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宏阔今年一百七十三岁了, 其实过了一百岁之后, 他就不太记得自己年龄,反正对仙人来说, 年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可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甚至活的比赐予他们地仙之位的君王还要长久。

  四十三岁做到冢宰之位,这个年龄不管是在哪个国家, 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第一次为官的宏阔,想的仅仅是如何把这个国家治理的更好,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他是凭借一次又一次的力扛众议,一心为百姓的名声做到冢宰的。曾经的宏阔绝对称得上是兢兢业业的好官。

  二十岁的宏阔没想过自己能做到冢宰,七十岁的宏阔没想到,上天选择的君主, 原来是如此不堪入目之人。自己数年夜不能寐的批阅奏章,君王却刚愎自用, 只要别人随意的一句话, 他就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不管宏阔如何劝阻,当年的塙王就是一意孤行,要派兵镇压暴民。

  那些人都是食不果腹的良民,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怎么会拿起武器想要反抗,宏阔怀柔的想法被君王一句话反驳,受灾的是一整个柳州,水涝也不会只有那个乡里才有, 为什么别的地方都好好的,就他们反了呢?

  出兵、镇压、水涝逐渐扩大、继续出兵,就这样,宏阔的第一任主上死于失道。到临死,君王都不认为自己有错,错的是天,错的是民、错的百官,不是他!塙王身死,国家大乱,妖魔横行,民不聊生。宏阔看着连首都喜州都出现破衣烂衫的百姓时,第一次那么清晰的认识到,君王对国家来说,从来不是救赎而是一切罪恶的源泉。

  第二任塙王上位,宏阔从迎回君王开始,在明面上,永远是君王最忠诚的臣子,暗地里却在不停的准备,等这任塙王失道,他起码要有力量保住喜州。一切果然如他所想,不过是几句话,甚至都没什么含义,塙王却能小肚鸡肠到,想要刺杀庆王!

  宏阔在翠篁宫听到主上亲手杀死塙麒,天帝或许会降下灾祸的消息时,看着这翠篁宫外的云海,整整笑了半个小时,这就是君王。这就是所谓麒麟选择的,注定有王气之人,还比不上这翠篁宫扫洒的女仙,为了这点嫉妒之心王毁了国家!这就是君王!荒天下之大谬!

  金积玉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次他不想坐以待毙,即使是失道,也要是在他控制范围内,天罚对巧国的伤害太大,君王一死一了百了,可是他们这些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活着为这世间争取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为治下百姓求一个安稳。

  这一任的塙王和以前都不同,不同到宏阔坚定了的心都犹豫了,或许呢,或许上天怜悯巧国,真的为他们带来的了举世未有的贤王,待百姓以仁,待百官以诚。天生有仁善之心,坚持却不固执,听得进人言,也不排斥训诫,就连面对繁琐的奏章,都是努力学习自己批阅,这几乎是他能想到一个真正的君王都该有的样子,他怀疑了,他真的要对这样的君王动手吗,那他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宏阔退却,潜伏于水下,当一个冢宰该做的事情,直到鸿尧二年,青州事发。忐忑不安,前后犹豫的心沉静下来。那十三条命案,谁的过错都不是,柳州司马没错,他们确实寄出了信,秋官也没错,他的确没有收到。当时正直便民所事物繁忙之际,那封信被当初普通的信件,压在了桌案之上。

  等宏阔得到消息拆开那封信的时候,秋官的判决已经下达,一切都晚了,这是宏阔首次开始考虑,君王仁善至此,是不是一件好事。初赦为免除死刑的君王,真的能接受如此残忍的真相吗,他不确定,所以他压下了这件事。

  金积玉什么都好,但是她太仁善,她的仁善终究会带着巧国走向另一种覆灭,宏阔的心稳了,事不过三,谁能无过。他决定给她的君主一个机会,如果金积玉能凭借这份仁善,走过一山,五十年之后,他会是最忠君的冢宰。

  然而一切还是朝着宏阔所担心的方向前进,可是他的心却原来越定,能按下第一件事,后续的事情当然就不在话下。宏阔用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方式,在推动着金积玉慢慢走向失道,即便心里说着,这是可以挽救的君王,他却一步没动,一句未说,用自己的手,跟着自己的心,在心底判了君王的死期。甚至连准备的动作,都比面对错王时,要动作迅速熟练的多。

  当初苍炑用金积玉身体给塙麒起名的时候告诉他,千树有梅花之意,自那以后,梅花这个普通的花朵,对塙麒来说就有了不同的含义。千树的寝宫到处都能看到梅花的花样,喝水的茶杯,案桌上的梅花糕,桌上摆着的梅花枝,就连床上的床幔,都绣着缠枝的梅花。

  金积玉推开门时,浓郁的梅花香铺面而来,再看看遮的严严实实的床幔,站在床边,不由失笑“这次怎么气这么长时间?我好像过年之后,都没怎么见过你了,打算学幼儿闹脾气吗?”

  “。。。”

  等了几分钟没有答案的金积玉,让身后的女仙都退出去,手伸向锦布,想要拉开床幔,第一下没拽开,床上的人从里面拉紧,弯起嘴角,手上用力“你还真打算不。。”‘唰’的一下,床幔大开,千树跪坐在床边,手里还维持着紧紧拽着布的姿势,同金积玉双目相交,迅速往后一扑,滚进杯子里,把自己从头包到脚,只留下一小撮金发细碎的铺在床上。

  “你这是。。见血了?”刚刚千树动作太迅速,金积玉没看清,只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以为他生病了。麒麟是天帝赏赐给万民的神兽,一般是不会生病的,平时连个感冒发烧都不会有。但是麒麟慈悲,不能见血,血腥味浓一点他们就会不舒服,现场看到有人受伤或者死亡,都能直接晕过去。不过在金积玉看来,这比较像是进阶版的晕血。

  床上的一团东西一动不动的缩在那里,不说话。金积玉皱眉看着被子团,伸手拍了拍“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出去的时候没人跟着你?”说着召唤女怪“玉子?”麒麟是王的半身,在不危害麒麟的情况下,不管是女怪还是使令都会听从王的召唤。

  女怪从床上的阴影里走出来,刚要开口。一直躲着的千树在被子里叫到“玉子!回去!”玉子只要看着千树就母爱无限泛滥的脸,现在弥漫着悲伤,泪水顺着脸颊划过,深深的看了金积玉一眼,重新退回阴影里,消失不见。

  金积玉被那双眼睛看的一愣,女怪的眼睛里有责怪?为什么?抿唇看着床上那团被子,关于麒麟的资料出现在脑海,脸上划过一丝不可置信,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想错了吧,怎么可能会是因为那个?!

  百病不生的麒麟除了见血即倒,还有一种病,可以侵噬那具圣洁的身体,君王失道,麒麟便会患上失道之症。这病是上天对君王的惩罚,也是对君王的警告,王的路走错了,必须要回到正轨。失道之症无药可医,只有君王幡然醒悟改变政令,重新调理国家,做对了,麒麟便会慢慢好转,再做错,就是麒麟的死期。而麒麟一旦死去,王座上的君主活不过一年。

  放在被子上的手用力抓紧了被子,金积玉脸上的表情有些迷茫,语调却依旧温柔“千树,你的病是因为我吗?”手下的身体微颤,问话之人的声音也变的飘渺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要躲着我?想要放弃了吗?放弃我,放弃巧国。”失道不是一定会死,只是有致死的可能,金积玉在说,千树是觉得那一丝可能都没有,所以才决定躲着她的吗?

  窗外的阳光正好,屋内却门窗紧闭,所有的光源都是屋内的宫灯,金积玉看着被子的眼神,不自觉被手上的金丝缠凤镯吸引,细密如丝的金线闪着微光,主人脸上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迷惑。

  失道?她失道了?为什么?因为取缔了粮所?那个等她回来就会重新开始了啊,因为她荒废政事?这些年是她这快两百年的人生里,最勤奋的十年,忙起来压缩睡眠的时间,一个月连续从天亮熬到天黑,窗外的太阳日升日落伴随着她。就算是刚刚得到摇钱,兴奋的不能自已的那段时日,她都因为耽于玩乐,而零零碎碎的处理着琐事。可是千树的表现,那么明显,她失道了。

  金积玉有些无措,百姓想要玩,就让他们玩,百姓想要吃饱,就让他们吃饱。她知道这一代人会被她养费,这是必然会发生的结果,温饱不愁,娱乐不缺,每天晒着太阳闲扯,纠结今天是吃肉还是吃点蔬菜转换一下口味,就是他们一生,这些人会被养的不知世事,不想努力,没有追求,没有目标,这些都是衣食无忧的代价。

  百姓的格局太小,她也知道,百姓看不到未来,也不会去想未来,她同样知道。只是金积玉不明白,庸庸碌碌不过百年的生命,多的是人只想要每天无所事事,尽情的玩乐,她只是为这些人达成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能开开心心的过一生,难道不是所有人想要的吗?可是,她失道了,为什么?

  因为自己太想当然?百姓还是有其他追求的目标?这个想法刚冒头,金积玉自己都不相信。如果有那么高的觉悟,不食嗟来之食,那些人必然不会考虑不到以后,就像那个飞鸾,因为有更想要的东西,因为忍受不了只有温饱玩乐的日子,所以才会被野心带着,被所谓的自我实现的要求驱使,一路行走跌跌撞撞,想要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但是那些百姓不是,他们和真正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生命的意义来自哪里的人不一样。他们和那些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也不一样。别人说这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是金积玉看来,不管是燕雀还是鸿鹄,他们都是自己的治下之民,鸿鹄想要飞,那就去寻找足以让他们飞翔的天空,燕雀想要在一亩三分地上活着,那就这样活着也没什么。

  所以金积玉给鸟雀们准备了一个窝,即使他们安坐家中,想要馅饼从天而降,他们不想努力,也不知道努力的意义,他们让田地荒废,桑田长满野草而不是粮食,金积玉都不认为这是大不了的事情。她要的是百姓安乐,不是让他们劳其心志苦其体肤,最终成为别人称赞的人。

  金积玉从未想过要开启民智,因为她很清楚,真正读过书,在儒家思想教导下的学子,是不甘心只要温饱的,那样国家会混乱,因为容不下那么多的鸿鹄。她要的是治下之民活在安乐窝里,就够了。人生短暂,梦想和志向,并非人人都有,可是没有也没什么,活法不一样而已。

  可是,金积玉失道了,金积玉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失道。她已经许多学多年,都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了,眼前挡着看不清的迷雾,答案好像伸手就能抓住,可是她找不到方向,看不清前路。

  困惑和疑虑让金积玉失神,时间好似过去了很久,可是对被子里的人来说,金积玉问的每一句话都宛如一把利剑,直戳他的心脏,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让他鲜血淋漓,不知如何应对。

  千树颤抖着双手,一点点拉开被子,露出虚弱的身体,撩起袖子,把遍布灰褐色斑点的手臂,放到那个问话之人的眼前,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说出的话带着懊悔,带着愧疚,带着不甘,也带着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怨恨。

  “这些东西六月就出现了,初始只有背部,我看不到,是沐浴的女仙看到的。我不敢相信,我觉得是女仙看错了,她怎么可能清楚的知道什么是失道之症,主上怎么会让这个国家失道。主上的仁慈常世罕见,谁不是人人夸赞,就连百姓都说,主上是前所未有的仁君,您怎么会失道呢。”

  “和别国的麒麟在一起时,他们都会说,君王真的很好,就有有时候下达的政令太过,他们却阻止不了。那个时候我基本都是不说话的,因为主上从不曾下达过,让我觉得需要劝阻的指令,就连取消粮所,也是因为食物不够了。那甚至不是巧国的食物,那是您从昆仑带来的,那是您的东西,您无私奉献给百姓,我一直觉得,您注定就是王,您是我为巧国选择的千古之王,您怎么会失道呢。”

  “可是,这东西慢慢的从后背蔓延,先是躯体,然后是四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敢离开翠篁宫,我害怕这些,我不明白天帝为何如此对我,为何如此对待巧国,这一定不是主上的错,在您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不用担心温饱,不用担心灾祸,您怎么会失道呢。”

  每一句的结尾都是一句千树想不明白的疑惑,这些疑惑终究变成了不属于仁兽的愤恨,爆发出来“主上没有错!主上是仁善之君!主上是千古以来从未有过的贤王!您没错!错的官员!错的是那些百姓!错的是天。。。”

  声嘶力竭的怒吼被金积玉捂在嘴里,虚弱至极的身体却承受不住这样的爆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金积玉的手,转身背对他的王,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立马拉过被子盖住,不想让金积玉看见,软倒在床上,气若游丝的看着她“主上没有失道,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千树不懂为什么他会有失道之症,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主上做了王能做的一切,甚至连其他的王做不到的,主上也做到了。千树还记得,当初在燕国的玄英宫,自己孤注一掷跪在主上的脚边,说出誓言听到‘我宽恕’时的兴喜若狂。这才十年,不过是十年而已,他的王怎么可能会失道,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

  金积玉定定的看着千树,麒麟是百姓的化身,麒麟是仁兽,麒麟是即使王失道,也会努力为百姓争取最后一线生机的存在。可是她的麒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千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怨天尤人的样子的?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有多少事,她忽视了,才导致今天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失道。

  宏阔听到宣召,在女仙的带领下来到塙麒的寝殿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这样有失体统的见面地点,只能是主上要让他见麒麟,可是塙麒已经没有办法离开寝殿了。

  抱着这次搞不好就是最后一面的心情,一桩桩案子被他说出来,青州出现妖魔的消息也终于告知了王和麒麟,宏阔终于做了一件冢宰该做的事情,跪趴在地上,额头贴着手背,微微闭上眼睛,说出这句九年前就应该说出来的话“主上,以仁治国是麒麟之道,却不是君王之道,您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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