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阿宝(五十一)

  卖糖炒栗子的农人心里嗤笑面前这个看上去气度非凡的华服男子竟是个怕老婆的,于是转身对后头一个坐在地上正解了衣襟奶娃娃的妇人喝道:“老子累了,要吃酒!快去给老子打半斤酒来!”

  那妇人忙掩了衣襟,小心翼翼地问:“今儿生意不好,只怕没那么多银钱,打二两可成?”

  那农人抡了抡拳头,喝骂道:“臭婆娘!老子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可是我这两天没收拾你,又欠揍了?!再说一句废话,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妇人慌忙拿了银钱,抱着小娃娃,一路小跑着去打酒了。那农人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瞥了锦延一眼,只等着他五体投地地来向自己讨教如何管教自家婆娘。

  锦延歪头笑看阿宝一眼。阿宝倒被怄得笑了,不禁红了红脸,转眼又恼羞成怒,恰好想起身边没有银子,等下还要让他给自己付银钱,好没意思,于是连包好的栗子也不要了,又赌气转身走了,那边桑果趁机把她撮弄到马车上去了。

  锦延怕她当着他又要赌气不吃东西,便示意两个侍卫先护送马车回府,自己随后便到。

  集市甚小,也没甚看头,锦延拎着二斤糖炒栗子原地踱了几步,便去看道旁两个闲汉下棋。两个闲汉都是臭棋篓子,才下了半局便掀了棋盘,当街吵嚷起来,倒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瞎起哄。

  锦延见前头阿宝的马车已渐行渐远,便转身也要走。人群中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娃儿也与锦延挤在一处,当中一个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没站稳,一个趔趄差些儿倒在锦延身上,锦延伸手将他扶住,手里拎的纸包却被那男孩儿倒下时抓破,栗子洒了一地。那男孩儿身后便挤出一个面带愁苦的男子连连对着锦延赔礼道:“对不住,对不住。”又回身去训斥那个险些摔跤的男孩儿。却原来是父子三人也都挤在一处观棋。

  锦延笑了笑,道了声“不妨事”,拍拍手转身便走,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得身后有女子喊:“死莫松,你个死人,还不给我快些儿回去——”

  锦延听那女子喊“莫松”,心中震动,蓦地驻足,回身去看时,见一个衣衫破旧的年轻妇人一手一个扯着刚才看棋的两个男孩儿的耳朵,口里不住嘴地唠叨她男人:“你个死人倒清闲,摊子都丢给我一个人!我哪里忙的过来?”

  锦延回身,叫住那一家四口,问那个面带愁苦的男子:“你是莫松?”

  那男子答说:“是。”

  锦延问:“是从前京城被抄的莫九龄莫家里出来的?”

  那男子将两个男孩儿护在身后,满面警戒、疑疑惑惑地答说:“……是。”

  锦延回到府中,得知阿宝早已到了,已用了饭,眼下正在歇着,遂放了心,抬脚去了阿娇处。

  阿娇正在缝小衣裳。她自得知阿宝有了身孕后,无一日不喜笑颜开,已为阿宝肚子里的孩儿做好了几季的小衣裳。见锦延偶尔过来还要劝:“阿宝最是个马虎的性子,虽说多了几个人看着她,但我总担心有个闪失,你有空要多去看看她才是。”

  今日见他面带笑意,颇为高兴的样子,便将手中小衣裳放下,起身迎上去,笑问:“可是有什么高兴事?”

  锦延坐下,呼了两口气,方笑道:“今儿出门,可巧遇着了从前跟着你的莫松与他的娘子,便与他说了两句话。看情形他们一家日子过得甚是困苦,我便送了他些银子,过两日在京城里给他找个店铺给他做生意罢。你若是还想叫他们来伺候,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的。”

  阿娇一时想不起莫松是谁,听着却有些熟,心头却突突直跳,迟迟疑疑地问道:“哪个莫松?听着倒像是从前咱们莫家的人。”见武姨母端茶过来,忙挥手让她退下。

  锦延柔声笑问:“还没有想起来么?那一年的上元节,你在那土地庙中救下我时,不就是带着莫松及他如今的娘子二人么?”伸手摩挲她的右眉心,低声笑道,“他们两个没怎么变样儿,我还依稀记得,因此一眼便认出来了,倒是你,长高了许多……那日我以为你眉心是粒美人痣,却原来不是……”

  阿娇周身发冷,不能言语。锦延见她面色不太好,怕她想多了又要头疼,便又拍拍她的手道:“想不起来就算了,左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过几日把人带过来给你看,你便知道了。”

  锦延走后良久,阿娇依然面上带笑,端坐在椅子中一动不动。

  武姨母过来埋怨道:“他如今来得越来越少了,他走了你都不起身送一下。不是我说你,你一心都为了阿宝,也该为自己想一想才是。”

  阿娇忽然问:“姨母可记得从前咱们家的莫松?”

  武姨母略思索了下,笑道:“他不是从前老爷的长随么?不是那一年上元节,因着阿宝偷溜出去看灯回来的晚了,他也受了牵连才被老爷赶走的么?你大约还不知道罢,他在庄子里与梅子两个成了亲,后来又吃不了田地里劳作的苦,早几年便求了夫人,将他两个放了出去,现下也不知道到哪里做什么营生去了,倒是因祸得福——”

  阿娇眼睛发直,久久不语,武姨母纳闷,凑上去看,却见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两眼更是亮得吓人,眼见又要犯晕厥的老毛病。武姨母吓了一跳,忙推推她,问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不打紧罢?”

  阿娇这才缓过来,捧着心口慌张道:“姨母,我怕是要死了!”

  武姨母伸手去为她摩挲心口,只觉得她心跳如雷。武姨母着慌,忙叫人去传大夫来,阿娇死命拦住,拉着武姨母的手,跪倒在她脚下,哭一气笑一气,又哀哀道:“姨母!姨母!你救我!你须得为我做一件事!”

  锦延来到渡月居时,阿宝已用过饭,正在床上睡着。似乎梦里也有什么伤心事,一双略带英气的眉毛紧紧地锁着。锦延在她床头坐下,轻轻为她抚平眉头,又把她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

  阿宝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面向里躺了。躺了片刻,没听见动静,以为他走了,不由得气恼,忙回头去看,却见他正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禁红了脸,推他道:“你走,你走!我这里才不稀罕你!”

  锦延倒被她气得笑了,道:“我跟着你跑来跑去,连口水都没空喝,你倒有理了。”

  阿宝坐起来,拉着他问:“四姐一家要到西北去……可是你嫌我去得多了,心里生气,才把他们赶走的?”

  锦延微微动怒,一把将她的手推开,横眉竖目道:“莫阿宝,你的疑心病是否能改一改?你究竟要胡搅蛮缠到何时?我都不计较你一天到晚往那里跑,你竟然为着不相干的人跟我使性子,还敢来质问我?吃了雄心豹子胆是吧?欠揍是吧?”

  阿宝见他连那卖糖炒栗子的农人的口头禅也学了来,不由得好笑,心里也自觉没理,只是不愿承认,且心绪不佳,只想和他作天作地、胡搅蛮缠,把他也惹恼了才称心,于是嚷嚷道:“你不晓得我这个人最是不讲理么?我性子不好还长得难看!你去找阿娇好了!阿娇哪里都好,横竖你对我只是爱屋及乌,我只不过是附带的!你、你有种就不要再进我的门!”

  锦延恼怒,对她瞪了一眼,道:“你且一个人静一静吧,我明儿再来。”转念想起自己的衣裳及看的书等一应物什都在她这里,于是又改口道,“我晚间再来罢。”言罢起身便走。

  “你敢走!你走了就不要再来——”阿宝口中如是说,却“蹭”地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身手矫捷地赤足下地去追他,三两步追上,紧紧抱着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不许他走。

  锦延回身,弯腰一把将她抄起来,打横抱起三两步送回到床上去,给她盖好被子,作出头大如斗的样子,口中笑叹:“天底下竟有你这种女孩儿,叫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口中如是说着,却难掩嘴角眼底的笑意,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偏偏就吃她这一套。

  阿宝窝在他怀里,拉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肚子里一动,锦延吓了一跳,忙把手拿开,慌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阿宝得意道:“我也是今儿才发觉的,倒吓了我一跳。大约是小娃娃代母报仇要踢你呢。”

  锦延轻轻吻她,又俯身去听她的肚子里的动静。

  阿宝趁机对他循循善诱:“你今后可不能惹我生气了,若我生气时要你走,你无论如何也要赖着不走,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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