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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小区里的人总喜欢多看莲舟几眼,甚至有人特意和她打招呼只是为了告诉旁边的人“就是她”,多几次,莲舟就把目不斜视的习惯贯彻到底了,别人把她当做一块肉,她也把别人当做肉。

  “小姜?小姜!”菲菲妈牵着菲菲,从一棵棕榈树下朝莲舟快步走来,坡跟鞋踩得咔咔响。

  莲舟有些诧异,站住了:“哦。”莲舟心里明白得很,小区里关于自己的流言多半是从热心的菲菲妈嘴里传出去的。

  菲菲妈今天打扮得仔细,眼线和腮红都画上了,裙子也是真丝的,精神头很足,可惜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关怀:“好久不见你了,怎么这副样子?最近很累吧。”

  莲舟点点头,淡淡说:“还好。”

  菲菲妈努起嘴,从鼻腔里叹出一口气,像是在想什么,片刻后眼珠子转了转:“你这么漂亮,没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再找一个人傻钱多的,往后日子还是舒舒服服过,你说是吧?”

  不怎么中听的话配上掩不住的优越感,菲菲妈就像一块发酸的奶油蛋糕,莲舟终于确认菲菲妈眼里的光彩是得意,她笑笑,朝挖耳朵的菲菲说:“菲菲,你先回家,我和你妈妈聊会儿天。”

  菲菲妈松开手:“去吧,叫奶奶把花蟹煮了。”菲菲点点头跑开了。

  莲舟看着满含期待的菲菲妈,嘴角勾起来:“菲菲妈,你这张脸要是卖得动,恨不得摆到猪肉台上漫天要价吧?”

  原先的姜莲舟就像一只绵羊,软软的,弱弱的,掐它一下,它只知道咩咩叫着躲开,被莲舟阴鸷的眼睛盯着,菲菲妈先暗吃了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羞辱了:“小姜,你说什么呢?!”

  莲舟凑近她,她向后躲了两步,莲舟一把拉住她,垂着眼帘,用气声低低地说:“我家里供着七个古曼童,他们说要把你的舌头再养长一些,农历七月十四的时候割成小块,用铁签串起来吃。”

  “啊呀!你胡说什么!”菲菲妈挣开莲舟,仔细看清了莲舟的表情:她背靠着夕阳无力的淡金色光芒,长发散乱垂在两侧,原本漂亮的脸庞现在只剩下一片模糊苍白的阴冷,像一具空心石膏像。在这七月的热气里,菲菲妈没有来地浑身一冷,甩下一句“神经病”,匆匆走开了。

  莲舟一直在后边看着她,直到她飞快钻进大楼的阴影里,消失在建筑中。莲舟站直身子,重拾回家的路。

  网购的纸箱已经到货,就靠在门口的地垫旁,莲舟打开门,把厚厚的纸箱盒子拖进屋,靠在鞋柜边,李复青从书房出来:“你回来了。”莲舟把购物袋递给他,自己在门口拆快递。

  莲舟已经答应李复青,这个月底和他一起搬到丽江定居,没商量过莲舟在那边要以什么为生,没商量过要租房还是买房,也没商量过在那里要以什么身份生活。莲舟点清箱子数量,把它们分配到不同的房间。今晚就可以开始收拾,李复青说过,屋里所有东西他都必须检查一遍,由他决定每一件物品的去向,不然会“留下味道,招来野狗”。

  厨房里爆发出干煸豆角的香气,莲舟站在客厅,手里攥着拆快递用的美工刀,朝厨房的方向长久地注视,那道夕阳从厨房和卫生间之间的窗斜斜打进屋来,滚起阵阵白色烟雾,莲舟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她,叫她迎着那道光过去,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扒着厨房的冰凉门框往里看。

  李复青背对着门正在炒菜,一泵蚝油挤在锅铲上,翻进豆角里,锅里发出欢快的炙烤声。莲舟轻咬住下唇,呼吸急促,她在心中反复默念:结束吧,结束吧,就在这里结束吧……

  “莲舟?”李复青并没有回头,“你有记得买大蒜吗?”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李复青把豆角装进盘里,回头看了一眼,莲舟站在门边,眼眶泛红,他关了火:“你是不是忘记买大蒜了?”

  莲舟摇摇头,从裤兜里抓出来两头蒜,几片灰白蒜皮跟着飘出来:“在这里,忘记给你了。”

  碰撞

  李复青瞟到莲舟另一只手上的刀,伸手把刀拿过去了:“刀用完了要收起来,你这样容易割着手。”

  太阳落山后,桌上摆好了两菜一汤,李复青脱掉围裙,两个人就着新闻联播的声音一起吃晚饭。莲舟吃得心不在焉,新闻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她吸引过去,她最近总梦到自己的脸被贴在那方匣子里,就在新闻主持人的右侧。莲舟再回头吃饭时,饭碗里多了两块肉,她抬眼看李复青,他鬓角蒙着一层细密汗珠,他平时是多整齐干净的人……莲舟低下头吃饭,一只手把纸巾盒推到他手边:“你擦下汗吧。”

  这个死去多年的房子好像重新活过来了,阳台新浇了水的植物整整齐齐,屋里有新鲜水果的香气,冰箱门缝上那一层污垢也不见了,莲舟洗过热水澡,带着一身水雾和香气回到房间,床上就躺着一个看书的人,活生生的、会说话会笑的人,莲舟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恨,母亲的死唤醒了莲舟的危机感,她从之前破罐子破摔的放纵中惊醒,重新陷入了挣扎。

  李复青放下书,颀长的手指按在书上,朝梳妆台前发呆的莲舟轻声说:“过来呀。”

  莲舟垂着眼爬上床,被李复青单手揽过去紧紧按在臂弯里,他吻了一下莲舟湿润的额头,又吻一下她的脸颊,冰凉的眼镜碰在鼻梁上,莲舟像只兔子般偷偷缩了一下,他笑着把眼镜摘下放到一旁:“我念诗给你听。”

  莲舟没有回答他,他翻开了书,纸页沙沙作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吞没我/仿佛大雪埋住了冻僵的尸首/我从天上静观这圆圆的地球/不再去寻觅可以栖身的茅舍……

  ……

  收到莲舟的消息时,俞彧还在老吕家的客房睡觉,他向来睡眠浅,一个简短的震动把他的宿醉炸醒,他猛然睁开眼,翻身在枕头下摸手机。

  “俞彧,方便出来聊聊吗?”

  “在哪里?我需要点时间整理自己,昨天喝多了。”

  “如果是我家这边的星巴克?会太远吗?”

  “不会。”俞彧飞快起身,穿他的黑色高帮帆布鞋,这鞋他只在节假的休息日穿,因为系鞋带要花两分钟。老吕已经出门锻炼,给俞彧留了两个肉包子、一个水煮蛋,俞彧抓住包子,边啃边往外走。

  昨晚俞彧本来只是想慰问一下老吕,买了卤菜和一瓶二锅头,三杯两盏下肚,不知怎么就把慰问对象改成自己了,他向老吕大吐苦水,一会儿哭一会笑,最后在客厅跳了半个小时迪斯科,才被老吕的邻居轰去睡觉,那时候老吕在沙发上已经睡着好一会儿了。

  酒的后劲还在,俞彧奔回家洗了个澡,手忙脚乱地刷牙刮胡子,出门前节奏一卡,充满仪式感地喷了点香水,那瓶SeanJhon的香水是他看了数十个测评后求助前女友才买到的,一身叠加的工业香共算把他的酒气镇住了。

  莲舟还没到,俞彧点好两杯美式和一个牛角包,找一个看得见大门和主街道的位置坐下。夏天真正地来了,七月的热浪随着一个个客人从门口一次次扑进来,俞彧盯着那扇门,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的眼睛在等莲舟,完全忽视了那扇门走进来的其他尤物。

  两个穿吊带热裤的长腿美女走进店来,也忽视了店里一众男士的期待,在俞彧身旁坐下了,穿牛肉果绿针织吊带的女生把长发扎起来,目光一直在俞彧身上游移,她对面的短发女生抿着嘴偷笑:“真的好像彭于晏哦。”长发女生舔舔薄唇:“双眼皮没那么宽啦。”

  俞彧终于听到嗤嗤的笑声,转过脸去看,撞上了对方□□裸的注视,他十分不自在地挺直上半身,朝她笑笑。

  长发女生说:“帅哥,可以加个微信吗?”

  俞彧愣了片刻,点点头:“哦,为什么?”

  两个女生都大笑起来,长发女生把马尾拨到肩膀右侧,微噘着嘴:“什么品种的直男啊,加个微信认识一下不好吗?”

  彼时莲舟推门进来了,她扎一条松散的麻花辫,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一些,淡黄的棉质连衣裙干净整齐,远远看着好像就能嗅到她身上那股令人安定的浅香。俞彧朝莲舟招手,一旁两个女生也转过头来看莲舟。三双眼睛的注视让莲舟有些局促,她扫了眼旁边的两人,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你男朋友好帅哦。”临走前,两个女生抱着各自的星冰乐,朝莲舟露出“加油”的表情。

  莲舟红着脸坐下:“刚才那两个女生你认识吗?”

  俞彧也红着脸:“不认识。”

  两人像刚恋爱的高中生,红着脸躲闪对方的目光,各自看着别处寒暄,最后陷入沉默。莲舟喝了口咖啡,杯壁冰凉的水珠顺着她雪白的手腕流下去,俞彧连忙抽纸截住那段水流:“水。”

  莲舟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天呐。”她擦了手臂,又擦了杯壁,纸巾吸了水,白泥一样摊在桌上,莲舟盯着那团湿纸:“俞彧,我要搬走了,去别的城市生活。”

  俞彧设想了无数种莲舟约见他的可能,就是没想过莲舟会离开这里,他感觉昨夜的酒劲又上来了,头有些晕:“为什么?”

  莲舟看了俞彧一眼,眼里泛起一点薄薄泪光,在这泪变厚重前,莲舟很快把眼垂下去,用力眨了眨眼。“没什么,我……我可能真的是天煞孤星。”莲舟尴尬笑了笑,没有抬头,“我要换个环境,在这里生活太累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俞彧懂了,莲舟去意已决,她不会为谁停留在这个城市。

  沉默像树上的蝉鸣,把沉闷的每一秒钟重复叠加,俞彧看了看莲舟,又看向落地窗外,他想让自己的心情走远些,去开阔点的地方呼吸一下。屋外天很蓝,烈日灼灼,马路对面就是商业街,通向很远的地方,宽阔街道上人们或打着伞,或带墨镜,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和腿,看起来似乎都很快乐。

  莲舟的目光穿过俞彧的肩,他身后是落地窗,再远一些是一堵墙,那是另一个建筑的一部分了。

  屋外的热浪似乎在俞彧身上留了一方,正在他心里翻涌,烫得他周身热血沸腾,俞彧喝光咖啡,倒一块冰到嘴里嚼碎:“你一个人去吗?”

  像踩空了一脚,莲舟收回目光,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俞彧接着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

  那被按捺住的泪光又回来了,莲舟微张着嘴,呆呆望着俞彧,桃子微熟的粉红爬上她的眼眶、鼻头和脸颊,她的嘴唇颤抖着,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甚至没问她要去哪个城市,这一刻,这个季节和熙的微风第一次吹拂在莲舟身上,她清楚地感受到活人才能知觉的暖意。

  “你不怕被我克死?”莲舟笑了笑,“不开玩笑了,我不是一个人,有人会陪我去的。”今天约见俞彧,向他告别是莲舟的意图,告诉俞彧她“恋爱了”是李复青的要求。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俞彧在心里想,青杏小区,莲舟的遮遮掩掩,若即若离,莲舟曾经短暂的光彩照人,都是因为还有另一个人陪着她。如果是过去,俞彧会对莲舟身边那个从未露面的人更敏感,但此时此刻,他所有精力都用在表情管理上了,他尽力微笑,想让自己至少看起来体面些。

  “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有私心,如果我和你关系……特殊一些,或许周予的案子会更好破,但现在我和他已经确定关系了,我们就是在这家咖啡厅认识的……”说完这句话,莲舟在一霎间决定改变原先约定好的说辞,“也不算有多爱,但是可以搭伙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好。”莲舟希望俞彧听得懂,她在心里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几分钟前潮水般爆发的冲动褪去,理智重新回到俞彧身体里,但他依旧觉得胸口发闷,他真的爱上姜莲舟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好几次差一点破口而出:你宁可和一个“不算多爱”的人远走高飞,也不肯问问我是不是爱你。最后俞彧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理解。”

  “那就这样吧,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莲舟说不清心里胀胀的是失落还是离别愁绪,“以后有机会再见面。”

  俞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一直目送莲舟走出门去,那抹淡黄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彼时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三分,莲舟在小区外打包了两份饺子带回家。李复青在家里收拾屋物品,已经打包得差不多了,空落又拥挤的房子让莲舟想起刚搬进来时的景象,光秃秃的墙和置物架,满地的纸箱,两个人有说有笑在屋子里忙碌,瓜子皮吐的到处都是。莲舟腾出位置,把饺子和筷子摆在桌上,叫李复青过来吃,李复青很自然地坐下来吃,没有问莲舟和俞彧见面的经过。莲舟沉浸在俞彧给她的深深触动中,也没有多话。

  饺子快吃完时,敲门声忽然响起。李复青和莲舟的外卖、快递等信息都必须共享,今天不应该有包裹,两人对视片刻,莲舟放下碗筷,轻手轻脚去看猫眼:俞彧站在门外。

  莲舟回头朝李复青用口型说:俞彧。

  “莲舟?我知道你在家。”俞彧在门外大声说。

  “等会儿。”李复青起身把半碗饺子冲进马桶,微笑说,“等我进去你就可以开门了。”李复青提起背包走进书房,轻轻关上了门。李复青的脏衣服不在这间房子里洗,他把日常用品装在那个背包里,每天不厌其烦地把物品拿出、放进去,像一个住钟点酒店的洁癖。

  莲舟用手背按了按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打开了门:“你怎么来了?”

  俞彧以为他已经释怀,看到莲舟时,刚刚垒起的心理防线再次土崩瓦解,他在脑海里着实找了一会儿,才在千丝万缕情绪里找到他要说的那句话:“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说着挤进门来。心情平复之后,俞彧开始回忆莲舟身边那个人的信息,长久以来,他像个隐形人,就算莲舟有意隐瞒,他的存在感也低得异常。

  如莲舟所说,屋子已经拆成了另一幅模样,俞彧扫视着屋子。沙发上还有李复青坐过的印子,莲舟先一步看见了,侧身走过去坐下:“你要吃饺子吗?”

  俞彧看向桌面,桌上虽然只有一碗饺子,但桌面还有另一圈水印,他走上前去,瞥见垃圾桶里有一只塑料袋,和桌上碗里套的是同一款,他清楚记得莲舟说过再也不会吃这家店的饺子,因为她从里面吃出过苍蝇。“你一个人在家?”俞彧问。

  莲舟低头把一个饺子塞在嘴里,含糊答道:“是啊。”

  “你走之前我再看看现场吧,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俞彧说着走向书房,除了书房,这间房子里每扇门都大敞着。

  汗珠从莲舟后颈滑落渗进衣领,她叫住俞彧:“不要开门。”

  “为什么?”俞彧站在门边。

  “我对那个房间有心理阴影。”莲舟说。

  莲舟在撒谎,俞彧甚至有些恨自己记得太清楚,他第一次私下拜访莲舟时是夜里,书房的门毫不避讳地开着,他甚至还记得灯光温暖的颜色。此时此刻,俞彧可以立即打开门揭穿莲舟的谎言,也可以借口停职不顾自己入职时的宣誓,让莲舟好好地离开,抉择在他脑海中只停留了一瞬,他拧开门把手,推开了门。

  纸页和墨水的气味夹着灰尘冲上脸来,打开门时微风带起的一阵颤动过后,书房里重归寂静。因为半开的小窗正朝主干道,这间书房的所有角落都蒙了一层灰尘,地上没有脚印,门后的地垫也蒙着一层灰。

  俞彧暗暗松了一口气,重新关上了门。

  裂缝

  莲舟双手一直盖在膝上,她起身时,裙子上有两片潮湿的掌印。

  “你男朋友不在家?”俞彧环顾四周。

  “他不住这里。”莲舟说,“你是不是没吃饭呀?我这其实没什么好忙的。”

  “我吃过了。”俞彧伸了个懒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你做苦力,我们还能多聊会儿天。”他说着弯腰看莲舟摆在桌上的笔记,纸上罗列要带走的重要物品。

  对于一个搬家的人来说,她的“重要物品”不多:证件,黑盒,化妆品,夏装3,冬装2……戒指。“戒指”远远地被列在最后一行,潦草字体仿佛能窥见她落笔时的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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