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阿娇(七)

  阿娇缓缓回身,口中不能言语,手脚又照例要冒出许多冷汗。想要即刻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偏又动弹不得。

  那口唤“娇奴”的人上前两步,笑道:“我这些时日忙,长久未去看你,心里还害怕你会怪我,可巧今儿遇着你,你今儿与谁一道来的?若不嫌弃,可否赏光与我们一起去喝杯酒呢?”

  阿娇扭头,不敢看他,挣了半响,方挣出来一句:“你是谁?我却不认得你。”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道:“娇奴当真生了我的气?我不是不愿为你赎身,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处,因为家中的河东狮委实太凶狠。”

  他身后的几个男女同伴闻言纷纷笑作一团。

  阿娇摇头,缓缓道:“你说的什么,我却听不懂……”声音太细,太轻。那人像是没有听到。

  阿娇全身发烫,手脚却又冰冷,眼看那人伸手过来,要拉扯自己的手,却被另一人轻轻挥开。

  锦延将一个桂花装的香囊塞入阿娇手心,又握握她的手,蹙眉道:“怎地手心这般凉?”再细细端详阿娇脸色,将她半揽在怀内,柔声道,“你若身子不适,咱们这便回家。”

  阿娇不愿说话,扯了锦延的袖子转身欲走。

  唤“娇奴”的那个人想娇奴从前多少的殷勤温顺,眼下却又在众人面前装作不认识自己,让自己掉了好大的面子;又冷眼看锦延行动中对她百般呵护,心中早已打翻了半瓶子醋。只道她又攀上了哪家高门子弟,便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便冷笑连连,道:“娇奴原来时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却是好生无情。”

  阿娇无声惨笑,知道锦延不会不晓得自己的过往,只是听别人当着他的面唤出“娇奴”这两个字,却似乎是当着许多人的面不着一缕般令人羞愤欲死。

  锦延不动声色,只冷冷扫了那人一眼,淡淡道:“你似乎吃醉了酒,若无事,早些离开为好!”

  长安长平及众侍卫簇拥在锦延身后,都是手按在剑柄上,虎视眈眈地看向那一群人。那人被锦延扫了一眼,心中一凛,便不敢再多话。又见锦延一身气度不似平常人,强忍了气,转身要走。他身后有个同伴吃多了酒,因身边带着几个美人,有心要显摆,便冷哼一声,嚷道:“娇奴,我大哥既喊你,你便要识相过来。攀上个比大爷们更有银钱的小白脸,便可不将大爷们放在眼里了么?你赶紧过来向我大哥陪个不是,我便饶你此番无礼之举。”

  为首那人听了,偷眼看锦延的脸色,忙悄悄扯了扯他同伴的衣袖。

  锦延不气反笑,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缓缓道:“看你年纪也不是很大,可惜人中生得不好,短了些。”言罢,向长安长平使了个颜色,两人会意,点头领命,混入人群中去了。

  阿娇面色灰白,向锦延惨笑道:“你如今可知晓我为何不愿到人多处抛头露面了。”

  醉酒的那人并未听懂锦延说的人中长短的意思,又向围观众人嚷道:“我记得有一句古话,叫做什么什么戏子无情,什么什么无义。你们可听说过么?”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风尘美人却嘟着嘴生了气,齐齐去掐他腰身上的肉。周围的人便纷纷掩嘴偷笑。

  锦延上前,伸手便卡住说话那人的脖子,将他勒得额上青筋暴突时又慢慢松开,再从袖中取出方帕擦擦手,笑道:“我劝你还是惜些福吧。”那人长得很是高大魁梧,被锦延卡住时,竟无还手之力,被放下后,只捂着脖子咳嗽。他身后跟着的人见锦延从始至终,连出手伤人都不改一副优雅闲适之态,纷纷被他的气度镇住,齐齐噤声不语。

  阿娇兀自在一旁发抖。锦延搀着她慢慢往回走,寻到自家马车,将阿娇扶上马车坐下,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如同拍哄婴儿般慢慢拍她的背。良久,她才呜呜咽咽地捧着脸哭出声来。锦延并不劝她停下,只拿了罗帕仔细为她擦去脸上泪水。

  阿娇正在伤心委屈哭泣,忽听得人群呼啦啦往一个方向奔去,有人大喊:“不好啦!出人命啦!”只听见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应是许多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往那边跑。

  良久,又听得马车窗被有人轻叩了两声,锦延轻声问:“怎么许久才来?事情可办好了?”

  车外长安的回话却有些啰嗦。

  长安答的是:“不远处有一伙人吃醉了酒,发生口角,继而发生争斗。当中有两人在打斗中不慎掉入河中。打捞上来时,一人身亡,一人重伤。属下带人去救人,因此耽搁了些时辰。”

  锦延点头,道:“你办得很好。”

  阿娇止了哭,细细思索长安的话,心中砰砰乱跳,便止了泪,向锦延道:“那人我认得,原是我在满春院时的客人……是我软弱,不敢光明正大与他说话……你却大可不必如此。”

  锦延伸手封住她的唇,道:“我都知道。莫要再说了。”

  阿娇心中便生出阵阵狂喜,几乎要抑制不住,垂头轻声道:“原本我不敢来。如今却觉得能与你一道出来逛逛当真令人高兴。”

  锦延道:“我原说过事事有我。”

  阿娇靠在他身上沉思不语。良久方道:“过阵子我也搬到城中将军府可好?你总是这两城内城外两头跑,总是不便。”

  锦延面带笑意,轻声道“好。”

  锦延次日又被召去宫中说话,回到别庄时天色已晚,阿娇早已歇下。锦延便细细问了一遍阿娇白日里有无服药,饮食如何等等,方慢慢踱到东厢房去看书。还未找着要看的书,便听得对面西厢房灯火通明,里面又有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侧耳听了听,竟有阿宝的声音。

  却是阿娇并未睡着,知道锦延回来,便吩咐武姨母去喊阿宝泡茶送到东厢房去。武姨母原本劝了一句:“眼下天色已晚,你让阿宝一个女孩儿去伺候,孤男寡女,小姨子与姐夫独处一室,像什么话?这些事,原本该你做才是——”眼见阿娇要变脸色,便忙忙住了口,去西厢房喊阿宝。

  阿宝累了一天,晚饭也没吃,刚入过浴,正摊在床上让桑果给她捶背。武姨母将托盘及茶叶等一并交给阿宝,怕她闯祸,又仔细叮嘱了几句,只说是阿娇的吩咐。阿宝累得也没有力气生气,只推桑果道:“我累了,你代我去吧。”

  桑果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道:“我不去。你杀掉我我也不去。”

  阿宝见使不动她,只得叹了口气,歪头向武姨母似笑非笑道:“阿娇还有好些婢女,为何偏要使唤我,我与她相公相克相冲,八字不合,见了面就要拼命,几次三番差点死在她夫君的手里,她难道不知道么?”

  武姨母忙道:“想来正是你们水火不容的样子让阿娇忧心,她怕一家人心生误会终归不好……一个屋檐下过活,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殷勤些儿,嘴也甜些儿,软话儿多说些,将来两人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也比如今见了面大眼瞪小眼,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强。”

  阿宝哼了一声,道:“姨母说得轻巧,我全家因为他而死的死,亡的亡,我也差些儿给他害死;以他看来,也是同样如此,这样的心结如何能解得开?天下人的人都知晓此事,又有什么误会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笑了笑,道,“再者,我泡的茶,二姐她夫君也未必敢喝呢。”

  武姨母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四下里看看,道:“小祖宗,你说话好歹轻声些儿,若是被人听见,又是一桩事情,岂不是叫阿娇为难?”

  阿宝歪头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累的没有心思深究,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得住了口,胡乱收拾了下,才悻悻地端了托盘去了东厢房。

  锦延翻了半本书,便扔到一旁,召了长安长平在书房内说话。阿宝托了一杯热茶,叩了叩门,便侧着身子进来。书房内已有两个婢女伺候,见阿宝端茶过来,那两个婢女面露诧异之色,对望一眼,便齐齐躬身退出。

  长安长平面带不解看着阿宝一举一动,外带她的一身打扮。她因为头发还未干透,便胡乱绾了一绾,脖子里还有几缕松松散着。身上穿的却是武姨母从前从桃源村穿过来的一件老旧衣衫,武姨母来到别庄后,便将从前的衣裳全部丢了去,不知为何又被她看中,捡了来穿。

  锦延挑了挑眉,面上不动声色。长安长平住了嘴。阿宝见长安也在,竟有些惊喜交加,忙将茶杯往锦延面前一放,转头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长安大哥。”

  长安目瞪口呆,不知她为何对自己会这般青眼有加,他从前仅见过她三回。一回她是逃犯,他去捆绑捉拿;一回她是俘虏,他是看守;又一回,她是逃犯,他又去捉拿。可她竟能不计前嫌,对自己如此亲热,莫非自己当真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么?

  因为武姨母交代要伺候至锦延离去,阿宝只得将托盘抱在怀里,远远退开,学刚刚那两个婢女的样子,跪坐在一旁候着,见长安还在盯着自己看,便忙又冲长安亲热地笑了一笑。长安倒吓了一跳,忙低了头不敢再看她。长平最会看脸色,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忙忙躬身退下,长安也跟在他后头垂头退出去了。

  锦延垂眸,将茶盏端在手中把玩,看茶杯中绿色茶叶翻滚,又一枚枚沉入盏底。

  阿宝又等了半响,也不见锦延说“退下”,心内叫苦连天。又见锦延似乎正在想心事,并未留意自己,便悄悄伸手去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看,却是《金匮要略》,略翻了翻,塞回去。又抽了一本出来,是《黄帝内经》,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又塞了回去。

  此时她已是哈欠连天,想起明日还要早起,这几日一段飞天舞总是学不好,被师父训个不停,简直苦不堪言。

  锦延正在静默沉思,茶盏内的茶叶全部沉入盏底时,忽然听得身后有细细呼噜声传过来,又听得“砰”地一声轻响,回头一看,见阿宝背靠着书架正在打瞌睡。她已由跪坐转为盘腿而坐,打瞌睡时,头不时地前仰后合,碰着身后的书架时便发出声响。

  锦延无声冷笑,随手将矮几上的一本书抓起来往阿宝脑袋上一丢,书“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阿宝额头上,阿宝吃痛,一骨碌爬起来,带着哭腔喊道:“师父莫打!师父轻饶!我这就跳,我好好跳便是了!”说话间,已掐了一对兰花指,腰身扭动,原地转了两圈,一身不合身的罩衫下摆随风飘舞,销魂异常,不过一瞬间,又被脚下的托盘给绊倒,扑通一声跌倒在锦延脚下。

  阿宝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使劲揉揉眼睛,擦擦刚才流出来的口水痕迹,自言自语道:“乖乖,倒吓我一跳,原来是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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