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颗青杏
“是。”
“你早就知道了吧。”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是。”
“你觉得她很丢脸吧,毕竟你是一个警察,而她却是一个犯罪分子,我应该算是你的人生污点了吧。”
“我觉得她很勇敢,其实她也很单纯。”
贺志安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头顶墨蓝色的天空,有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就像是那年她抚摸他倾诉爱意。
“要听听她的故事吗,或者听听我和她的故事。”
封杏看向一旁,努力将眼泪憋回去:“愿闻其详。”
贺志安便像讲故事一般,把从前他去做卧底遇到她母亲的故事给她讲了一遍,包括魏禾跟他说的,她遇到他之前的那些经历。
封杏哭得不能自已,刚刚才收住的眼泪瞬间又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
到最后,贺志安说:“她希望你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连同她的那份一起,她真的很不容易,你别恨她。”
封杏却不答他这句话,而是反问:“你有爱过她吗?”
贺志安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爱过吗?
好像爱过,却并不确定。
他亲手摧毁了她的一切,让她重新落魄苟且偷生,应该是不爱的吧。
可是他却时常想起她,做梦也会梦见她,自她之后,他再也没有过别的女人,人生已过大半,却未娶妻。
他很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心里有她。
可是这就是爱吗?
他不清楚,也不确定。
其实爱不爱的,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本来就不应该开始。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会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付出自己的一生。
如果人有来生,希望她托生在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快快乐乐长大,他原意做她的竹马,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这辈子,只能辜负了。
“很晚了,”贺志安忽略她的问题,站起身,“回家吧。”
他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渐行渐远。
封杏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她在想,她长得是什么样子的呢?
贺志安说她拥有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双眸,最灿烂明亮的笑容,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她怎么会是一个坏人呢?
她的手机响起来,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按了接听。
司青关心的声音响起来:“你在哪儿呢?贺局不是找你谈话吗,怎么他都出来了我还没看到你?”
并没有回应。
只有天台的风声穿过手机听筒,落到司青的耳朵里。
不知道是否有心灵感应这回事,他下意识抬头往天台上看去。
封杏站在天台边,低矮的女儿墙根本挡不住她的身体,身后墨蓝色的天空仿佛一片深沉的海,似乎要将她吞没。
司青心里一颤,呼吸都乱了。
“你别乱来!”
他冲进警察局,一路跑上天台,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一把冲上前将她用力抱住。
“你在这里干什么?咱们看风景找个好地方行不行?”
他的语气里带着满满的着急和后怕,却不敢吼他,听起来像是乞求。
封杏的双眼慢慢恢复焦距,却仍旧失魂落魄。
她看着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却因为刚哭过,看起来十分虚假。
“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吃饭。”
司青喘着粗气,颤抖着双唇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像是安抚一个刚和别人吵过架的小朋友,温柔至极地说:“我们回家好吗?”
封杏埋在他肩头,仿佛在海上漂泊无依的浮木终于靠了岸,带着哭音说:“我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司青一顿,再联想到贺志安,那摞照片,那个案子,那个女人,一切好像就有了答案。
他轻轻拍她的后背,温柔哄她:“没事,没事的啊,都过去了,还有哥哥在呢,哥哥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对你好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我见到她会是这样的一副场景,我、我、我……”她哭得喘不上气,“我居然,我居然亲手解剖了我的母亲!”
司青把她抱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怎么会呢,我的妈妈,居然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而我的爸爸,却是为民除害的人民警察,”她像呓语一般,喃喃自语,“他们这样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却生下了我。”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
司青陪她在天台站了很久,听她倾诉,给她安慰。
这天晚上的风,格外温柔,就像是魏禾化成了风来拥抱她。
他陪她坐到天亮,朝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她张开干涩的嘴唇,开口到:“走吧。”
“我去给你买早饭,咱们还要工作,好好生活,嗯?”
“好。”
魏禾的遗体被火花,墓碑落在夏安市江城区西边的那块墓地。
封杏去看她,司青陪同。
她买了一大束开得正好的向日葵,却发现那墓碑前已经放着一束新鲜的向日葵。
贺志安应该已经来过。
墓碑上面印着她年轻时的照片,是贺志安钱包里收藏了二十三年的那一张。
封杏把带来的向日葵放在贺志安的那束旁边,在墓碑前看着魏禾的照片发呆许久,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我不恨你,也不会觉得自己恶心,我会好好活下去,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封杏已经不能正常工作,她心里受了太大的刺激,留下了应激反应。
贺志安让她休息,司青给她做心理疏导,有空就一直陪着她。
她忽然拥有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的假期,如果好不了,也许就永远不会结束了吧。
她开始害怕见到一切动物的尸体,买回来的鸡鸭鱼肉,她看一眼就犯恶心。
她开始食欲不振,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开始精神恍惚,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
司青心里着急,却因为工作不能请假,打电话求助他爸妈。
阮青一听,立即把封杏接回了她家。
她每天给她换着花样地做菜,每天给她讲故事讲笑话逗她开心,她带着她去看日出看日落看大海,带着她在院子里看那群小孩跳皮筋。
几年过去了,那群小孩子长大了一点,又有更小的长大了,这个院子里,永远都充满了小孩的欢声笑语。
封杏很想努力变好,但是她做不到。
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开始做噩梦。
梦里好多恶鬼找她索命,他们甚至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身体。
她总是半夜惊醒,却只能自己扛着,不敢打扰阮青。
后来司青终于修到假,搬过来陪她。
她睡不着他就陪她说话聊天,给她讲讲他们以前同桌那会儿的趣事。
她半夜惊醒,他就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她后背哄她,都是梦都是梦,是假的。
封杏觉得自己很没用,他那么累,她却要他陪她一起不睡。
后来她就开始装睡,醒了也装作没醒。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封杏以为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直到某天早晨,她醒来,司青在院子外面和小朋友聊天,而他的手机放在枕头旁边。
封杏从没偷看过他的手机,这天早上,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打开了。
他的手机有她的指纹,她根本不需要费力气就能随意查看他的手机。
她好奇地翻看他的聊天软件,聊天背景是他偷拍的她的照片。
她打开他的云端相册,在里面看到很多他们这些年的合照,再往前,是他以前偷拍她的,而她根本不知情。
中间有些短视频,封杏随手点开一个。
天边将明未明,而他举着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对着屏幕说:“阿杏你看,我现在已经爬到山顶了,等下就可以看到最美的日出。”
然后镜头反转过去,天边的美丽景色变得比刚刚更清晰。
他拿着手机走到悬崖边的防护栏附近,放到三脚架上,随后就看见那日出慢慢地从天边升起来。
她看见了天边的日出、朝霞,以及如同仙境一般的云海。
她又点开另一个短视频,地点换到了海边。
他照例举着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的尽头处是水天一线,晚霞染红了半个天空。
他对着镜头说:“我们一起看日落吧。”
然后镜头里的太阳慢慢落下去,落进了海里,海浪一层一层地翻涌着,浪花雪白,那天傍晚的风一定特别舒服。
她一一点开后面的那些视频,他到草原上骑马,去终年不化的雪上顶上给她堆雪人,在地上写他们的名字,他去漂流,去潜水。
每一个视频的开头,他都说:我们一起吧。
而这些视频的拍摄时间,统统都是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那个她不告而别的暑假。
她不在他身边,甚至消失得杳无音讯,而他却当做她一直陪着她,把他经历的所有美好欣喜都用相机记录下来,想要与她分享。
世人常说,你笑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看向你喜欢的那个人,你开心的时候,第一个想分享的,也是你喜欢的人。
封杏从未想过,在她不告而别的日子里,他曾这样执着地爱着她。
泪水打湿了枕头,她抱着他的手机哭得无声无息。
大人们叫小孩回家吃饭,司青就进了屋,准备叫她起床。
他走进床边,低下头去,准备来个早安吻,却看她哭得梨花带雨,难过至极。
最主要的是,手里还抱着他的手机。
他有些茫然,他手机里也没什么秘密啊,怎么她这抱着他手机哭得像是在手机里抓奸找打了什么类似于他劈腿的证据。
他没做过啊。
“怎么了这是,在我手机里看到什么了呀哭得这么伤心难过的,”司青从床头柜扯了张纸给她擦眼泪,“瞧这小脸哭得,哥哥心疼。”
封杏一把搂住他脖子把他拉到床上抱着,哭得嗷嗷地,边哭便啜泣:“对不起,对不起。”
司青一脸懵逼,只能拍拍她后背哄着:“不哭不哭,怎么了呀?”
“我、我不知道你以前有那么爱我,如、如果我知道,我、我一定不会、不会不告而别。”
“我一直都很爱你啊,我们现在不是好好在一起吗?”司青亲亲她,“乖啊,不哭了。”
封杏哭得像个小孩子,根本停不住,司青吓唬她:“再哭哥哥就亲你了。”
封杏就哭得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亲、亲啊。”
司青一顿,捧着她脸就吻了下去。
她瞬间不哭了,也不抽抽了。
亲完她就说饿了,要吃饭。
司青开心地抱着她狠狠亲了一口:“你终于想吃饭了我的小祖宗!”
然后忙前忙后地为她准备早餐。
封杏洗漱完坐在餐桌前,看着满桌香味四散的早餐,肚子空空,发出了饥饿的声响。
她终于有了食欲。
她开始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看见鸡鸭鱼肉也不再犯恶心。
她开始运动,尝试早睡早起,看喜剧。
经过局里的心理考核,她终于可以重新开始回到局里上班,为人民服务,惩恶扬善。
俩人一起休假的那天下午,窗外雷声滚滚,天空乌云密布,这座南方的城市,有暴雨将至的前兆。
他们吃过午饭,窝在沙发上一起看完一部文艺电影,回房睡午觉。
窗外大雨已至,雨声哗哗啦啦,窗户一关,传进来的声音正好当做催眠曲。
没有烦心事打扰,这样的雨天,实在很适合睡觉。
司青睡得十分香甜。
到了下六点,雨停了,他才从睡梦中醒来。
封杏已经不在床上了,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叫她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厕所没有人,厨房没有人,客厅也没有人。
他又回到卧室,拿起手机一看,封杏给她发了微信:雨停了,外面空气看起来还不错,我拿着相机出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拍下来回家给你看。
他走到客厅一看,电视柜上的相机果然不见了。
这小破孩儿,就知道乱跑。
司青赶紧换了衣服鞋子出门去找她。
她没告诉他地址,只说出门,应该不会跑太远。
他出了小区门口,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到了路口拐弯,进了那条狭窄古老的路。
路的两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此刻到了秋天,又刚经历过一场暴雨,地面上散落着很多的梧桐叶。
秋风一吹,树上的梧桐叶开始飘飘洒洒地从空中落下,像是旧电影里面阔别重逢的情侣相遇的街景。
司青往里走,看到了蹲在两颗梧桐树中间的封杏,她正拿着相机从下往上拍梧桐叶从树上落下来的场景。
她戴着一顶浅棕色的贝雷帽,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有几缕落在胸前。
她的长裙裙摆落到了地上,浸了雨水,她却丝毫不在意。
他恍惚间觉得,她在电影里,而他是误入的过客。
封杏调整着相机的角度,以便可以拍到更美的梧桐叶下落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