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秘密

  燕赵歌做了个梦, 大约是四五岁的时候, 祖父那个时候还没有去世。她因为从燕地到长安的逃亡路而亏损了身子,一直在生病,几乎起不来床。因为这个, 祖父怕燕家绝嗣,便压着父亲纳了妾, 两个姨娘也都怀了孩子。

  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于是每日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祖父每天去朝堂上哭诉, 皇帝压着火气派御医又派人送药, 最后将整个太医府的医官都送来了。

  梦里的时间是格外模糊的,春夏秋冬交错, 她有时候看到记不得面容的生母轻声唤她,有时候又看到弟弟燕歌跟在她身后跑,拽着她的衣角喊姐姐。

  姐姐?

  ——姐姐,你长得好好看。

  她好像也叫过别人姐姐。

  是谁来着?

  姐姐?谁?

  ……

  朦胧不清的雾霭过后,比她年岁大一点的女童趴在床榻上, 眨着眼睛看着她。

  “姐姐,你长得好好看。”

  “我当然好看啦, 你长得也好看,你爹爹长得也好看。”女童看着她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叫燕赵歌对不对?我叫你小歌好不好?”

  不对,我不叫这个……

  “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原来叫……”

  “我知道这个啦,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父皇说事情还没定下来,要保密哦。”

  “那我们拉钩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黄狗——”

  “小黄狗不行!”

  秘密,是什么来着……

  “清月,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郊外的桃花都要落尽啦。”

  “我祖父说、就快了……我马上就能好起来了……阿绍姐姐,你等等我……”

  阿绍……阿绍姐姐……

  “等你好了就快快习武,我父皇说习武可以强身健体,百病不侵!”

  “我要和我爹爹学枪!燕家的枪法!等我长大了我还要上战场杀敌,我肯定会好好地……”

  ……

  “阿绍姐姐,我病要好了……你为什么不来了呢?”

  ……

  “你和我说的秘密,还作数吗……”

  ……

  燕赵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的时辰了。

  她是被热醒的。

  她常年习武,惯来体热,身子又好,哪怕是冬天也只盖一层锦被,连棉絮都不要。按理来说,她不该热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换什么被子季夏心里都是有数的,她这次却睡得汗流浃背,颈上腋下全是汗,还觉得哪儿哪儿都是沉甸甸的,胳膊腿也不知为什么抬不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睛,入目的雕花屏风和绣着花鸟鱼虫的帘子就让她吓了一跳。这不是她的床。

  那是谁的床?

  ——是阿绍的。

  她这才放松下来,又去看像是被什么紧固住了一样的手臂。

  入眼的先是光洁饱满的额头,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几缕零乱的发丝在额上翘着,眉眼舒展,唇线微弯,埋在她胸口的脸颊睡得红润,再往下的衣衫凌乱,露出了白皙的肌肤。

  长公主枕着她的手臂,缩在她怀里,一只手还紧紧地搂着她的腰。

  被一个人压在身上,胳膊腿还能抬起来可就奇了怪了。

  燕赵歌试着抬了抬腿,没挣脱开,干脆放弃了。

  她侧过身体,将长公主整个抱紧了怀里。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柔软的肢体和恰到好处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尽数传来,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心情涌上心头,几乎要从她的喉咙里跳出来。

  什么?

  到底是什么?

  “……清月?”睡意朦胧的长公主被她的动作折腾得清醒了过来,神情茫然。

  “阿绍,你以前常来蓟侯府的对不对?”

  长公主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道:“你想起来了?”

  “……嗯,我想起来了。”

  她年幼的时候是很期待那个阿绍姐姐来看她的,来的虽然不频繁,但是每次只要对方坐在凳子上,握着她的手伏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她,年幼的燕赵歌就能从那只小手传来的温暖中得到莫大的力量。

  她不信任有些疯疯癫癫的祖父,也不信任经常醉酒又在酒后胡言乱语大哭大笑的父亲,两个姨娘就更不可能得到她的信任了。只有阿绍,她甚至将祖父与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出去的名字告诉了阿绍。

  只是后来阿绍不再来了。

  她病好之后,也将这点温暖忘掉了。

  “你后来不再来了,是因为献太子薨逝了罢。”

  长公主在她怀里点了点头,又像是单纯地蹭了蹭她胸口一样,道:“那之后,我父皇过继了综儿,我作为半个储君,就不能再随便去某位勋贵家中了。”

  “然后我又忘了你,你就当过去的事从不存在,对不对?”燕赵歌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你应该打我一顿,这样我就一定能记起来了。”

  “可你现在不也记起来了吗?那样就好,不记得也没关系。”

  燕赵歌笑了起来,道:“我不仅记起来了这个,我还想起来了你跟我说的秘密,你记得我的秘密,我却忘了你的,这不公平。”

  长公主闻言怔了一下,脸颊顿时红润了几分,若无其事地道:“我哪里知道你的什么秘密,你的名字明明是我父皇告诉我的。”

  “你又耍赖。”燕赵歌摸了摸她已经染上桃花颜色了的耳朵,笑道:“分明是在那之后才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又耍赖啦……”

  “你之前还说小黄狗不行的呢,就你会耍赖。”

  “我哪有——”

  “那秘密还作数吗?”

  长公主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燕赵歌有心逗她,咬着她的耳朵唤着她:“阿绍姐姐,阿绍姐姐……不是说好等我病好就习武,强身健体,上阵杀敌……你答应了我的,怎么说话不算数?”

  长公主被她含着耳朵,顿时就软了半边身子,又被她禁锢在怀里,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软声细语地哄她,道:“这不是已经……圣旨都下了,我哪里说话不算数?”

  “这圣旨果真是留给我的吗?”

  “你觉得不是?”

  “我不知道,我猜不透,时间太久,我也没办法猜。”

  “你觉得我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夸赞的话就不要了,史书上夸他的人太多,不缺你这一句。”

  “有开疆拓土之志,却只有守城之资。”

  “我皇祖母也是这么说的。”长公主道:“可连续两代帝王皆是能人,文才武略样样精通,又懂得广纳贤才,且深谋远虑。作为继任者,怎么也不能是个庸才。但我父皇,偏偏就是那个庸才。”

  都说虎父无犬子,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现实里更多的还是老子英雄儿混蛋。

  代宗皇帝是那个好汉,仁宗皇帝就是那个混蛋。

  “但也没办法,三位王叔里,沈王叔胸无大志,只知道吃喝玩乐,湘王叔喜怒无常,刑赏不测,江王叔性子虽然好,但耳根子太软,我父皇反而成了最佳的太子人选。”

  燕赵歌叹了口气。她父亲燕岚年轻的时候在燕地,哪家长辈听了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百年将门的燕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可偏偏最后扛起燕家家业的,也是这个纨绔子弟。

  阴差阳错,亦或是命运弄人。

  “赵国的覆灭是我皇祖父一手操纵的,他精于谋略,皇祖母说世祖皇帝也认可他的这份谋略,以至于将赵国宗室玩弄在掌心之中,最后互相憎恨、忌惮,以至于分道扬镳,从此再没有赵国赵王。”长公主道:“可这份计谋,在燕国是无法实现的。燕姓子弟和赵姓子弟从来都不同。”

  旧年的赵国宗室,尤其是王室子弟,是很少上战场的,太子就更不会了,打仗的将领没有几个姓赵的。但燕国却反其道而行之,越是宗室越要上战场,想做太子就更要上战场,这是燕王传承的规则,所以他父亲这个嫡系出身的纨绔子弟可以吃喝玩乐而不被忌惮。

  因为他身上没有军功,手上没有匈奴人的血。

  “后来我一直猜测,北疆关城城破是我父皇的手笔,他应该是用了锦衣卫去做这件事,他希望燕国内乱,燕王子自相残杀,他想做黄雀,可最后失败了,他没能像我皇祖父那样,得到一个完整的赵地。最后他不得不将那两位锦衣卫镇抚使下了狱。我父皇担心有人毁了他的名声,他担心史书上会记在他这位皇帝手段残暴,他将一切都抹去了。可惜抹得太干净了,反而遭人怀疑。”

  “阿绍,这只是猜测。我从来都不在乎燕国是怎么消失的。”

  “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我没办法不在乎,就像我没办法不在乎你父亲的死,是不是广南侯下的手。”长公主看着她,轻轻地道:“我父皇远远要比我皇祖父狠心,他利用我的婚事除掉长平侯和高成侯,他利用过继之事让宗室与镇南将军府有间隙,宗室下手杀了顾世泽,却又让综儿和镇南将军府拉上了关系,镇南将军府不能再在天家和蜀国公之间左右逢源。我父皇会算计,但远远不懂得谋略。”

  如果懂的话就该知道,这种手段只会让宗室与天家离心,一个得不到宗亲支持的太平皇帝,真的能长久吗?

  “你当初和我说的婚事,也是算计中的一环?”

  “是。他原本想将你嫁给我弟弟,但你年幼时生的那场大病伤了根本,让御医诊断出你将来极有可能会无嗣,再做这样的决定肯定会被天下人非议,但他又不甘心放着大好的机会,于是他答应了蓟侯隐瞒你的身份,并且决定,让我嫁给你。以此来笼络住燕地的民心,就像我母后嫁给我父皇一样。”长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道:“这才是我频繁去看你的原因,我父皇让我交好于你。”

  燕赵歌在她鼻子上亲了一口,问:“那你当时夸我好看是真心的吗?”

  长公主原本心里有些忐忑,却一下子被问懵了,她没想到燕赵歌会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阿绍?”

  “……嗯,是真心的。”

  “这样就足够了。我特别,特别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只要是真心的,那缘由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低头用额头撞了一下她胸口,叹息着道:“你在这种事情上的豁达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所以终于肯对我投怀送抱了?”

  “白日里不要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言乱语?”燕赵歌笑得开怀,“我早晨睡的时候还是自己一个人躺在被窝里,怎么等我醒了怀里却多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长公主抬手在她肩上敲了一记。

  “你还听不听了?”

  燕赵歌立刻闭嘴。

  “第二次婚事被废的时候,我就知道,在我父皇眼里我只是筹码,就像前朝皇帝可以将女儿嫁到匈奴鲜卑去一样,为了他的想法,便是纨绔子弟,我也得嫁。我没有办法反抗我父皇,说句大逆不道的,我盼望着他驾崩的那一天。你知道那道赐婚的空白圣旨是怎么来的吗?是我偷了玉玺自己印的,不知怎么就被我父皇发现了,因为我只写了一道给我自己赐婚的空白圣旨,他只当做这件事不存在。等到我父皇驾崩之前,他告诉我那道圣旨他在石渠阁已经存了档,让我自己挑一个好拿捏的驸马。”

  “然后你将圣旨给了你弟弟?”

  长公主嗯了一声,道:“综儿的性子我了解,他不会像我父皇那样逼迫我,但没有任何人是一成不变的,他又是我父皇一手教导出来的,未必不会随了我父皇的性子。”

  “你拿你自己当赌注?”

  “即便是输了,不过再死一个驸马罢了,却能让我看清一个人,也好早做防备。”

  燕赵歌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轻声问道:“那你有没有看清我?”

  “到北地之前,我就看清楚了。不然你以为我会那么放心地嫁给你吗?万一引狼入室了……哼。”

  这一声“哼”几乎哼到了燕赵歌心里,她心下软成一片,感觉又酸涩又难耐,眼眶都有些泛红,低下头吻长公主的脸颊,吻她的耳朵,吻她的鼻子,吻她的嘴唇。

第122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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