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颗青杏

  贺志安闭了闭眼,太阳穴有些疼。

  他记得,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夏末,魏禾来敲他的房门,他从里面把门打开,夕阳下的她逆着光,明明嘴角带着微笑,眼眶里却含着泪。

  她扎着双麻花辫,明艳动人,却可怜兮兮地乞求他陪她喝酒。

  她说那天是她父母的忌日,她很难过。

  作为一个卧底,是绝对绝对不能随便动情的。

  何况,她是反派。

  美丽的女人通常都带有致命的诱惑,况且她日日主动勾引,如果说他没有丁点心动,那是撒谎。

  何况她的眼睛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干净纯粹,当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眼睛,都会忘记她的身份,以为她只是个邻家小妹。

  但是作为一个优秀的卧底,更应该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克制自己的行为。

  那天下午他照例冷冰冰地拒绝她,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她就开始坐在他的门前可怜兮兮梨花带雨地哭。

  他把门关上,她也不离开,反而哭得声音都大了些。

  他想,他只是受不了女人哭,因为哭起来真的很烦,所以才重新打开了那扇门。

  他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坐在地上,转头看他,抬起的脸满是泪痕,看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抽泣着和他说:“贺强,你别这么对我。”

  可是他是兵,她是贼,他们不是一路人。

  有些故事注定就不应该开始。

  他原本打开门只是想劝她离开,结果不曾想她拖着旁边带来的一箱酒就钻进了他的屋里,连滚带爬的,从他腿下就钻过去了,他都没反应过来。

  他赶她走,她抱着他的床腿就是不撒手。

  他去掰她的手,抓痕都一道一道的,她还是不肯撒手。

  算了吧,他想,就陪她这一次,反正……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的卧底生涯就要结束了,而如无意外的话,她会进监狱,从此以后,他们就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的酒量应该不算差,可是那天却没喝多少就失去了清醒的意识,继而对她产生了某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凭着自身强大的意志力坚持了许久,却还是敌不过身体的反应和她的蓄意勾引。

  那天夜晚来临之际,他犯下了一个错误。

  那是一个一辈子永远都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作为一个卧底,居然和反派发生了□□关系。

  这是一个警察不该犯的错误。

  打那之后,她每每见他,比从前更多几分娇羞,而他却比从前对她更冷淡。

  尽管那种事情吃亏的好像都是女人,但是是她蓄意勾引,如果没猜错,酒里应该还下了药。

  也许她的美丽和主动让他内心深处有一丝丝不可抗拒的心动,但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心狠。

  他忠于国家忠于党,为人民服务,保护人民是他的职责所在,自然不会为了一己私心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否则那将是他整个人生中的污点。

  后来不过一个月,这个布了将近一年的网终于开始慢慢收了。

  而那个汇安省最大的跨国贩卖人体器官、走私军火、拐卖男童的“天使之花”组织被一举拿下。

  多个窝点被捣毁,部分男童获救,万众欢呼。

  只可惜却有些不完美。

  她失踪了,一同没被抓获的,还有该组织在国外某个神秘地点的分部。

  他卧底一年多,却对分部的信息少之又少,他们谨慎得只有最高层才清楚知道分部存在。

  而被抓获的两名高层,纷纷在入狱当晚咬舌自尽。

  听到她失踪的消息,他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庆幸。

  而她在警局的档案里,留存的身份只有她的代号“黄鹂”。

  他知道她叫魏禾,还是因为那个他犯下错误的夜晚,她在他的耳边说:“其实我不叫黄鹂,我叫魏禾,魏忠贤的魏,禾苗的禾,你记住了吗?但是你别叫我这个名字,还是叫我黄鹂吧,心里记住就好了。”

  他时常想,她真的很坏吗?她真的罪恶滔天吗?

  他不知道。

  她是一个孤儿,她的父母欠了钱被活活打死,而她当时不过才七岁。

  她乞讨为生,后来长到九岁被天使之花带回了组织。

  她说过,她小的时候不知道吃饱饭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有人爱是什么感觉,她在街上乞讨,别人看她满眼厌恶,心情好才会像对待流浪狗一样赏她两口吃的。

  被带回组织的那一天,她吃了人生中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顿饱饭。

  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以为他们是把她带回家当女儿养,不然为什么给她吃饱饭呢?

  后来她才知道,那都是她的错觉。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

  可她当时却觉得,写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没有真正的见过坏人吧?

  世界上真的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坏的,他们根本没有心,根本没有仁义道德。

  她见过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恶,才懂得那些肯施舍给她两口饭吃的人根本只是小儿科。

  她在组织里被训练成笑起来单纯无害的女生,眼神一定要干净纯粹,否则骗不到人。

  如果她做不到他们所要求的的那些,她将会迎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以及无休止的饥饿。

  她试过逃离,被抓回来以后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他们连饭都没给她吃。

  而她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她床边就有一个狗窝。

  那狗凶猛,体型很大,咬人的时候一口吓去能直接看见骨头。

  但是,那狗却比这里的人要对她好得多。

  每天的狗食,它都等送狗食的人走了冲她呜呜哼哼,示意她先享用。

  她从床上爬下来,身体一抽一抽得疼,可为了活下去,她还是坚持着趴到地上,用手抓着狗盆里的食物吃下去。

  打那以后,她就学乖了,开始听话,一次又一次地完成组织分配的任务。

  她的待遇也变得好起来,开始拥有自己的房间,开始拥有银行卡,拥有钱,拥有美味的食物,拥有漂亮的衣服。

  她开始拥有以前她想过或者没想过的很多东西,同时也开始慢慢失去很多东西。

  她知道,她慢慢失去的,是她的良知。

  可是人生总是要取舍的,这样的人生,她想活下去,就一定要丢掉自己身上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东西。

  她变得不再干净了。

  他曾问过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而她冲她甜甜的笑,单纯得如同美好家庭娇生惯养出来的花季少女。

  她笑得一双大大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声音清脆动听地对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呀,你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干净的人。”

  他当时心里有些慌乱,以为自己卧底身份暴露,强压着情绪淡定地反问她:“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区别,你却说我干净?”

  她笑着摇摇头对他说:“不一样,我觉得你是那种,没坏到底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做一个好人,你是可以做好人的,只不过你现在没得选,所以才做了坏人。”

  “好人和坏人,怎么区分?”

  “就比如说,咱们都大难临头了,但是可以有机会让其中的一个人获救,如果换做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选择自己,而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救我,所以他们是坏人,你是好人。”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因为,这是我的直觉啊。”

  “幼稚。”

  他对她的幼稚难以理解,甚至根本不屑一顾。

  他时常觉得,她是一个单纯至极,却又罪恶滔天的人。

  一个人做了那么多坏事,却拥有这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眼神,最灿烂明亮的笑容,真是矛盾得让人不可思议。

  但是她这一生也是真的悲惨至极。

  幼时没享受过父母的关爱,别的小孩在家里欢声笑语,她却要因为父母双亡上街乞讨。

  花季少女时,别的少女享受着男生暧昧的追求讨好,而她却为了要活下去跟狗分食。

  别人在学校享受校园生活,讨论着新出的衣服新买的文具,而她却要为了生存挨打,以及违背自己的良知去做坏事。

  原本她做个坏人,丢掉良知也可以衣食无忧地生活,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又要开始流离失所。

  他忽然想到封杏,想到那摞照片,想到某个可能。

  所以,其实当时她失踪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吧。

  他想到那具焦尸,忽然不敢去看。

  她落魄无依、可怜孤单的这一生,走到尽头,也仍旧是一个人。

  眼眶里有了湿意,贺志安微微仰起头,努力眨了眨眼,把那不应该存在的眼泪憋了回去。

  他这辈子,自问坦坦荡荡,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党,对得起他所服务的人民,却唯独,唯独对不起她。

  尽管一切是她先主动,甚至是她蓄意勾引,可是如果他不曾有过一丝半毫的心动,也不会让她有机可趁。

  他曾拥有过她灿烂明亮的笑容,以及毫无保留的倾诉,就连她最后仅剩的唯一干净纯粹的感情,也给了他。

  可他却让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他甚至不敢去想,在他亲手摧毁她最后唯一一份干净纯粹的感情、仅剩的信仰之后,她颠沛流离的二十三年,是怎样的暗无天日、心灰意冷。

  对于国家对于人民来说,他是一个好警察,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混蛋,是一个冷血无情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贺志安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才开口对门外的人喊:“请进。”

  是封杏。

  “贺局,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给您送一份过来。”

  封杏轻轻地把那份尸检报告放到他的办公桌上,眼眉低垂,像是在等他询问些什么。

  “讲讲你的故事吧,”贺志安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松散地靠进椅背,“坐。”

  封杏抬眼看他,满是惊奇,甚至有些不解:“这件案子,跟我有关?”

  “也许有,也许没有,就当是我个人好奇,你先讲讲吧。”

  封杏显得有些为难:“不知道贺局想听什么,想让我从哪里讲起?”

  “从你小时候有记忆以后开始讲起吧。

五十七颗青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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