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鸿尧九年, 秋。巧国, 翠篁宫。

  “荒唐!无知!愚蠢至极!”冠冕前的珠帘因为主人气愤的动作左右乱晃,金积玉站在王座之前, 指着底下的秋官气结,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头顶, 怒火已经积压到了喉咙,愤而怒道“法理不外乎人情, 死刑废除之时,就有酌情一词,受害者或其家人强烈反对的时候,犯人如何定夺要慎重决定!这句话就这么难理解?!”

  一个月前,柳州一夜之间死了73人,还都是去服徭役的囚犯, 凶手很快就查了出来,是光州司马身边的一个射士。柳州一半的土地都在低洼地带, 附近水源多经常发生水涝, 每年春夏交替之时,都要派人去加固河堤,防止水涝。

  加固河堤是个苦差事,花的全是力气活, 金积玉不想让百姓劳命伤财,干脆就把所有的犯人划拉一遍,定下被关押的犯人,按罪责划分, 苦活累活都由他们去做,这是鸿尧六年就出台的政策,三年下来没有出任何问题,没想到一出就是大事。

  一州的司马,相当于本州的夏官长,所谓射士是专门保护司马的贴身护卫的职称,同样是在位的地仙。犯人在外做活时,是由各州的府兵负责看管,那射士以要为柳州司马找一个犯人问询的理由,进入劳役所。因为是绝密的问话,看守的人就都被打发了,绕了一圈出去之后,就告辞离开。

  第二天,府兵去找人上工之时,整个屋子都是皮肤溃烂的死尸,叫门的府兵差点被吓死,还以为是什么突发的疫症,赶忙往上禀报,整个劳役所的人都出动了,半个小时不到,柳州侯派人去确定消息。要真的是瘟疫,那就尽快就地燃烧,这可不是小事,那死掉的73人虽然是犯人,但也不能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不然他如何向主上交代,这些可不止是他柳州的犯人,还有其他州府的呢。

  回来复命的医官是位老先生,不是指外表,在常世外表是最不能判断官员年龄的,说他老,是因为这位医馆已经活了快四百年,连给主上磕头,都磕过六任塙王,金积玉是第七位。老先生活了三百多年都在钻研医术,这市面上奇奇怪怪的东西、草药没人比他更了解。看过尸体,仔细辨别之后,告诉柳州侯,那些人并非瘟疫,而是被人毒杀。

  要说这□□还真是罕见,老先生活到现在,也只见过一次。黄海深处与大海相连的地方,生长着一种水怪,长相如猿猴,金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行动非常迅速,他们以海里的毒草为生,名为无支齐。这毒的名字就叫无支齐,取自怪物的胃液,炮制而成。无支齐必须要用那怪物的胃袋保存,稍有不慎,只要沾上一滴,不出一息的功夫,中毒之人就会全身溃烂而死,就算是仙人,碰到无支齐,也活不过五分钟。

  罕见骇人的□□与稀世珍贵的草药一样,都是少见又昂贵的,一般人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要知道它的用法。看押犯人的府兵先被排除,这些人在这里都已经二十一天了,要是想要动手,大可以在他们走的路上动手,劳役幸苦,路上突发疾病不是没有可能。昨晚那个突然出现在劳役所的射士,就被找到了。

  而金积玉之所以会发那么大的火气,不是因为犯人都死了,也不是因为射士身为官员知法犯法,这件事金积玉之前压根不知道,犯人都抓到了,该给的交代也就没问题,柳州侯不想多事,奏章都在犹豫要怎么写,以及要不要写。

  金积玉之所以会在大朝会上发火,是因为光州候、光州司马两人带着奏章,一起出现在朝会,直接把秋官给告了,说他尸位素餐不顾百姓生死,齐齐跪倒在地,要为毒杀73名囚犯的射士求情,说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乡民报仇,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受到处罚。

  这又牵扯出一桩金积玉听都没听过的大案,鸿尧二年时,光州一村落结伴去州府粮所领粮的十三位村人横死在回村的路上,所有领回来的粮食都被山上的盗匪所劫,那死掉的十三人里,有一位正是射士的一位表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当时巧国刚刚安定没多久,两人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在失散的人群中,重新碰到彼此。射士都已打算好了,要把她接到自己的房子里,那姑娘要照顾弟弟,一直在考虑,觉得不合适,哪想到一个月未见,就天人永隔。

  射士请求司马他亲自带人,去擒获那些匪徒,司马顾及他的情绪,担心刀剑无眼怕伤到他,就没让他去。匪徒到底还是被抓住了,却不是光州的人抓住的,而是青州的一些游勇抓住的。那座山连接光州和青州,盗匪不止在光州劫掠,也会去青州,在司马犹豫半天给光州候上书,希望他能让青州侯重判盗匪时,案子已经交到了秋官手里。

  光州司马必要严惩的信件,戳上光州候的印章,送到翠篁宫不到十天,那些盗匪的判决就已经下来了。光州司马得知判决,匪首和其左右三人终身□□,其余人士按照过错大小,最多的判了三十年,最少的只有十年。胸中怒火熊熊燃烧,十三条人命居然就只是这样,秋官不止是判决太轻,还非常不给他面子。他特地上书说明原委,苦主极力要求一个杀人偿命,最后居然是□□!

  司马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指责秋官因为主上喜好仁慈之人,便为了官位,连治下的百姓身家性命都不顾。如今射士只能铤而走险,秋官不止忽视了那些可怜百姓的性命,伤害了还活着的家人,就连射士有今日的做法都是拜他所赐!

  而秋官则涨红着脸反驳,他从未收到过什么书信,连那些匪人都只是因为抢劫伤人被抓,青州报上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伤亡,判□□终身,都是因为当时国家不稳,不安定因素要强力去除,不然判决都不会那么重!

  双方各执一词在底下闹得不可开交,坐在上首的金积玉越听越生气,别说发生在鸿尧二年的事情她不知道,就连一月前的事情,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简直荒谬!这些人把她这个塙王放在哪里?这样的案子是只瞒了她两件,还是有无数这样的案件,统统没有告诉她!

  废除死刑是自己下的政令,但是她又不是麒麟,一心只留下慈悲,该有的惩罚是必须要有的,不然法制就不复存在,国家必然混乱。废除死刑的律法里,有一条就叫酌情,这就是为了防止凶徒犯下不可弥补的滔天大祸,那必然要以命偿还,不然死去的人,平白无故受到伤害的那些人,又何其无辜,又哪来的公道。

  秋官却完全忘记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因为主上仁慈,因为她这个塙王喜欢仁慈之人,所以百官便上行下效,也要做仁善的作派,好讨自己的欢心。为了这个判决就尽量轻,出事就尽量瞒,简直不可理喻!

  底下跪着的那些人当她是什么?橡皮图章?只能报喜不报忧,哄小孩子玩?那个光州司马指责的才不是秋官,他在指着自己这个塙王!所谓的仁政,所谓的慈悲,所谓的废除死刑的初赦,不过是徒有虚表,为了名声不顾百姓死活的君王!他骂的是坐在王座之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傻子,他骂的是自己!

  金积玉火冒三丈,简直想当庭就直接撤了秋官之位,可是事情还没弄清楚,差一步就要崩溃的理智让她没有冲动,这件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让她不能妄下评判。

  然而这件事只是一个开始,花团锦簇的翠篁宫,渐渐剥离金碧辉煌的外衣,开始展示它的陈旧腐朽,以及在那深不见底的云海之上,能屹立不倒的原因,从来不是因为这里的君王,而是恭敬的跪在大殿上的那些俯首的官员。

  鸿尧九年,冬。冢宰宏阔上书告诉金积玉,今年的税收大幅度锐减,每州交上来的粮食,甚至连君王不在位的那二十年的税收,都没有达到。请求金积玉再开粮所,不然可能百姓就要闹饥荒了,那会酿成大祸。

  天官阳羽和刚刚升为地官的乐俊强烈反对,乐俊更是直指之所以税收会锐减,本质上就是因为粮所一直供养百姓,才让他们疏于管理田地,自己谋生的想法不强,养出了惰性。农耕的社会,百姓与天争命,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基础,千万不能出差错。

  此时正是让他们一举认清自己的时候,没了粮所,百姓才会重新拿起农具,用双手养活自己,而不是靠着国家的奉养。粮所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却不是长久治国之法。主上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心慈,再重新撕开这道口子,那才是会动摇国本的东西,绝对不可再开!

  宏阔却指着阳羽的鼻子开骂,说他罔顾巧国百姓的性命,说他想要陷主上于不仁,甚至说他意图弑君!饥荒一旦出现,那是大规模的死亡,更是有伤天和!一旦因为没有东西吃,而激起民怨,上天自然会制裁君主,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惨剧!

  这件事从朝堂吵到原野,从天亮吵到天黑,谁都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金积玉被他们吵的耐心尽失,这几个月她一直在翻阅各州的奏章,对着终身□□的名单,查看到底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几个月的不眠不休,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堆听都听过的案子被她翻出来,她才知道这翠篁宫,原来是关着她的玻璃罩,撂下众人,转身就去了喜州,这次跟在她身边的,不是麒麟不是冢宰,而是在巧国唯一不会对她有任何欺骗的阿澈。

  柳州治下的颍水城边,一对老夫妻在官道边支了一个茶摊,供来往的旅人歇脚,茶水很便宜,也就赚个幸苦钱。不远就是洲城,来往的旅人不少,可能是要到州府了,近几□□野所谈论的事情,在这里也有不少人在说。虽然他们只是升斗小民,不过塙王仁慈,一向不会在意这些闲谈,要是前任错王在位的时候,他们可不敢这么大剌剌的聊朝政。

  阿澈去找老丈要了热水和几盘茶点,安静的坐在金积玉旁边,帮她摆弄茶具。这十年变化最大的就是他了,跟着翠篁宫的女仙,几乎把照顾金积玉的方式都学全了,因为他是金积玉身边的人,三公也经常在教导金积玉和千树时,顺便教导他,慢慢的待人接物的礼仪都要比金积玉更熟悉了,毕竟金积玉只要站着接受别人行礼就行。唯一没变的,大概是不管怎么面对别人,在金积玉面前,他依然只是阿澈。

  桌上的茶具只是一般的青瓷,阿澈伸手一点点把他们清洗干净,拿出布巾擦干,抬手到了杯茶,放到金积玉的面前,安静的捧着桌上的自己的杯子,垂眉看着桌面,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正在出神的金积玉。隔壁的桌子坐着三个学生打扮的人,正聊的热火朝天,因为其中两人争执不下,一时没有控制好声音,大声的让那个中间人评理。

  “我觉得那个便民所就不应该存在,看看那里面都是什么人,不是官员的远房亲戚,就是哪家下人的老友,真正应该被奉养的人一个都没有,要我说,现在与其重新开设粮所,不如便民所的那些粮食,都收回来,再用于民,才是正理。”布衣洗的隐隐有些发白,说话的那位一只手吊在胸前,看着像是受伤了。

  同他争执的人,看着可能是兄弟,两人眉眼有几分相似,就算闹起来的时候,也记得把他手臂旁的茶壶拿开,害怕他碰洒了水“粮所本来就不应该有,要不是粮所,乡里面的人也不会连除草施肥都觉得麻烦,我们以前没有粮所,没有王也都活了,现在有了粮所,有了王,反而活不下去。”

  “飞舟你不是还想再被打一次!”一直没开口的那个人,脸上有些温怒,手中的茶杯重重的砸在桌上,冲着说话的飞舟呵道。他们上次就是因为这家伙口无遮拦,才会和当地的乡民发生碰擦,怎么现在还学不会教训。站起身,对着周围看过来的人拱手道歉“我这位兄弟不是那个意思,多担待,多担待。”

  飞舟撇撇嘴,低着头没说话,他说的都是事实,那帮人都是愚民,懂什么!希望这种东西,要是不能一直存在,还不如不要有。粮所一开始那么大方,成人每月有五十斤粮食,谁能吃的完,能吃下20斤都算多的,那是最能饱腹的精粮,还有多的是菜蔬肉食呢。

  有便宜谁不会占,多出来的粮食,不都是收好储藏起来。现在储藏的粮食用完了,粮所也早就不再有粮,他们才会这么不适应,风调雨顺,半点灾害都没有的国家,亩产居然不到百斤,不就是他们太过依赖粮所造成的。还不给人说了,塙王就是傻,光有名声没有实惠的国家有什么用。

  一个穿着鹅黄色裙装的女子,却特地起身,询问桌上的三人能否坐下拼桌,还没等人同意,就把手上的茶水放下了,坐在飞舟的边上“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主上登位的时候,地里除了野草,什么都没有。饿急了,吃树皮草根都是美味,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粮所活下来的,你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飞舟脸色一变,就要开口,刚才道歉的那位一把拉住他,对着姑娘笑笑,左右给她介绍“我叫飞鸾、他是飞荣,这位是飞舟,我们是光州来的,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乐音,就是颍水人。”乐音抬手招呼店家,让上一盘蓉糕,笑着告诉飞鸾“我经常要在这附近走动,这里的蓉糕又软又甜,你们尝尝,就当我欢迎你们来颍水。”

  飞鸾点头道谢,拍了拍飞舟的手,笑道“我们这些人都是粮所养大的,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现在大家都在担心,税收不够,百姓留在手里的粮食也不一定能撑到明年,所以一时情急才会说出不经大脑的话。粮所当然是惠民之举,只是这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才会有些不能理解而已。”

  “所以,我就说,便民所每天花那么多粮食养着那些人,压根没有必要。”飞荣气的动了下膀子,正好扯道伤口,疼的脸皱的像个丑橘子。

  老丈端着一盘米白色的蓉糕放在桌子上,他这迎来送往的,也听了不少话,笑眯眯的搭了一句“这位客人可说的不对,便民所确实有些压根不符合领粮的人,但是也有很多,每个月就靠着那点粮食活下去的人,要是没了便民所,饿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文老伯说的对。”乐音把盘子往三人中间推推,让他们都尝尝“哪里都不缺贪官污吏,可是政策是好的,主上的想法也是对的。你说,家中母亲病了,妇人在灶房煮粥,灶台的火不够大,她便去给灶台添火。此时她的儿子进来,看锅里有粥就直接喝了。母亲的粥没了,怎么能怪那妇人呢?”

  塙王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有些人就是贪婪,却不能怪塙王建立这便民所不对,更不能说塙王不对。谁都不能看到所有的事情,百姓如此,君王亦如此。

  飞鸾拿着做成一朵花样的蓉糕,咬了一口,满嘴的甜香,冲着店家夸赞“您的手艺真是好。”转头笑眯眯的询问乐音“粥被儿子喝了,当然要怪那妇人,如果一开始母亲就说不要喝,这不是你的东西,喝了便会跑肚拉稀,你说那孩子还会喝吗?这世间母亲教导孩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刚才乐音说塙王做得好,小人贪婪不怪君王。飞鸾却回答她,如果君王做的真的好,就应该能控制百官,让河清海晏,君王忽视了治下,让百官中出了贪官污吏,本来就是她作为一个君王的失职。母亲是君,孩童是臣,如果不能掌控治下之臣,哪叫什么君王。

  乐音皱了皱眉头,脸上的笑意也浅了不少,低头沉吟了一下,看着飞鸾“我过来是因为觉得你们还算言之有物,应该是可以交谈之人,现在却是我想错了。请问您,国家至今税率一直是十税一,百姓说是没有粮,只不过是说,没有前几年过的好而已。”

  “冬天很快就会过去,冬去春来,漫山遍野都是食物,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怎么都不会出现饿死的人,好日子过多了,不想倒退,这个我理解。但是这个好日子不是百姓自己有的,而是主上开了国库,以往年的积蓄好让百姓休养生息得来。国家以自身养百姓,等国家需要之时,为什么百姓不能为国家出一份力呢。”

  转脸对想要取缔便民所的飞荣说“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是什么情况,但是如果主上有一天真的取消了便民所,也不会是为了重开粮所,只能是这巧国已经不需要便民所了,人人都能奉养自家的老人和幼童。”

  “至于你,在外还是不要随意开口谈论主上。”乐音面无表情的看着飞舟“我只问你,上数几任塙王,可有哪一位,能比得过现在的主上,就算是整个十二国,也找不到主上这样的仁善之君。”

  刚才还笑眯眯请他们吃糕点的姑娘,现在变成威风八面,比起被三言两语震住的飞舟和飞荣,飞鸾却审视的看着乐音,衣服的料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可能就算特别他也看不出来,眼睛扫向她刚才过来的位置,桌上放着一柄长剑,剑鞘古朴,剑柄上挂着一个玉环,看上好像有些来头。心脏微微一紧,更多是兴奋,如果他没猜错,这位应该有官身,那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飞鸾低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的笑意变的严肃无比“姑娘明理,看起来也是读书人,只是读书人少,明理的读书人更少。乡野之民不懂为君之道,也不关心谁住在那个雕梁画壁的翠篁宫。在地里刨食的百姓,想要的不过就是吃饱。现在他们快要吃不饱了,你说他们能想到姑娘的这些说法吗?”

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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