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个月前,李复青回来那天,他放下行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向一旁站着的莲舟:“你杀人了?”

  “没有。”莲舟面无愧色。

  李复青忽然靠近莲舟,莲舟吓得后退两步,被他伸手拉住。莲舟没想到李复青会把她搂在怀里,用大衣裹着她,像安抚婴儿那样轻轻拍打她的背:“不怕……让你受委屈了。”

  莲舟不觉得委屈,这是她第一次毫不挣扎地喜欢李复青的怀抱,她闭上眼,任由李复青把她当玩偶般摆弄,此时她只需要一个有温度的躯体。

  那夜,李复青第二次打开莲舟的身体。潮湿微风推窗入户,卷起纱帘翻飞,挟着院中新泥气息,夜深时小雨淅淅沥沥,庭中月季初见新泥,在夜色中颤栗、怒放,给凉秋新添一番春色旖旎。

  整个十月李复青都没出差,白天陪莲舟一起忙碌,到了晚上,两人相互依偎着看书,有时一起看新闻,有时什么都不看直赴巫山。李复青是个聪明人,他从来没对莲舟说过“爱”,莲舟也从不想象他说出“爱”这种圣洁的字时烫嘴的样子。

  “你爱我吗?”这时莲舟忽然问李复青,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或许是龙云结的出现让她有了危机感,但她一向不觉得自己对李复青有爱意,她只肯承认是占有欲在作祟。

  李复青摸了摸莲舟的脸:“爱,我爱你。”

  他的眼睛很美,莲舟在他湿润瞳仁中化成一个黑白的剪影,她在他眼中看见自己,鸡皮疙瘩刷地起来了。

  “跟你开玩笑呢。”莲舟说。

  李复青直起身收拾药箱,他说:“我可没开玩笑。”那些药棉、碘酒被他整齐地放回原处,合上盖子。李复青进屋去了,莲舟继续剪花,不一会儿,李复青拿了一双手套和一本杂志走出来,手套给莲舟,杂志他拿着坐下慢慢翻起来。

  那是《中国国家地理》,李复青一边看,一边说:“青海湖你去过吗?明年七月等油菜花开了,我们过去拍牦牛……你吃过牦牛肉吗?”

  莲舟抬眼偷看他,他半个身子晒在雪白阳光里,手里的书明晃晃的刺人眼,即使坐在懒人沙发上,他也是把自己折的身子折成几个直角,端端正正像把木椅。莲舟没回答他,戴上手套埋头继续修剪。

  花都插好了,一团团摆在地上,莲舟心情大好,叫来和姨跟她一起把花瓶摆到客栈各处。

  客栈11月起暂停接客,莲舟在院里给几个临时工发薪水,龙云结正好下楼,她经过时,莲舟瞟了她一眼,龙云结裹了件黑色风衣,光着小腿,高跟鞋是73hrs的花瓣蓝色款,莲舟曾经有一双粉色的。

  龙云结对上莲舟的目光:“哟,发工资啊。”

  她嘴唇涂成暗红色,上唇薄薄的M字冷峻尖锐,下唇微突,说话时露出白得扎眼的门牙。

  莲舟朝她笑笑,没说话。龙云结扬了扬细细的乌黑挑眉,大步出门了。

  龙云结走后,和姨身旁一个小姑娘哼了一声:“喷这么浓的香水,像鸡一样。”

  莲舟愣了一下:“说什么呢,不要说客人坏话。”

  龙云结像一根刺扎在莲舟心里,但是一天下来,莲舟一直没有主动开口问李复青关于她的事情,李复青也一句不提,其实莲舟在等李复青解释。

  半夜龙云结回来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哐哐作响,莲舟惊醒时李复青已经不在身旁,她裹上羽绒外套走出来看,龙云结的房间亮着灯,门也敞着。

  莲舟蹑手蹑脚走上楼,看到李复青只穿睡衣坐在床尾,龙云结则赤脚蹲在椅子上看着李复青,裙底风光毫不遮掩正对着他,鲜红的脚指头正一张一合。

  “怎么了?”莲舟声音发颤,十一月的夜很冷,她最近才养起的一点红晕被冻青了。

  李复青说:“没什么,你回去睡觉吧。”

  龙云结勾起尖嘴角,圆眼露出一丝戏谑。

  莲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嘴起皮了。”说着大步走开,冷风从腋下拥过,也吹不散她忽然迸发的热气。

  李复青一直没回来,莲舟辗转反侧许久,干脆开灯坐起来玩手机,她关注了很多育儿博主,他们每天都有新鲜有趣的、关于小生命的故事。

  李复青下半夜回来了,像块冰钻进被窝:“你怎么还不睡?”

  莲舟躲开他继续刷手机,屏幕上一排排文字飞快划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李复青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搭在在她颈间:“你吃醋啦?”

  “她是谁?”莲舟问。

  李复青用食指拨弄着莲舟鬓角的碎发,轻声细语:“她是我的猎狗。”

  一片庞大沉重的黑色突然蒙住了莲舟的世界,她喘不上气,大脑也一片漆黑:“你在说什么。”

  “她是没有进化的野兽,我也是,你也是,我们要成群结队才能活下去。”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莲舟放下手机,想让自己适应那片向灵魂漫延的漆黑,她安慰自己:李复青是个变态,他永远不会改的,你们不会有平静美好的未来,你只是他羊圈里一只折断了四肢的羊……

  她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洁白的墙,长长的拖地的窗帘,插在瓶子里的鲜花落了一片暗红,锋利花瓣在她心里划开一道口子,她身体里的山洪忽然爆发了。

  李复青发觉怀里的人忽然剧烈颤抖,她恸哭起来,用力推开了他。

  “李复青,你个混蛋!”

  莲舟大哭着跳下床,抓起桌上的花瓶向李复青砸去,他没来得及躲闪,颧骨被擦出一片血痕,眼镜跟着花瓶飞出去,玻璃爆裂的声音击破了夜晚的宁静。

  摔打声没有停止,莲舟抓起所有拿得动的东西扔向李复青,房间一片狼藉,李复青迎着那些朝自己飞来的杂物追向莲舟,莲舟赤脚跑出去,在前院被他追上了。

  他用力抱住莲舟:“你发什么疯!”

  莲舟已经失去理智,她脑子里只有一片暴怒的漆黑,这种绝望给了她力量,她再次挣脱跑开,抓起花剪抵住自己的脖颈:“你去死吧!”

  刀口切下去时,龙云结从她身侧夺下花剪,莲舟大叫着把她推摔在地,李复青随即揪住了莲舟的头发,抱着她向花丛摔去。

  莲舟看到广阔天空在旋转,她的身体重重向后下坠、触地,月季从密密麻麻的刺穿透皮肤,但那种疼痛她感觉不到,她只感到窒息,像被湖底淤泥堵住了口鼻。

  李复青的右手垫在她脑后,此刻正用力抓着她的后脑勺,他压低声音狠狠道:“姜莲舟,你回不了头的。”

  莲舟双眼失焦,泪像夏季檐角沉默流淌的暴雨。

  李复青吻了她的唇,那是一个柔软、冰凉的吻,莲舟一直睁着眼,看他因餍足紧闭的眼睛,他颧骨的那片红上有血珠,一颗,两颗,三颗……

  莲舟僵硬的身体软和下来,李复青松开她,起身离开。莲舟还躺在原地,她闭上眼睛,闻月季花被碾碎的青色气味。

  龙云结赤脚走过来,站在她身旁看了一会儿:“长得真好看。”

  莲舟睁开眼,看见她的脑袋像一个大头贴贴在深蓝天空上。

  龙云结在莲舟身旁躺下,莲舟问她:“不疼吗?”

  她说:“不疼,像纹身。”

  两人沉默着躺了许久,龙云结伸手摸到一朵花,摘下来扣在脸颊上,她说:“只要你相信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生活就没有那么苦了。”

  莲舟侧过脸看她,龙云结的鼻子有些短,鼻尖高高翘翘,侧脸看着有几分天真。

  发觉自己被盯着,龙云结也转头看莲舟,莲舟雪白的脖颈上有一线血痕,她带泪的眼睛像清晨蒙着雾气的湖。

  sex on the beach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莲舟昏昏沉沉睡到下午,在噩梦中惊醒。

  龙云结早起了,戴着墨镜坐在院里喝咖啡,紧实的麦色皮肤在阳光照射下光彩动人,她今天没化妆,脸上雀斑和眼角一粒痣清晰可见。

  见莲舟站在廊檐的阴影里皱眉眯眼看自己,龙云结朝她招招手:“过来呀,晒晒太阳呗。”

  莲舟进屋拿草帽,慢吞吞拖了个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哎呀,负日之暄,人莫知者。”龙云结把墨镜推起架在前额,转过脸来看了一会儿莲舟,忽然伸手戳她被刺扎伤的口子。莲舟吃痛地往后躲:“你有病啊!”

  龙云结哈哈大笑起来,莲舟瞪她,目光不小心穿过那件白色吊带的空隙,看见一双微微翘起的乳芽,脸刷地红了。

  “李复青去哪里了?”莲舟问。

  “买菜吧,不知道。”龙云结重新躺回去,戴上了墨镜。

  莲舟闭上眼,仰起脸让阳光均匀洒在脸上,光线热辣辣的像一把熨斗,把她心里的崎岖都熨平。

  “你跟李复青怎么认识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莲舟问。

  龙云结喝光最后一口咖啡,把细长双腿直直伸出去,胳膊张开挂在两侧,宛如一只垂死的八爪鱼。

  “是你杀了水叔。”龙云结说,“有个小孩说在你家厨房看到水叔常用的匕首,就是那个吉庆餐吧家的小孩儿。但是因为水叔是个讨厌的人,他妈帮你封口了,只花了一百块钱,街上人都知道。”

  莲舟腋下和背后渗出了热汗,在皮肤上滚过,十一月的天气本不应该这么热的,这不是莲舟熟悉的气候。

  龙云结用懒洋洋的语气继续说:“莲舟啊,我们是妖魔鬼怪,但是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样的妖魔鬼怪。你看看街上那些人,他们觉得我们恶心,但有时候他们又很喜欢我们,你说奇怪不奇怪。”

  莲舟周身的皮肤变成了月季般的粉色,她双唇毫无血色:“所以只要大家一起扔石头,个体的罪孽就会减轻吗?”

  龙云结皱起眉:“我们是圣人,我们免费代扔石头,也免费代人受过。这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懂?”

  “什么乱七八糟的。”莲舟起身把椅子向阴凉处搬。

  一对年轻恋人背着包出现在门口,女孩探头向屋里张望。龙云结纹丝不动,墨镜下的眼睛瞥向二人,莲舟笑脸相迎:“您好,请问有事吗?”

  门口已经挂上了歇业的牌子,这两个人自然不是来投宿的。女孩朝莲舟点了点头:“您好,请问我们可以进来拍照吗?我们本来想住店的,在网上看到你们歇业了……”

  “不行。”龙云结大声说。

  “你给我闭嘴。”莲舟凶了她一句,温柔地把两人迎进屋来。

  两人唯唯诺诺进屋,把摄影器材一一取出,在院里拍起来。龙云结四仰八叉杵在院子中央,那两人也只好小心翼翼绕开她运动。

  莲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提出帮两人拍张合影,二人欣然答应。莲舟把他们引到月季最茂盛的位置:“这边好看。”画面里,两张年轻的面庞满溢幸福,身后蓬勃的植物纠缠交错。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龙云结就跟上去关了大门。

  “跟你聊会儿我在酒吧遇到的奇葩。”龙云结一边说,一边趿着拖鞋走回来,经过那片花丛时,她弯下腰用力嗅,“就埋在这儿吗?”

  昨天前半夜,龙云结风衣紧裹独坐酒吧一角,仔细倾听猎物的喘息。

  阿部高大英俊,手腕上的劳力士和没有一丝褶皱的阿玛尼衬衫在酒吧里分外惹眼。他正和桌子另一端的女人私语,酒吧的玻璃光影从他脸上一遍遍扫过。

  他是酒吧街的常客,游走在每个孤独女人的桌边,把她们牵引到酒店洁白的床上彻夜风流。但阿部有个原则,他只炮白领或有夫之妇,这些女人早晨醒来,会收获一张空床、一盒寿衣和“我有艾滋”的纸条。

  迄今为止,阿部的名单里已经有二十八个名字,他的梦想是收集一百个名字。

  “不能不戴。”这个条件没有谈妥之后,女人起身离开。阿部在酒吧里扫视一圈,看到了龙云结,此时她已经脱掉外衣,目光热烈扫视着阿部的下半部分。

  龙云结双手握拳作陶醉状:“他看向我的时候我简直要高氵朝了!”

  莲舟斜眼看龙云结,像看外星生物:“真当我不看新闻?你觉得你这么说,我就会心安理得跟你们去杀人?”

  龙云结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在莲舟看来,这种风云变幻的变态表情跟李复青如出一辙。龙云结说:“说的跟你没干过一样。我没有编故事,那个新闻简直是灵感源泉,你知道多少人用新闻里的故事做脚本,做了更残忍更无情的事吗?”

  “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李复青的?”莲舟看着她。

  “因为我们是同类,只要他从我身旁走过,我就能闻到味儿。”龙云结说。

  “那是狐臭。”莲舟说着离开庭院,向厨房去了。她不想参与龙云结和李复青的计划。

  厨房冰箱里存着凉粉,莲舟装了一碗,加一勺蜂蜜,在厨房里坐着吃。不一会儿龙云结也进来了,拿一只海碗装了半碗,加半杯牛奶,两勺蜂蜜,撒一把坚果,坐在莲舟身旁吃。莲舟挪开一寸,她就靠近一寸。

  吃了一会儿,龙云结给莲舟投送了一个文件,是关于阿部的详细资料。

  吃完凉粉,龙云结把碗往洗手盆一扔,在院子里跳起舞来,她细长四肢在风里胡乱扒拉,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歌,像被鱼群戏弄的海带。莲舟远远看着,她觉得龙云结大概有精神疾病,走近时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直播。

  有人看见了莲舟,纷纷刷屏让她凑近些。龙云结回头喊莲舟,莲舟躲开了。

  龙云结直播两个小时,赚了三千多元,她笑嘻嘻对莲舟说:“里面有一千多块是刷给你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做个主播?”

  莲舟没搭理她。

  莲舟觉得龙云结大概率认真读过些书,之前或许还在某个正经企业上过班,她发来的阿部资料是用Excel做的,籍贯年龄活动轨迹罗列得井井有条。她不像一个心理扭曲的人,她究竟是怎么跟李复青勾搭起来的?莲舟远远看着龙云结,心海卷起千堆雪。

  晚饭后那个男人来了,他站在客栈门口,香水气钻过门缝把莲舟熏得眼花。莲舟打开门,他朝莲舟微笑,头发抹了一斤猪油般肥厚坚实地梳向脑后。

  “找谁?”莲舟冷着脸问,她知道他是阿部。

  “我找龙云结。”阿部双眼放光,心里把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人写在了第三十。

  “走错了。”

  莲舟正要关上门,阿部连忙用左手扶住门,不经意地露出腕表:“请问您是?您看起来好眼熟,是哪位明星吗?”

  “我长得像你死去多年的妈。”莲舟抠开阿部粘在门上的手指。

  此时龙云结从后头小跑过来,推开莲舟,猴子上树般挂到了阿部身上:“宝贝,我等你等了好久。”

  阿部笑着抱住龙云结,慢慢把她放下来,龙云结牵着他欢天喜向后院去。“老板,帮我调两杯sex on the beach。”云结朝莲舟喊道。

  夜色朦胧,天高云淡,月色下龙云结和阿部有说有笑。莲舟面色凝重坐在吧台,像坐在电视机前,仔细观察着那边的男女:

  阿部看起来绅士、整洁,他总是笑意盈盈,多像一个好人,一个孤独失意的女人如何能抗拒这种男人的热烈追求。他对面坐着的那个女人,龙云结,又娇又嗔,轻盈放肆,一副对所有人都毫无戒备的天真模样。

  一阵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探入鼻腔,李复青来了,莲舟没有回头看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李复青把手搭在莲舟肩头,他手指的冰凉透过薄衣衫印在莲舟皮肤上,莲舟打了个寒颤。

  李复青从身后抱住莲舟,莲舟重新感受到那种人体的暖。

  李复青说:“以后太阳落山了就穿上外套。”

  莲舟没答应他。

  李复青又说:“云结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不能出卖她,也不能打扰她,她有自己的节奏。”

  莲舟仍旧没说话。

  龙云结和阿部喝到第三杯酒时,莲舟对李复青说:“他爱上她了。”

  阿部是爱上龙云结了,他觉得他遇到了一个懂自己的女人。连续一个星期,他都在黄昏时抱着鲜花、红酒或是珠宝来找龙云结,他看龙云结的眼神如痴如醉,莲舟时常想,这种时候龙云结只要跟他分手,估计他就会像失偶的大雁那样击石自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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