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门口传来意外的敲门声,三人都停下来看向门口,龙云结关掉了直播。

  李复青打开监控,俞彧站在门口,正仰头注视监控。

  他还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模样,那片莲舟心里最后一片干净的土地。莲舟直愣愣看着监控,大脑停止了运转,她胸腔忽然有个真空机,正飞速抽干她体内的空气,她要萎缩了。

  一只汗涔涔的手捂在嘴上,这一次莲舟是真的喘不上气了,她没来得及反应,龙云结一把抱起她,把她往房间拖。莲舟被她三两下熟练捆在房里,嘴上贴了胶布。

  莲舟没挣扎,她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冲进俞彧的阵营。

  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三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俞彧说:“您好,我找姜莲舟,请问她在吗?”

  “我就是姜莲舟,找我有事吗?”龙云结微噘着嘴,挑眉看俞彧。

  俞彧打量一番眼前嚣张跋扈的女人,冷笑一声:“你是姜莲舟?我是姜莲舟的丈夫。”

  龙云结的神态总是像溪水流动般生动流畅,但俞彧注意到此刻她的表情卡壳了半秒,她歪头看俞彧:“你有病吧?有事就说,没事滚。”

  俞彧看向李复青:“我找莲舟有事,能让我见见她吗?”

  李复青露出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们真的不认识您说的人,您应该是找错地方了。”

  眼前的男人眼神温柔,神态谦逊,但是微驼着背,耕多了地般体态疲劳。他是莲舟身边的那个男人?俞彧打量着李复青,他真诚的神态不像撒谎。

  “烦人。”龙云结翻了个白眼,把门关上。

  俞彧的脸慢慢消失在门缝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听见房子里龙云结骂骂咧咧的声音,于是返身离开。

  莲舟撕开嘴上的胶布,跟着龙云结走到院里。李复青说:“他还会来的,你这几天先别出门了。”

  莲舟没说话,像个提线木偶般找了个椅子坐下,低头开始剥自己指甲盖旁的倒刺。

  “杀了他吧。”龙云结凑近李复青,笑嘻嘻说。

  “当然。”李复青说。

  他们商量着如何不动声色做掉俞彧,就像讨论怎么做一个奶油蛋糕,用几克面粉、烤箱调几度,打蛋器有吗?

  焦虑海浪般一阵阵冲上心头,莲舟起身,问李复青:“我要喝点酒,你们要吗?”

  龙云结看向她,眼睛瞪得很大,瞳仁像要离家出走。莲舟避开她的目光,只看李复青。

  “我不用。”李复青说。

  “我要。”龙云结的嘴动了动,眼睛还是那副样子。

  莲舟走向厨房,目光扫过那瓶威士忌。她给自己倒半杯龙舌兰,一饮而尽,再用同一只杯子给龙云结倒了一杯,抓在手里拿出去磕在她跟前的桌上。“谢谢美女。”龙云结拿过杯子嗅了一下,朝莲舟挤眉弄眼。

  日光渐渐消逝,沐浴液的香味在院里弥漫,龙云结洗过澡,里头穿丝绒睡裙,外面裹羽绒服,光腿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游荡,她哼着没有歌词的歌,像个幽灵。

  莲舟则平躺在床上,杯子盖住身体,只露出脑袋,像个老鼠夹在等待。

  李复青洗完澡,带着一身沐浴香推门进来,他手里一如既往抓着玻璃杯,焦糖色的液体在杯里摇晃。莲舟的目光紧随着杯子,那些液体慢慢升高,接近他的薄唇,流进去,喉结动了动。

  “你睡了?”李复青在床沿坐下。

  “嗯。”莲舟说。

  李复青在莲舟梳妆的桌前坐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那我关灯了。”

  “嗯。”莲舟应道。

  灯光走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一阵瓶瓶罐罐的敲击声后,李复青在莲舟身旁躺下。莲舟纹丝不动,而李复青开始翻来覆去:“我不太舒服,你能帮我弄片热毛巾吗?”

  “你怎么了?”莲舟问。

  “不知道。”李复青声音压得很低,“热毛巾……”

  “我这就去。”莲舟起身,打开床头灯,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李复青双唇惨白。那张脸迎着沙尘暴似的,眼睛、嘴唇都紧闭起来,只差鼻孔没有紧紧黏在一起。

  莲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外头的浴室。

  龙云结蹲在花丛旁一动不动,莲舟打好一盆热水出来,眼角余光瞥见那团人影,吓得手里的水盆差点扔过去。

  龙云结直起身,小声问:“死了?”

  莲舟摇摇头。

  “去看看?”龙云结说着绕过花丛。莲舟没等她,径直走向房间。

  李复青纹丝不动,直挺挺躺在床上,一缕雪白泡沫趴在他惨白的嘴角、脖颈,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窗帘四处乱飞。

  莲舟的心像干纸巾忽然沾湿了一个角,懊悔的水沿着那一角悄悄浸上来,把她的心整个泡软了。她放下脸盆,走到床边看他,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她眼睛发酸,好像要落泪了。

  龙云结站在门口:“李复青?”

  没有人答应。她走进来,冷笑说:“真的啊?”

  莲舟回头看她,通红双眼泛着泪光。这泪光让龙云结有些吃惊,她做了个吃惊的表情,但很快就大笑起来:“你哭什么啊?”

  罂粟花

  莲舟迅速抹去挂在脸颊的两粒水珠,看向龙云结:“怎么处理?”

  龙云结眼神冷淡,解开她大衣的系带:“衣服扔了,直接埋后院,你要是不嫌麻烦,就把骨头剔出来另外扔。”

  莲舟垂手立在床边凝视李复青的脸,他好像只是睡着了。

  第二轮泪水来得毫无预兆,那不再是水珠,是能把整座城市淋成亚特兰蒂斯的汪洋大海,莲舟忽然双目失焦,像疾风中的旗帜般剧烈颤抖,她跪坐在地上,靠着床失声痛哭。

  她的悲伤来的莫名其妙,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

  哭声戛然而止,莲舟徒张着嘴,她的声带被什么东西扣紧了,因为抽泣正喘上来的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那条鲈鱼垂死挣扎的样子忽然在脑海中清晰浮现,莲舟的灵魂飘出体外,看见龙云结一条腿斜靠床沿借力,把布带扯成两条直线,她浑身青筋暴起,脸色和莲舟一样涨得像要爆裂。

  “去死。”龙云结从牙缝里狠狠发出两个字。

  莲舟清晰地看到那座躯壳在变形,像冰激凌要融化,她伸手去扯龙云结,但手穿过了她的身体。

  此时李复青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扑向龙云结,龙云结一脚踹开莲舟,后退两步从后腰抽出一把小刀。

  莲舟趴倒在地,李复青把她翻过来,伸手探她的气息。

  “你在干嘛?”李复青看向龙云结。

  “她想弄死你啊,问我在干嘛?”龙云结脱下外套甩到一旁,她腰间扣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匕首。

  莲舟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她开始感觉到疼痛,张开嘴大口喘着气。

  龙云结抓起椅子甩向莲舟,被李复青挡开了,他冲上去和龙云结扭打在一起,混乱中龙云结挣脱出来,李复青胸口的衣服被割开一道血红的口子,他伸手捂住了。

  莲舟浑身无力,只看见龙云结扑向自己,一个冰凉的东西就顶在了脖颈动脉上。

  “我死了她也活不成,你看看是放我走还是让她死。”龙云结说。

  “你走吧。”李复青站到一旁,把门口让开。

  “不够。”龙云结说,“你自己给自己开个口子。”

  莲舟浑身瘫软,视线模糊,她看见李复青像一抹晕了水的墨迹,游移到桌边,一阵抽屉开合的声响之后,那道墨痕慢慢收缩成一滴墨点,染了点红,伏在书桌旁。

  “傻×。”龙云结扔下莲舟,小鹿般跳跃出去,不见了。

  莲舟倚着床坐了片刻,听见有人在叫她“姜莲舟”,接连几次吓泼出去的灵魂忽然倾倒回体内,莲舟慌忙爬过去。

  李复青捂在腹部的白毛巾已经变成红毛巾,他的脸色比刚才“死亡”时更惨白,莲舟手忙脚乱找到手机叫救护车,再回头看时李复青的手已经掉下去,红毛巾也掀开了。

  莲舟把毛巾重新按回去:“你饿吗?”

  李复青抬了抬眼皮看她,没吭声。

  “你现在是中毒不舒服,还是肚子不舒服?”莲舟带着哭腔问,她只做过一路送走的事,没有把走到半路的人拉回来的经验。“不能睡”是她从电视剧里学到的唯一贫瘠知识。

  李复青勉强笑了笑:“我没中毒。”

  莲舟松了半口气:“猜到了,那个药应该是过期了。”

  李复青伸出手想帮莲舟擦泪,但手伸到半空时又放了回去,大概是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怕弄脏她的脸。

  “不是过期。”李复青低声说,“我没喝。”

  莲舟愣住了,她用力眨眼挤掉眼泪,凑近看李复青的脸,他脸上那层白有莲舟粉底液的味道,脖颈上依然健在的泡沫细腻洁白,像他的剃须泡沫。

  李复青说:“下次下毒少放点,酒都变色了。”

  莲舟讪讪说:“少放点怕你死不了。”

  因为是深夜,救护车很快到了,莲舟抓了一件他的外套,开车跟在后面。

  一夜过去,病床上李复青还在沉睡,他眉头紧锁,反倒比清醒时看起来更紧张。

  莲舟眼袋乌青,抱着包坐在一旁发呆,一遍遍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李复青毫不犹豫地把刀捅向自己,是因为他想救她,还是只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那样的人会感到疼吗?

  龙云结到底是谁?那个身材扁平的女人像一阵冬天的风,幽幽吹过来,又溜回去,只留下一地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

  想到这里,莲舟对李复青的感激和怜爱消瘦几分,她伸手掐了他一下,他果然醒了。

  “你醒啦。”莲舟说。

  “你掐我。”李复青说。

  莲舟面无愧色:“龙云结到底是谁?”

  李复青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着实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她主动找到我,说要和我们做朋友。”

  莲舟说:“我们?是我和你吗?”

  李复青勾起嘴角,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不是。”

  莲舟咬着下嘴唇:“她什么来历你难道不查一下?她是哪里人?”

  李复青还是那副半死的表情:“你想说什么?”

  莲舟眉头微蹙,双手绞在一起,她左手的食指尖已经被右手捏白了:“我怀疑她……是周予的情人。”

  李复青眼球缓缓转向莲舟,他嘴角做出微笑的形状,眼里的恶寒又回来了:“原来是她。”

  -

  此时的龙云结正□□躺在酒店的阳台上,浑身冻得青紫,嘴里还哼着咿咿呀呀的怪歌。

  龙云结是周予的情人。

  几年前,她在三亚冲浪时认识了周予。周予没戴婚戒,在那几天的暴晒下,仅存的可证明他已婚的戒指印子也融化了。

  他大概是整座客栈里的最迷人的男性,篝火围炉夜时,周予就坐在龙云结身旁,他侃侃而谈,风趣幽默。

  在浪漫海风的吹拂下,一点不经意的肌肤碰触都能擦出燎原火花。

  追求龙云结的人很多,但他们要么高傲自负,要么卑微如狗,只有周予在勾搭时拿捏得恰到好处。龙云结喜欢他进退自如的潇洒,但从未想过他的从容来自于他永远不需要对她负责的自信。

  周予喜欢龙云结,她和莲舟就像分别在世界两个极端的女人,龙云结满足了他对女人的一切疯狂幻想,她张扬、放荡,身上永远充满惊喜。罂粟花如果修炼成精,一定是龙云结的样子。

  知道周予有妻子时,龙云结已经深陷其中。她在周予手机里看到姜莲舟的照片后,跟周予吵了一架,周予说:“我舍不得她,但是我喜欢你。”

  每次狂风暴雨的缠绵之后,龙云结会陷入自责,提出分手;每次提出分手,总会戏剧性地引起无数矫情的分别,在哀伤气氛里,两个人又纠缠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龙云结对于莲舟的愧疚感一轮轮减淡了。

  龙云结说,莲舟就像朵水莲花。

  周予以为她说的是莲舟纯洁美丽。

  龙云结摇摇头,把腿架在周予腿上:“不是,我是说她像濒危植物。”

  周予转头看她:“稀有?”

  龙云结笑了笑:“濒临危险。”

  龙云结一直有强烈的预感,如果他们继续苟合,姜莲舟总有一天会杀了周予。

  周予死亡前,他们刚结束一场巫山暴雨,龙云结戴着口罩离开酒店,走到酒店大堂时,仿佛听见周予在叫她。她回头去看,大堂空无一人,只有电梯厅昏黄暧昧的灯光一闪一闪。

  周予不想和莲舟离婚,保密工作做得犹如间谍。他买了一部老人机,用买来的二手电话卡和龙云结联系,那只手机就放在办公楼层的消防栓里,从未带回家。

  那夜酒店房间是用龙云结的身份证登记的,周予死后没有查到她头上。

  龙云结给周予发了很多短信,他一直没回,直到她看到新闻,那时周予已经冻得硬邦邦了,龙云结的心也跟着冻成了冰块。

  龙云结三天两头就会去墓地看周予,但莲舟从未出现,有时龙云结甚至希望被她撞见,好跟她来一场失去理智的对峙,她坚信就算姜莲舟不是凶手,她也和周予的死脱不了干系。

  辞去工作后,龙云结开始搜寻一切和周予案件有关的线索,她每天在堆积成山的打印文件里醒来,白天窝在电脑前,到了晚上就去运动、学散打。

  周予的死亡像一根刺深深扎在脚底,让她彻夜难寐。

  “偏执症。”医生这么说时,她仍旧低着头,手指还在手机屏幕上慢慢划动。龙云结骨子里有种坚韧的自信,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谋杀并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和暴力……”评论来自网友“藏獒”——13个月后,龙云结循着这条评论找到了李复青的触须。

  “藏獒”的头像和个人主页是一片纯粹的靛色,他的动态固定记录着他每天的睡眠状态,睡眠时长多数是三四个小时,除了睡眠,他偶尔会发图片,图片上有手写的人名。

  “藏獒”只关注了一个叫“暹罗”的人,“暹罗”的主页也是一片靛色……

  龙云结找到了一条靛色的细线,在一个极其冷门的社交平台上延伸,那甚至不能称作是一个社交平台。她循着线一路爬行,在数月后找到了李复青。

  李复青是个毋庸置疑的变态,他站在变态食物链的顶端,一环环把底层的渣滓吞噬掉,美其名曰:正义。

  经过自我摧残的龙云结此时已经接近癫狂,她甚至不用递简历就得到了青睐。李复青给龙云结蒙上靛色,让她成为网中的一员。

  自始至终,龙云结的目的只有一个:拔掉那根刺。

  虚伪慈悲

  莲舟一直在等李复青重新提起那瓶威士忌,但他没有。

  李复青是故意的,即使莲舟知道他的用意,她也挪不开他在她心上一层层叠加的名为愧疚的砝码。

  吃过午饭,莲舟对李复青说:“我回家拿些日用品,应该很快就回来。”

  李复青正凝神玩俄罗斯方块,目光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俞彧今天还会去客栈。”

  想到俞彧,莲舟打了个冷战:“李复青……你能答应我不伤害俞彧吗?”

  李复青放下手机,那些方块正在下坠:“为什么?你喜欢他?”

  莲舟没说话,她盯着那方手机屏幕,最后一个方块堵满屏幕,游戏结束了。

  李复青低下头重新开始游戏:“我答应你。”

  李复青似乎毫不担心她和俞彧远走高飞。

  天色阴沉,莲舟开车回客栈,空中那片黑云正慢慢向群山压近。车里没有开音乐,在狭小的封闭空间里,她的思绪飘得比云更远。

  她喜欢和俞彧在一起的时的感觉,或许那可以定义为“喜欢俞彧”。

  只是莲舟已经失去了几个月前一往无前的勇气,俞彧是个正常人,而莲舟一直在下坠。不把俞彧拖进这片绝望的永夜,算是她看在“喜欢”二字上能挤出的最后一点慈悲。

  车在街口停下来,莲舟没有往里开。她翻出口罩和墨镜戴上,穿着李复青的羽绒外套,做贼似的潜进犄角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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