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慈爱雾津

  2005年韩国雾津, 这座城市之所以被命名为雾津, 因为它常年弥漫着大雾, 雾气浓郁时,几乎连五米外的人, 都看不清面容。今天却是雾津少见的天气, 雾气消散, 明朗的夜空万里无云,一轮弯月挂在天空,无风无雨, 只有月光。

  老旧的教学楼, 下面两层是教室,上面两层是宿舍,柔和的月光透过一扇半人高的窗户,洒进漆黑一片的宿舍里。斑驳昏暗的墙面, 屋顶上吊着一盏定时熄灭的日光灯,电线像扭曲的被黑色胶带贴在墙壁上,可能是连续了半个多月的阴雨,让室内飘散着丝丝的土腥味。

  这间在安静的教学楼里,唯一发出细碎声音的房间, 有四张上下床, 只有两个下铺有被褥的痕迹, 其他六张床都是空着的。室内唯一的光源来自屋外明明灭灭的月光,一张床上的孩子没有按照就寝时间进入梦乡,而是和另一张床上的孩子一起, 缩在另外一张窗边,看着床上躺着的人比划着什么。

  这个被学校的生活老师规定,只有两个人的寝室里,现在多出了一个人,两个宿舍的原住民,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正是吵闹的年纪,屋内却除了轻微的衣物摩擦声,一丝响动也无,因为她们不会说话,这是一所为特殊的孩子们建立的学校,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慈爱学院。

  大一点的那个女孩子,大夏天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唯一外露的脸和手却还能看到细纹的,不该出现在她这个年纪的伤口,龇牙咧嘴的对着旁边的孩子打着手势,动一下就条件反射的倒抽一口冷气,忍好像在忍耐着什么痛苦,却还是慢慢的,回答她这个人是谁的问题‘我不知道,你过来的时候,我也是刚刚看到她,你看她身上的伤口,她一定也被那些人欺负了。’

  陈宥利看着不停变换手势的金妍斗,肩膀微颤,脸上露出萎缩的表情,伸手想要拍拍被子,想起她们两个费力把床上的人弄回来时,皮开肉绽的样子,又立马缩回来。

  ‘别害怕,我们白天可以把她藏在柜子里,他们找不到她,或许会认为她跑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欺负她了。明天我就去找警察,他们一定会帮我们的!’金妍斗打着手语的双手也在颤抖,可是却试图安慰比她更小的宥利。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说碰到坏人可以找警察的,现在她去找警察就好了。

  金妍斗忘不了前几天看到的画面,忘不了那人对宥利做了什么,当时她害怕的只能逃走,就是因为她逃走了,才会发生今天的一切,现在没有人发现她们,没有发现床上的这个人,她可以救她,床上的这个孩子是另一个她,也是另一个宥利,她得救她。

  父母意外死亡,同样除了意外失去听觉的金妍斗,被亲戚送进这家雾津唯一公益接纳残障孩童的学院时,亲戚同她说了很多关于这个学校的事情,有些她听懂了,比如校长先生是有名的好人,比如这家学院不收取任何费用,还会免费的为孩子们提供吃住;有些她没听懂,比如如果碰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忍就忍,万一要是被赶出来,她可能就活不成了。

  刚刚失聪没多久的金妍斗不懂,为什么只是离开学校就活不成了,在她幼小的世界里,学校是朋友们的地方,可是离开它还会有家,有爸妈。直到孩子们稍不如老师们的意,就会承受棍棒,成人的力量对孩子们来说太可怕,生生被打到吐血的幼童,在这里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见识过外面世界的金妍斗,比从小就在这里的孩子们知道,这里绝对不是她想象中的学校,这里的每个大人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魔,随时都打算用孩子们填报他们的饥饿。懵懂的眼睛里填满了惧怕,她想逃却不知道要去哪,疼爱她的父亲母亲没有了,她到这里之后才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再也不会见到,再也不会有人在她深夜痛苦时哄她入睡,不管她喊了多少声,也不会有人抱起她了。

  一开始金妍斗浑浑噩噩的看着孩子们被打,慢慢的那些棍棒和拳脚需要新的猎物,她也被拖入了深渊,此时她还没发现,深渊远未到来,她只是刚刚光临了地狱的大门,一只手把她彻底拉近无边不止的地狱。

  金妍斗并不是完全的听不见,只是比起平常人说话的声音,她需要更大的分贝,才能听到一些微弱的声音。一次意外让她看到那个被称之为善人的校长,对着宥利做出让她比起老师的拳脚更恐怖的事情,她知道那是什么,她明白校长在做什么,那不应该是校长对宥利做的事情,那是爸爸妈妈才能做的事情!

  金妍斗当场就跑了,却跑的不够快,起码没有快到让校长抓不住她,被抓住、被威胁、甚至发生在宥利身上的事情,也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尖叫嘶吼,奋力挣扎,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可怕,洗手间那扇被关上的门,依旧牢牢的关着,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直到她大大的长着嘴巴,像是被人丢上岸,拼命求生的鱼,大口大口的呼吸,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这个洗手间只有她一个人。

  洗手间昏黄的灯光熄灭,金妍斗从寂静无声的黑暗中醒来,动了动手指,浑身上下都疼,那个被妈妈说谁都不能碰的地方疼的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抱着腿团着身子,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躺在冰冷的瓷砖上,眼睛睁的大大的,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她哭了好久,久到她的泪水仿佛用尽了。

  手臂的缝隙里,亮起刺眼的光芒,金妍斗忍不住闭上眼睛,全身都颤抖起来,她以为校长又回来了,她以为地狱会再次为她打开大门,她现在真的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紧紧的闭上眼睛,无声无息的喊着妈妈。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金妍斗小心翼翼的眯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好像刚才的亮光是她的幻觉,犹豫了半天,颤颤巍巍的抬起手臂,什么都看不见,洗手间是封闭的,灯一灭一丝光亮都没有。黑暗好像给了她一点勇气,手撑在地上,哆嗦着双腿让自己站起来,步履蹒跚的往前挪动。

  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金妍斗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的腿好像断了一样,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脚边踢到了什么,整个身体打着摆子,不敢往前,又等了好久才鼓起勇气重新挪动,再次被脚下的东西挡住了。

  长时间的黑暗,眼睛好像适应了一点点,金妍斗手往前伸,前方空无一物,这不是墙壁,地上好像隐隐绰绰躺着一个人,刚刚醒来时的疼痛好像重新回到她的身体,甚至比她刚醒来时还要更痛,脚一软摔倒在地,迅速扑到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边上,抓着他的手臂,摸索到他的脸上,想要确定他的呼吸。

  下一秒,整个人扑在地上的人身上,洗手间的门被推开,微弱的亮光照过来,金妍斗差点被吓死,贴着身下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肩膀被轻轻的拍了拍,猛的睁开眼睛,这里只有孩子们会这样唤人,抬头看到宥利蹲在她的面前,担心的看着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大人。

  两个瘦弱的身躯哼哧哼哧半抬半拖的把地上的人带回寝室,休息了好半天,才有功夫想以后,却没有发现,这个浑身是伤,全身皮肤没有一块好的人,却诡异的一滴血都没有流,甚至连伤口都在缓慢的愈合。如果说宥利本身智商就不足以让她发现这些的花,金妍斗则是因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疼痛上,而没有办法去想那么多。

  不过这对她们来说,也许反倒是件好事,世界被这一方天地禁锢的孩子们,远远没有想到什么叫善后,什么叫不留痕迹。两个听不见的孩子压根无法判断自己弄出的动静有多大,正是因为力气不够,身上又带着伤,才能让她们走的艰难又缓慢,顺顺利利的避开生活老师的房间,安全的把那孩子运到床上。

  万一被发现了,等待金妍斗和陈宥利的,又是一顿毒打,那些人唯一对待孩子们的方式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残暴。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每一个大人,每一个成年人,对她们来说,都是嗜血的恶魔,都是让她们对这个世界绝望的存在。

  安静的房间响起微弱的□□,趴在床边不敢走的小姑娘,却没有听到一丝动静,智力障碍的宥利想不到金妍斗的报警会为她们带来什么,脑袋靠着垫子,眼睛一眨一眨的想要睡觉。金妍斗却在不停的想着,明天要用什么方法逃出去。

  床上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的一条一条的木板有些茫然,费力动了下脑袋,全身都疼,只能斜着眼睛看着床边上的两个小姑娘,更茫然了,这里是哪?这两个是人类,什么是人类?她为什么会和人类在一起?她受伤了,谁干的?这样说来,她是谁来着?

  有什么东西就在嘴边,就在脑海,为什么她想不起来?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的呢喃脱口而出“我是鸿尧。”鸿尧是谁?“我不应该在这。”我应该在哪?什么是应该在地方?

  正在构思逃跑计划的金妍斗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盯着她,立马直起上身,接着月光靠近床上的人,快速打着手势‘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是不是很疼?别怕,我明天就去报警了,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床上的人愣愣的看着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张口又是四个字“我是鸿尧。”她是鸿尧,然后呢?

  金妍斗的手势一顿,不明白她为什么动的是嘴巴,转瞬想起那双几乎要露出白骨的手,刚才一直哭不出来的姑娘,现在却泪流满面,她不能动了吗?一口气憋在嘴里差一点就要放声大哭,连忙死死的咬住下唇,她不能叫会召来魔鬼。

  抖着手,一字一顿比划着‘你别怕,我保护你。。’最后一个‘你’字比完,金妍斗下唇几乎被她咬出血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的勇气来自哪里,明明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明明她就是一个只会逃跑的胆小鬼。

  躺在被子下的那个躯体,因为皮开肉绽的伤口在修复,全身上下又疼又麻又痒,脸上却除了微微皱眉之外什么表情都没有,看着面前的人,不断有水珠从那双眼睛流下,脑海里有多了两个新词“眼泪?人类?对,人类是会哭的。”可是,为什么人类会哭来着?谁不会哭吗?

  鸿尧艰难的动了动手指,想要从这床薄毯中伸出来,却只是徒劳无功。一大串新词莫名其妙的冒出来,她躺着的这个东西□□,睡觉用的,可是太脏了,好恶心。压着她的东西叫毯子,长的好丑,床边的两个东西是人的幼崽,看起来好蠢。鸿尧不知道她为什么认得,为什么能下评判,为什么会脏,为什么会蠢,为什么会恶心。

  一切好像自动贴上了标签,情绪、价值、喜欢、讨厌,她看到了,这些东西就会自动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就是知道,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就像知道,整个房间唯一不招她讨厌的,只有那窗边的月光。可是在看到月光的时候,她才知道发光是什么,什么是月亮,进而衍生到更多不知道的东西。

  什么星球,什么太阳系,什么公转,什么自转,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在脑海里,让鸿尧觉得又麻烦又新奇,新奇的是这些词汇都很陌生,麻烦在于明明应该是她知道的东西,她却要重新认识,她好想忘记了什么,对自己来说特别重要的事情。

  三个小姑娘,一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觉得面前的所有都那么新奇,另外一个趴在床檐睡的人事不省,这就是金妍斗、鸿尧、陈宥利的初识。

  鸿尧被两个小姑娘抬着藏在柜子里,发呆到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受到肚子饿了,一直很顺畅的自动识别功能出了障碍,一边在说她不可能肚子饿,一边在说她肚子饿了,一圈一圈来回的在她脑子里绕,像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麦比乌斯环。问题来了,什么是麦比乌斯环?

  衣柜门缝里的光从明到暗,长时间得不到满足的身体开始抗议,咕噜咕噜的响声从腹部发出,金积玉觉得她现在至少能吃下一只羊羔,下一秒又开始疑惑,什么是羊羔。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脑子里,像是解不完的谜题,让她无法集中精神,直到外面的光线彻底黑下来,紧闭的柜门终于打开。

  醒来时,连动动手指,全身上下最灵活的只有眼睛的鸿尧,现在觉得她好像头也能动了。然后被那个小一点的小姑娘,塞了一嘴的东西,转头立刻吐在地上,好难吃!新的词汇再次出现,难吃又是什么?

  陈宥利看着地上米饭烂成一团的紫菜包饭,一脸的可惜,她藏在口袋里,一直用手护着它,整整藏了一天,妍斗告诉她,要给伙伴吃东西,可是伙伴好像不饿,她可以吃的,因为害怕被别人知道她藏东西,连可怕的校长找她的时候,她都牢牢的藏着的。

  鸿尧看着面前的小矮子,眼睛快速的眨了两下,想都没想直接开口“不准碰。”她丢了的东西也是她的。

  她不会要吃吧?

  人类果然很脏。

  她看着好可怜。

  “闭嘴。”鸿尧被烦了一天,肚子又饿,终于对脑子里的声音不耐烦了。

  听不到任何声音,低着头专心看着食物的陈宥利,压根不知道鸿尧的想法,冲着柜子里的病患扬起大大的笑脸,果断蹲下身,在鸿尧的瞪视中,抓起地上的包饭,一口一口,连掌心的米粒都吃的干干净净,再次扬起笑脸,还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看我吃完了。

  很好,现在这个情绪叫愤怒,对面那个家伙叫挑衅,宰了她!鸿尧眯起眼睛,一长串人体致死方式出现,百会穴致死,太阳穴致死,咽喉致死,内脏破裂致死,流血过多致死等等。不对,人类这么弱小她挥挥手就死了!

  也许是天性对恶意敏感,也许是从陈宥利有记忆以来,面对最多的就是恶意,鸿尧的只是一个想法,手都还没动,她迅速关上柜门,就往床上跑,那些大人们过来了,她要乖!

  好不容易的一点光源开了还不到十分钟就消失,肚子应景的叫了一声,鸿尧火气愈大,完全相反的声音又再次冒头,她救了你“我压根就不会死!”好吧,什么是死。刚刚消停没多久的声音,又开始往外冒,一切回到原点。

  费尽心思逃到警察局,强忍害怕和恐惧,寻求正义的勇士可以帮助她们脱离苦海的金妍斗,离开地狱还没有有个小时,就被她信任的正义,亲手送回黑暗,然后再次经历噩梦一样的事情,生生躺了两天,才重新爬起来。她不能倒下,还有人需要她,她就不能在这里倒下。可是她才刚刚站起,就被生活老师塞进洗衣机了,金妍斗放弃了,反抗对她来说好像太奢侈了,像正义一样奢侈,她站不起来了吧。

  希望这个梦幻的词汇,从他被发明开始,所有人都知道,它即珍贵又稀少,永远在你跌进深渊时,用发丝般纤细的线,重新把你拽上天堂。金妍斗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个世界上有抛弃了正义的警察,就有心存正义,对得起社会赋予特殊含义的职业,老师。新来的美术老师,把金妍斗从转动的洗衣机里救了出来,无视生活老师的威胁,执意把她送到了医院。

  某一个瞬间,在金妍斗看来,几乎已经和恶魔同义词的大人们,因为美术老师姜仁浩,开始变的有一点不一样,他不像那个警察那么义正严辞,也不像一开始她以为是好人的校长,这个美术老师刚开始交她们的时候,金妍斗甚至默默戒备着他,觉得他和那些坏人没什么不同。

  可是被他抱在怀里,被他拯救出洗衣机的那一刹那,金妍斗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早已离开他的父亲,那个会抱着她哄,害怕她受伤,担心她难过的,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病床上,金妍斗抱着最后的希望,告诉那个来帮忙的义工许有真,她不想回去,看着她难以置信的脸,躲在衣柜里,害怕重新被送回学校。生活老师说,是因为她|淫|荡|勾引校长,要不是她整天对着校长搔首弄姿,校长才看不上她。金妍斗害怕许有真会说出一样的话,害怕美术老师会说出一样的话,害怕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明明她没有,她没有那么做,她真的什么也没做。

  衣柜的柜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如果是地狱的召唤,站在柜门前的老师就是天堂钥匙,地狱到天堂,原来真的只是这么简单而已。金妍斗觉得从那之后的每一秒,她都像生活在梦里,大人们不止是挂着慈爱牌子的魔鬼,还可以是老师、义工这样的天使,她不会被送回去了。

  姜仁浩的妻子过世连一年都没有,他还有一个有哮喘的女儿要照顾,待业在家,沉重的家庭压力和女儿的医药费几乎压垮了他,让他不得不走上自己看不上眼的路数,去聋哑学校为自己买一个老师的位置。就连买职位的钱,都是母亲拿出了房子的钱给的,他没办法,他得活下去,他得照顾好女儿。

  这样几乎是没有退路的姜仁浩,见到了慈爱医院这个温暖的名字背后,藏在底层的肮脏,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想想给了房前几乎无家可归的母亲,想想必须要吃药控制病情,阻止恶化的女儿,姜仁浩想要妥协。可是所有的一切在那些恶心的事情都出现在他眼前时,为人子为人父的退缩,被一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组织。

第84章 慈爱雾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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