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阿宝(二十四)

  阿宝成了将军府的一个异数。

  阿娇深受宠爱,与将军夫人柔安又一见如故,比起阿宝,倒更像是亲姐妹。阿宝虽然还是住在阿娇的眼皮底下,但境遇却与在别庄时一般无二。她也不去求阿娇,还是日日练舞,无事时便在府内四处游荡。

  这一日,阿宝又受了气,一个人跑到屋后的一棵大柳树下委委屈屈地哭了一小会儿,便去找长安哭诉。

  刚进府时,阿宝每每受了委屈便去找长安哭诉。长安并不大理她,她也不以为意。反正她只管自己说,长安只管听,并不答她的话。但日子久了,经不住她左一句右一句的“长安哥”,长安便渐渐地开始开解她。左右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无非是被哪个坏心眼的舞姬又欺负了,或是被师父又骂了几句之类的。

  阿宝找了许久,才在府中的百兽园找着长安。

  锦延喜爱珍禽异兽,但怕放养会冲撞吓着柔安,故而在府中辟了一处地方养这些活物。府中的人为了方便,便将这个地方称作“百兽园”。

  长安正在为一匹枣骝马挠脖颈。

  阿宝本来已经止了哭,远远地看见长安,叫了一声“长安哥”,立刻扁了扁嘴,又挤出几滴眼泪,踢开两只企图来啄她脚面的锦鸡,趋步上前,拉住长安的袖子擦眼泪。

  长安忙向她使眼色,道:“我眼下正忙,你且先回去。”

  阿宝根本不管长安说什么,自顾自地拉了他的衣袖哭诉起来:“又是香云那个坏女人!捉来一只毛毛虫放到我衣裳里,我胳膊被刺得痒死了!这且不算,还把我给吓死了,长安哥,呜呜呜,我力气小,打也打不过她!”言罢,便卷起袖子,伸出手腕给长安看,果真,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有一个红亮肿块。

  长安面色尴尬,并没有伸头来看。

  阿宝的胳膊却被一个大手捞起,头顶有一个人道:“啧啧啧,果真咬了好大一口,我借你一样宝贝,给你去报仇。”

  阿宝一惊,抬头一看,却是锦延。

  锦延慢条斯理地从脖子上扯下一条手腕粗细的绿蟒,再挂到她的那条被毛毛虫咬到的胳膊上。

  阿宝圆睁双眼,绿蟒吐着信子。一人一蟒对峙片刻,阿宝拼尽全身力气,对着那绿蟒狠狠地打了一个软绵绵的耳光,便双眼一翻,倒地不起。

  阿宝受惊,向师父告了几日假。没脸说是被一条蟒蛇吓破了胆,只称身子不适。

  阿娇来看她,见她无事,便放了心。又向她悄声道:“十月十九是他的生辰,你也送些东西为好。”

  阿宝“咦”了一声,道:“他是你的夫君,为何要我准备寿礼?我至今未有领过银钱,哪里有钱准备?”

  阿娇面上红了一红,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哪里是缺银钱?跟我说一声,想要多少没有?再者,送他的东西,并不一定非要花钱买,哪怕绣个方帕香囊也是心意。”

  阿宝冷笑了笑,道:“若是凭我心意,我便该送他个一剑穿心。”歪头想了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道,“我若真讨了他的欢心,他可会放我走?他若是能放我走,我便送。”

  阿娇勃然变色,用力捶她道:“你个死没良心的东西,你要去哪里?你抛下我,我怎么活?你们当初抛下我一次还不够么!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在一处!”

  阿宝见阿娇生气,怕她犯晕厥的毛病,作难道:“我是想与你在一处,但不是以周府舞姬的身份!即不能放我走,那我就无需准备什么劳什子的寿礼了。你与他走到这一步,我也不好说你什么了,但今后有什么事不要拉上我。”

  阿娇脸色铁青,扶着额头,身子晃了一晃,眼见就要犯病。阿宝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忙扶住她,无奈道:“你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动不动晕倒。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锦延每日里习惯早起练剑,阿娇因夜里睡不稳,常常要到很晚才起身。锦延怕吵着阿娇,便悄悄拎剑出了屋。

  武姨母等人怕起早要弄出声响吵着阿娇安睡,便也都随了阿娇早睡晚起,因此此时虽然天光大亮,但阿娇的住处却还是安安静静。走过西厢房门口时,却听得里面有叽里咕噜悄声说话的声音。

  锦延本来已经走至门口,又悄悄退回几步。西厢房的雕花窗半开着,阿宝身着中衣,正在靠窗的贵妃榻上练功,桑果则絮絮叨叨地收拾床铺。阿宝两手抓着足尖,上身伏低,额头紧贴着小腿,嘴里一边吭哧吭哧用力。

  桑果皱眉撇嘴,嫌弃道:“眼下又没人逼你,你倒练给谁看呢?”

  阿宝伏了许久,方慢慢起身,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巧的剪刀,靠在床头给自己剪手指甲,嘴里嗤笑道:“傻桑果,这便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懂么?我又不是为了别人,我是为了自己强身健体。等我练到身轻如燕,足以飞檐走壁时便可以带你离开这个魔窟啦。”

  桑果鄙夷道:“什么身轻如燕!倒像是身上没有骨头似的。”

  阿宝叹息道:“可叹可叹,跟了我许多年,竟连‘柔若无骨’这个词儿也不知道。”

  桑果自顾自发愁道:“若不是因为二小姐,只怕咱们两个都投好胎、二世为人了。再逃、再被捉,只怕下次姑爷便要将我们杀掉了,乖乖,上次他祭祖时,生生将那贼人的头砍掉……”说着,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阿宝着恼,嘟嘴道:“那厮算你哪门子的姑爷!?”将手里的小剪刀往旁边一丢,转眼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大些的剪刀,弯腰修剪脚趾甲。

  日头已升得老高,阳光从雕花窗外斜照进去,将阿宝的五根脚趾映照得莹白剔透,她的小脚趾的指甲仅有米粒般大小,粉粉嫩嫩,端的是秀气可爱,她大约也比较偏爱欢自己的小脚趾,修剪完,仔细端详一番,伸嘴“啪”地亲了一口。

  锦延觉得日头照在身上有些发热,正要转身走开,一只喜鹊飞来,停在窗前的一簇美人蕉上,晃了两晃,没站稳,惊叫了几声,慌忙又飞走了。

  阿宝从窗内探头出来张望,与站在窗外的锦延四目相对。

  阿宝慌忙扯了件衣裳披在身上,问:“你、你从几时起站在这里的?”

  锦延把玩手中长剑,阴测测一笑,道:“从你说要飞檐走壁逃离这个魔窟开始。”

  阿宝默默缩回窗内,将衣裳穿好,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交代桑果道:“我若死了,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横竖我是咎由自取,一张嘴老是坏事。”

  桑果并不搭茬,只问:“你适才与谁在说话?”见阿宝将自己才刚叠好的被子又打开盖在身上,便上前将被子一把抱走,重新叠好,放在阿宝够不着的地方,又劝道,“你今日且出去晒晒太阳,走动走动,不要老是闷在屋子里。”

  阿宝又躺了躺,见锦延却不进来提剑杀她,不觉心中奇怪,爬起来,往窗外探头看了看,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将军府的花匠两口子一个哑巴,一个半傻,偏生出一个口齿伶俐、人见人爱的女孩儿小果子。今年方才九岁,却跟个人精似的,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因时常跟她爹到府内的花园里玩耍,周府上上下下都认得她。柔安也对她喜爱有加,常常将她叫去说说话,赏她些吃食衣裳。

  小果子新近结交了一个要好的伙伴,两个人一见如故,言语甚是相投。这一日,小果子从柔安处请安出来,去找她新伙伴阿宝玩耍。阿宝请她吃一把青枣,她便掏出新得来的鸡毛毽子请阿宝一起踢。

  花园中有片湖,名曰镜湖。因深秋,湖边风大,此处便少有人来,比别处清净许多,阿宝便与小果子时常到湖边玩耍。两人踢了许久的毽子,阿宝总是比小果子踢得好又多,小果子心里便微微有些不服气。阿宝也不晓得让让她,一时忘情,又将人家的毽子踢到湖中去。湖边种了许多芦苇,毽子掉下去便再也看不见了,两人又不知水是深是浅,都不愿意下去捞。

  小果子便红了眼圈,拉着阿宝的衣裳,道:“若是别的东西,我也不好意思叫你赔。只是这个毽子是昨儿我生日,我爹特意去外头买来给我的。我爹脾气不好,若是知道我才玩了一天就弄丢了,必定要打我一顿的。”

  阿宝失笑道:“一个毽子而已,何至于生气?待下次我叫长安哥买来一堆,到时都送给你,可好?”

  小果子本来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见阿宝又说得轻巧,认定她要耍赖,越发不依不饶。阿宝眼见她要哭出来,便笑道:“你且等着,我给你缝一个便是。”

  皇帝这两日犯了痰症,龙体欠安,锦延入宫陪皇帝说话。小太监将他引至寝宫门口,总管胡德胜正好由寝宫内出来,见着锦延,连忙摆手,示意他再等一等。

  锦延正要说话,忽听寝宫内“砰”地一声,却是茶碗等瓷器摔落在地的声音。

  锦延挑了挑眉,问胡德胜:“何事?”

  两人是东海王府时起的老相识了,交情自然不比别人,胡德胜有事向来不瞒他,便左右看看,悄声道:“里头的是三王爷,还是老毛病。被皇上得知,叫来臭骂了一顿。”

  锦延了然,点头不语。

  又听皇帝咳嗽几声,喝骂道:“孽子!你给我滚下去!”

  便见三皇子一身茶水淋漓,满面狼狈地从寝宫退出来。

  锦延微微躬身行礼,口中讶道:“原来三王爷也在。”

  皇帝在里面又发问:“二郎可来了?”

  胡德胜连忙小跑入内禀道:“正在外头候着呢。”

  又听皇帝道:“快叫二郎进来,他腿不好,莫叫他久立。”

  三皇子暗中咬牙,掸掸衣袍上的茶叶,面上带笑,与锦延道:父皇正唤你呢,快些进去吧,适才都问你几遍了。”

  锦延略点了点头,便转身入内。皇帝声音里便带着欢喜,道:“快赐座,上茶。”

  三皇子冷哼了一声,满心忿恨,及至出了寝宫,被风一吹,才觉得稍稍好过了些。小太监问:“今日是否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三皇子冷冷睨他一眼,斥道:“你瞎了眼么!我这样样子如何去得?“随即转身,冲皇帝寝宫的方向冷哼道,“干脆将我贬了或杀了,让那叫周锦延做你的儿子不是更好?”

  那小太监唬了一大跳,忙低声笑劝道:“这话可不敢乱说。王爷须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又是一场麻烦。”又问,“今日可是又受了气了?话说那周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人……身为护国大将军,却镇日里走马观花、不务正业,皇上偏生倚重他,真是叫人想不通。对了,前两日倒是听着一桩秘闻……”说着,抬眼觑三皇子的脸色。

  三皇子抬腿,一脚踢到他屁股上,喝道:“有屁快放!”

  小太监便笑道:“听闻周将军新近十分宠爱一名女子……”

  三皇子恍然道:“哦,我知道。是他府里的烧火丫头。容貌不见得十分美,又是个谎话连篇的骗人精。那双手倒也好,只可惜……”说着,闭目遥想,神情似是十分陶醉。

  小太监暗中打了个啰嗦,强笑道:“咦?怎会是烧火丫头?听闻那女子是因严案获罪的莫九龄家的女儿呢。”

  三皇子便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会看上烧火的丫头,却原来是莫家的女儿……谁若与我有仇,我定当杀他家的男人,睡他家的女人。周锦延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

  小太监迟疑道:“只是听闻周将军对那女子简直像是自己眼珠子般宠爱呢。”

  三皇子便笑道:“你知道的倒多,你躲在他家床底下看到的么?”

  那小太监也笑道:“这话说来长了,柔华郡主的马车夫小毛儿喜欢吃酒,话又多——”

  三皇子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挥手打断他,笑道:“经你一说,我倒又想会会那个烧火的莫家丫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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