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阿宝(十七)

  他原说过,会给她留个全尸。

  刀身兀自往下滴着血。他双目赤红,长发微散,衣袍染血,面带戾气,有如玉面修罗。阿宝今时今日终于知道他这名号从何而来。

  外头呼啦啦涌进一群侍卫,见此形状面面相觑,个个惊慌,继而纷纷跪下请罪。他前些日子常常孤身一人在祠堂里一跪就是半天,出来后则神色阴沉不定,众侍卫皆不敢打扰他,今日也是远远在祠堂外候着,待听到祠堂中的呼喝声,再齐齐冲进来。好在刺客已被斩杀,将军安然无恙。

  桑果也终于醒来,从香案下迷迷糊糊钻出来,先是被横在香案前的死人绊了一跤,抬头又见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可怕的是那脑袋还与身体分了家。一个东,一个西,两下里遥遥相对。于是桑果眼睛直了一直,又是往地上一栽。

  阿宝依稀记得好像从前有一年,不知是在哪里,也有个跟着自己的婢女也是因为同一个人受了惊吓,连晕两次,跟今天的桑果一模一样。但是脑子太乱,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哪一件事。但那件事的确是有的。

  刀尖刺进她的皮肤,一阵刺痛。阿宝一凛,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紧要关头,怎么就失了神。抬眼睨他,问:“堂堂将军,就是如此报答救命恩人的么?

  锦延杀人杀红了眼,无心与她斗嘴,只道:“你当这两个毛贼当真能杀的了我?你的利嘴与厚颜当真天下第一,只可惜仍难逃一死。”

  阿宝道:“我若不说破这两个贼人上香的破绽,只怕你在行叩首礼时早已一命归西,这地上的头颅该换成将军的了吧?”

  锦延微哼了一声,刀子微微用力,阿宝吃痛,咧嘴哭嚎。他微笑,要的就是这样在使她惊慌中慢慢死去的快意。

  阿宝本以为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会是一个好女。谁知只不过才被刺破皮肤,就已然疼得吃不住,于是伸手扯住他的广袖,仰头哀求道:“求将军看在我识破两个贼人欲要刺杀你的份上饶我一命……便是你的爹爹,见你杀了救命恩人定然要不高兴的;将军你做人要恩怨分明,有仇便要报仇,有恩就要报恩……我没有害你的你爹爹,却救了你一命。我不要你涌泉相报,只要你放过我一条小命,我今后愿为奴为婢,一辈子听候将军差遣……呜呜呜。”她这几日已瘦的脱了形,又是蓬头垢面,如今红着眼圈,扁着嘴,鼻梁上几粒浅浅雀斑,手里绞着他的袖子,当真是可怜至极。

  他无端端便想起“乱服粗头,不掩国色”这句话来。当即微微俯身,用弯刀挑起她的下巴,笑道:“你这等颜色,若是轻易死了,倒是有些可惜……正巧鸳鸯楼有个空缺,不若去鸳鸯楼吧。”又吩咐人拿来纸笔,对她道,“我说,你来写。”

  阿宝跪在地上执笔,锦延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念道:“护国将军府现有一奴,姓莫名阿宝,现年十七岁,情愿卖与鸳鸯楼李鸳鸯名下为妓……”

  阿宝几乎是心怀庆幸、喜不自禁地亲手写下自己的卖身契,她原算不得周府的奴婢,他也不会真向鸳鸯楼要她的卖身银子——只不过又是他羞辱她的手段。

  临去鸳鸯楼前,长安竟然把桑果也拎出来塞到马车里,阿宝对他感激涕零,几乎要山呼万岁三叩九拜了。她跟着长安走出祠堂时,耳边犹听得锦延在内发号施令:“彻查此次行刺之事为谁指使,凡与此事有干系者,不问情由,格杀勿论……”

  阿宝坐在马车内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是十三岁那年,自己带着梅子与莫松二人去灯市,于破庙内遇着一个名为十二郎的男子,他身负重伤,面目可怖,梅子因此受了惊吓,连连晕倒。终于前前后后都想起来,阿宝长出了一口气,心内豁然开朗。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八)

  那一年上元节,阿宝被父亲拘在家里不准出去,她收集的话本子已全部看完,一时无所事事,便带着梅子去找阿娇。因下雪,门口也无人,进了暖阁,却见阿娇坐在贵妃榻上正在绣一方罗帕,武姨母则坐在她右首,正擎着一面铜镜拔眉毛。武姨母喜好打扮,即便不出门,也要收拾的山青水绿。她容貌上不见得出奇,但打扮得好,和莫夫人站在一处,却把莫夫人衬得像是莫主事的老母亲。

  阿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笑嘻嘻地,脱下斗篷,叫了声“姨母”,又伸手去拖阿娇:“好姐姐,你去给我烤个红薯来吃,还要杯热热的茶。”

  阿娇笑着叹了口气,自下了塌去与婢女们去张罗烤红薯。阿宝上塌,只盯着武姨母看。武姨母叫她看的不好意思,只得停了手,眉毛已然修得弯弯又细细。

  阿宝笑道:“姨母真是好看。”这话倒是真心。

  武姨母红了红脸,笑嗔道:“这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有甚好看的?快别尽盯着人看。”

  阿宝央道:“姨母也给我拔下眉毛吧。我要娇姐姐一样的眉毛。”阿宝一双眉毛又粗又直,英气有余,秀气不足。虽是一个父亲养出来的女儿,但阿娇却是娇娇弱弱,她的一对秀眉也使得阿宝艳羡不已。

  武姨母听了倒唬了一跳,笑道:“你小小年纪,哪里要拔眉毛了?被你爹爹知道了,免不了一顿骂。”

  阿娇拉着武姨母的袖子嘟嘟囔囔撒娇弄痴,武姨母被缠不过,叫人拿来热巾子给阿宝眉毛上敷了敷,稍稍拔了些许。才拔完几根,正待要接着拔时,却听阿宝问:“姨母家在哪里啊?上回听阿娇说起,我又给忘了。”

  武姨母的男人死后她为婆家不容,被赶回娘家,老父母也相继过世,却又受不得侄子侄媳的脸色,恰巧阿娇娘亲难产早逝,便前来投奔来莫家,与小阿娇为伴。众人也都随阿娇称她一声姨母,说是客,实为仆,平常管着阿娇的两个婢女,照应阿娇一应起居。

  若武姨母如实说自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阿宝也无话可说。偏她是个要面子的,听得阿宝如此问,便道:“我娘家在城南武家镇桃源村,因村里有片桃树林,每年春天桃花开得好,因此叫做桃源村。我老父亲原先是个教书先生——”

  “桃源村这般好,为何总不见姨母回家?难道姨母竟从不想家么?”阿宝眨眨眼,装作懵懂无知地样子问。

  武姨母手一抖,想起阿宝素日最是鬼怪精灵,原来绕了半天,最终想说的还是这一句。阿宝既看得出,莫夫人想必也晓得自己的心思了。思及此,不觉羞愧难当,面色灰白,心下已凉了半截。

  莫主事虽已年过四十,但相貌堂堂,年轻时也是个风流种子。因早年无子,娶了两个姨娘,竟都是福薄的。一个是阿娇的娘亲,生阿娇时难产,红颜早逝;一个是阿宝的娘,也因病早早去了。现仅剩下莫夫人一个,莫夫人却比莫主事还要大三岁,这两年又发福得厉害,单看相貌,如何配得上莫主事?起初因自己寄人篱下,并不敢有什么心思,日子久了,见莫主事温和有礼,人又潇洒倜傥,不由得生了绮思。想是这阵子往他跟前凑的次数多了些,竟叫人知晓了心思。眼下叫阿宝捉住了语病,暗讽自己赖在莫家不肯走。

  阿宝看武姨母白着脸,眼中含泪,只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话,便笑嘻嘻地下榻穿鞋——却是连眉毛也不管了。阿娇带着人端了烤好的红薯进来,见武姨母这个形容,又见阿宝起身要走,便有些了然,忙问:“可是阿宝又淘气了?”

  武姨母忙摆手,强笑道:“是我把她的眉毛拔坏了……”

  阿娇定睛一看,可不是,阿宝的眉毛一根粗,一根细,“噗”地一笑,道:“小小人儿竟然也要打扮了,这下倒弄得不伦不类。待会儿我再给你仔细拔便是,这些也值当生气。”

  阿宝便不慌不忙将一个红薯吃了,又饮下一杯热茶。待两根眉毛都拔好,便笑嘻嘻地告辞而去,临走时又强夺了一块阿娇刚绣好的罗帕。

  阿娇气得直跺着脚,嗔道:“就知道你是个贼,自己不愿学,成日里疯玩,又都来抢我的。待哪日我禀了爹爹,将你狠狠打一顿,治治你的强盗性子才好!”

  待出了阿娇的东厢房,梅子也埋怨道:“我们即便针线没有二小姐的好,也不曾短过你这些零碎玩意儿。再说二姑娘心细,但凡衣裳帕子上都绣了自己的名字,你怎好意思拿出去用?”

  阿宝只嘻嘻笑道:“我晓得。我就爱看阿娇生气的样儿。”她与阿娇相差两岁,人前称阿娇一声“姐姐”,背地里却胡叫一气,有时是“阿娇”,有时又是“娇姐姐”。

  且不说这边厢武姨母背地里气一阵,哭一阵。那边厢早有多舌之人将阿宝说的话传到莫夫人耳朵中去了。

  莫夫人听了笑道:“她亲娘是个少言寡语也没什么心眼的,老爷也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谁知这两个人怎么竟生出这么个小魔头来!真不知道她像谁。”半响又叹道,“平日里只道她是个不懂事只会疯玩的主儿,可见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不枉我养了她这几年,疼了她这一场。”

  晚间用膳时,阿宝与爹爹莫主事提了一句要去观灯。莫主事先前盯着她的眉毛已暗自皱了一会眉,此时闻言,便将筷子一摔,喝道:“不许去!”

  莫主事这几日不知为何,只焦躁不安,对外只称身子不适,一应走亲访友都免了,每日闷在书房里长吁短叹,动不动就对身边伺候的人大发脾气,因此众人行动都小心翼翼,怕平白无故被骂。因今天正月十五,阖家一起吃团圆饭,他面色才稍稍好了些。阿宝憋在家里多日未曾出去过,想今日上元节,出去观灯总无妨的。却未曾想当着众人的面挨骂。

  阿宝也不怕,伸手捉了莫主事的袖子假装擦眼泪,嘴里只“嘤嘤”假哭,一桌人只转过脸去暗笑。若是平日,莫主事早已百依百顺,还要问她银子够不够。今日却觉得心头火起,把手里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起身就走,这下众人面面相觑,阿宝一时也忘记假哭,只觉得好没面子,两眼慢慢地真的汪了泪珠儿。阿娇却只低着头,装作没看见。

  莫夫人晓得莫主事大约是为公事烦恼,便劝阿宝道:“乖阿宝,吃完饭早早歇下吧。外面冷,着了凉就不好了。待下回我去烧香时带你一起去便是了。”阿宝赌气不语,胡乱吃了几筷子菜便跑回房歪着。偏晚饭不小心吃了发物,片刻便发出了一脸大大小小的红疙瘩。

  梅子也哄劝道:“小姐这个样子如何出去见人?上元节年年有,无非是看些灯笼,往年也不是没看过,咱们明年再去便是了。”

  阿宝也不与她多话,拿阿娇那里抢来的帕子往脸上一扎,只露了两个眼睛,又穿好斗篷,带上风帽,直往角门溜去。余下两个年纪小些的婢女是惯了的,乐得阿宝不在好玩耍。梅子也不敢喊人,只得拿了银钱跟在后头。到了门口,想想还是悄悄喊了莫主事的长随莫松跟着,灯市也不远,三人便慢悠悠步行走去。

  十五夜,银色月光洒在身上,只觉得一片清凉。满城的火树银花,热闹非凡,乐声嘈杂连绵数十里。阿宝吃吃逛逛,买了好些新奇的吃食命莫松拎着,自己和梅子各拎了个兔子灯,又猜中了几个灯谜,得了些玩意儿,心里雀跃不已。恰好又遇着泽之表兄及几个少年郎,因她脸上蒙着带有“娇”字的帕子,因此被好生嘲笑了一番。

  阿宝流连至晚,梅子两个便催她回府,莫府离灯市走走也不过盏茶功夫,因此阿宝也不急,经过灯市尽头时,抬脚便要去拜路旁的小土地庙。那土地庙年久失修,平日里也无甚香火,早已破败不堪。梅子见状,忙拦阻道:“小姑奶奶,天晚了,快些儿回去是正经;再说,这土地庙看着破破烂烂,看着怪吓人的;今日是正月十五,便拜也要去花神庙拜花神娘娘才是。”

  阿宝道:“报国寺的和尚说我命里多灾多难,须多拜拜神才能消灾避祸。我因拜神回家晚些儿,母亲定不会怪我。再说,世人今日都跑去拜花神娘娘,土地神爷爷定孤寂得不得了,若独独我一人去拜,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会保佑我一世平安,事事如意呢。”

  梅子老大不愿意,嘟囔道:“怪吓人的。白天倒也罢了。现在黑黢黢的。万一有个妖怪跳出来吃人可怎么是好?”

  莫松看路上尚有人往来不断,有意要讨好阿宝,便道:“小姐,你快些儿去,咱们好回家。”

  阿宝拎着兔子灯进了庙,也无香烛灯火,就着清凉月光,倒也怪亮堂的,只是外头的火树银花衬得这里愈发的破败。土地神身上塑的泥金也斑斑驳驳,乍看上去,有些狰狞的样子,阿宝素日就是个胆子大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也不觉得怕。

  梅子与莫松在她身后,只听她嘴里嘟嘟哝哝,依稀是“父亲母亲……烦恼……安康……”

  想来十三岁的阿宝应该也无甚烦心事,无非是希望父亲不再烦恼,自己脸上不再发疙瘩。一家人都能和美平安度日。

  阿宝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事向土地神倾诉完,爬起身欲走时,听得耳边极轻的一声□□,若不是夜深人静,几乎听不见。阿宝吓得一下子炸了毛,小心儿扑通乱跳,想要转身逃跑,偏腿不听使唤。梅子与莫松两个却不知道,还守在身后等着她。这时,又是稍大一声□□,三个人俱听到了。梅子一下子僵住,想要埋怨阿宝,张张口却又发不出声音。莫松到底是男子,胆子稍大些,一手护着阿宝,一手又去拉梅子,口里叫道:“不好!有鬼怪!快逃!”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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