费力的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但直到掖庭狱进出一来回,才道是旁人的权势永远都是旁人的,与他没有太大关系。

  利欲能熏心,如今眼看着晏清或许要失势,他难免想要再给自己寻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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