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转眼便是放榜的日子, 无数人朝着贡院涌去,每年这段时日都是礼部之人最忙的时候。

  林琅玉倚在窗前,痴愣愣的望着院内婆娑的树影。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他闻声回头,就见文曲星一身织金殷红的对襟长袍,一头青丝由一根玉簪束在头顶, 手持一柄绘寒梅图欠金箔折扇, 他倚立在锦屏前,问道:“今日放榜, 不去瞅瞅?”

  林琅玉回头过,继续盯着院内的树影, 像是能将其盯出一朵花儿来似的:“你定然是上了, 我上不上无所谓,让槐枝去瞅瞅就好。”

  闻言,文曲星长叹了口气, 手中折扇轻摇:“都这么些天了, 还想着呢?”

  林琅玉没答话, 只静静的坐在窗前。

  文曲星无奈的摇了摇头,自打贤枢不辞而别, 林琅玉整个人便不对劲了。

  一会儿担心沙场无眼, 贤枢会不会受伤, 一会儿又掂量着贤枢不辞而别是为何意?

  成日里茶饭不思的模样, 活脱脱的像个闺中怨妇。

  如今, 更是连放榜都不关心, 这人怕不是就要这么废了。

  文曲星上前,坐在他身前,见林琅玉发愣的模样用手中的折扇朝着他脑袋上轻轻一敲。

  林琅玉吃痛, 回头瞪了他一眼。

  文曲星嘻嘻笑道:“原来还知道疼,看来还没傻彻底。”

  “你才傻了。”林琅玉撇了撇嘴。

  文曲星学着他的模样靠在窗前,枝头两只雀儿与廊上笼子里的莺儿对着啼。

  少顷,他开口道:“我与王爷相识的日子不长,我都知道他绝对不是负心之人。你们十多年的情谊,他是什么样的,你还不了解?”

  林琅玉沉默了片刻:“不辞而别,书信也不留一封是何意?这么些天过去了,还是不见书信又是何意?”

  文曲星无奈道:“他是上战场,你当他是去打游戏呢?这个时候送一封书信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西疆离长安有千里之遥,前线有吃紧,他哪儿有时间给你写信,陪你诗情画意?”

  林琅玉没接话,文曲星继续说道:“我说从前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就你这矫情的性子,哪个女孩子受得了?”

  “你谈你也矫情。”

  “那我还是不要谈了。”文曲星折扇轻摇,“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都成个什么了?你真当爹娘看不出来?娘最近可在给你张罗婚事,你再这么下去,可不是法子。”

  林琅玉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那日进宫后,圣上将他单独留在内帷,对他说:“你与贤枢的事儿我知道,也不反对。他若是去喜欢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物我倒是头疼。”

  他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这是他正正意义上第一次单独见到当今圣上,纵然年前的人对他说话已经足够轻声细语,但帷内的威压依旧让人忍不住战栗。

  “但是你们毕竟长大了,不再是小娃娃,再怎么喜欢成家立业也是不能耽搁的。”

  闻言,林琅玉一愣,只听圣上接着说道:“我不阻止你们相互喜欢、来往亲密。但娶妻纳妾依旧耽误不得。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贤枢是亲王,可以无后,但不能无妻眷,而你是林家的嫡子,更不能无后。”

  当时他是如何回复圣上的,他已经忘了,只记得临走时圣上说了句:“你到他为何不辞而别,便是不想见你,怕你伤心。太后已为他看好了人家,待他凯旋便完婚……”

  一只凤蝶托着长长的尾巴从林琅玉身边飞过,他伸手一捞却扑了个空。

  贤枢带他如何她心里清楚,不过在这个娶了妻依旧可以纳妾,并且被人赞誉对妻子情深的世上,他的所貌似十分可笑。

  文曲星有句话说得实在,他们这个年纪算是早恋,分手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如今他年轻、模样好,贤枢喜欢他,往后呢?过个一二十年他颜色不在了,贤枢还能喜欢他吗?

  他是王爷,段子真妾侍、通房一堆,隔壁水溶更是连儿子都会跑了。

  贤枢如今心系在他身上,日后若是心不再了,不照样该娶妻娶妻、该纳妾纳妾?

  况且圣上不是说太后已经在给他物色人选了吗?洞房花烛夜、合卺酒一喝,半推半就的他还能躲过去?

  思及此处,林琅玉手攥的紧紧的,指甲陷进肉里也不知道疼。

  “你会不会结婚啊?”林琅玉问一旁的文曲星道。

  “嗯?”文曲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他想了想打答道,“应该会吧。不过那也得是十多年之后,咱们现在才几岁,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

  他还想着回去,文曲星垂下眼帘,他与林琅玉不同,在这个世上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回哪儿去?现世?他对现世也没什么留恋的,那他能回哪儿去?他也想不明白,不过他心中始终盘踞这一个念头,他是会回去的。

  “怎么?你想成亲了?与贤枢?”文曲星问道,见林琅玉不答,他将扇子一收,略带正色,“不是我说打击你的话,你们如今能够相好已经不错了,你若是想要与他成亲……你去过宗祠吗?”

  林琅玉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祠堂后头挂着四个竹编的猪笼你看见了吗?你猜猜有多少条性命折在了那上头,再猜猜里面装没装过男人?”

  林琅玉脑海中闪过宗祠内阴暗的一切,他记得小时候他不小心闯进那个放猪笼的屋子时,母亲连忙将他报抱了出来,不停的说晦气。

  长大了也偶然去了一两次,竹编的笼子,上头斑斑驳驳的,分分不清是血迹还是什么,原是用来装畜生的被人供在宗祠内用来装人,装自己的亲人……

  那时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这会子想起来林琅玉只觉得背后寒津津的。

  他说道:“贤枢不会与我成亲,圣上说太后已经在为他张罗婚事了。”

  他随手拿过案上的茶呷了一口:“前些日子,我听闻秋芸郡主的女儿进了宫,想来太后中意额就是她吧。”

  “什么?!”文曲星端茶的手一抖,茶水撒了一桌,“贤枢要成亲了?可是你……你们不是……”

  林琅玉冷笑:“你当我真是黛玉,平日里没事儿还要去葬个花?我可没那个诗情画意的心思。”

  “那……这……”文曲星扇子摇得急,“你们怎么办?他不会是想一边成亲,一边与你来往吧?可……这算什么事儿?!”

  “是啊……这算什么事儿……”林琅玉颓然倚在窗前,一双眉目波光鳞鳞。

  文曲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算什么事儿?说来如今好龙阳者甚多,不过是该娶妻娶妻、该纳妾纳妾,似乎好龙阳与娶妻纳妾并不冲突。

  不过……于他们而言这何止是冲突,简直是荒唐!

  “话说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文曲星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自打从宫中回来时,你整个人就恹恹的,难不成那日圣上将你留在内帷便是跟你说这个?”

  林琅玉点了点头,圣上知道了太后定然也知道了,所以才会这么急哄哄的给贤枢娶亲。

  “你……你怎么想的?”文曲星小心翼翼的问林琅玉。

  他原以为这人是害了相思病,讲究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哪里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缘故?这事儿说起来真是不好办。

  “我能怎么办?”林琅玉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到时候陛下一道旨意下来,我还能让陛下收回旨意吗?纵然贤枢不愿意,他还能抗旨吗?再说,他又为何不愿呢?”

  此时1的林琅玉,全然忘记了,之前他进宫陪贤枢那晚,贤枢对他承诺过此生不会再有他人。

  或者说他没忘,只是单纯的不信贤枢说得话会是真的。

  贤枢待他真心,他不怀疑,只是这份真心能维持多少年他实在说不清楚。

  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能如何?巴不得贤枢死在沙场上干脆不回来了?他舍不得,也下不了心去想。

  如今,他就只能盼着、盼着贤枢能寄回来一封书信也是好的。

  可眼巴巴的盼了这么久,还是一点而消息也没有。

  “要不……咱们跟他断了?”文曲星说道,“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喜欢听,你也听不进去。还是那句话,这个世上皇权便是天。他是王爷,是朝中唯一的亲王,他是什么也不怕、什么顾忌也没有的。可你不一样,你是臣子,对于他、对于圣上咱们只能服从。”

  “说什么王侯将相,那也只能是在乱世,如今太平盛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时候你若是受了欺负,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了。”说着,文曲星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重,鹣鲽情深,有多深他也不知道,这么劝人家分开实属不合适。

  不过,作为这么多年的兄弟,他觉得这条路对林琅玉而言是最好的,今后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不论如何吃亏的、受委屈的只会是林琅玉。

  文曲星的话让林琅玉静默良久,少顷他突然起身:“走!”

  “干、干嘛?”文曲星没反应过来被他吓了一跳。

  “看榜,看完去段子真府上喝酒去,他不是说他父亲没在吗?”林琅玉道。

  “哈?不是,你不难过了?”文曲星袖子被林琅玉拽着,一边走他一边问道,“我以为你好歹要消沉个两三月。”

  “那我会得抑郁症。”

  “……”

  屋外,两只雀儿停在枝头,看着笼中的莺儿不停的叫着。

  “出门儿?”槐枝被派去看榜了,松绿看着面前打扮得风流的二位爷有些懵,二爷最近心情不好,不是说不去看榜了吗?怎么这会儿又要去了?

  林琅玉吃着桌上的点心,他想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由贤枢选,他若是想成亲自己也不耽搁他、呀不耽搁人家姑娘,与他断了就是了。

  他们做不了爱人、好友,就做君臣吧。

  他会是个好王爷,自己也会是个好臣子,百年后说不定还能再在史书上留下一段佳话。

  若是贤枢不愿与那女子成亲,那自己就这么陪着他,陪他一生到老。

  “让人套车去吧!”文曲星说道。

  “好、好。”松绿应着转身出门去了。

  松绿刚出门,黛玉就匆匆进来了:“哥哥,你们要出门去?”

  “你怎么来了?”看着自己妹妹,林琅玉心情明媚了不少,“过来坐。”

  黛玉作在林琅玉身边问道:“哥哥可是要出门去?”

  “怎么,有什么东西要哥哥带吗?”文曲星笑着。

  黛玉点了点头:“带我可好?”

  “哈?”林琅玉和文曲星吃了一惊。

  之前,几个姑娘偷偷出去,后来闹的宝钗被退亲这件事儿他们都听府上的人说了,虽说他们觉得宝钗被退亲于宝钗而言或许是好事儿。日后非嫁人不可,嫁个家境随没那么好,但爱她、护她的人也是好的,纵然如今薛家不比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衣食无忧一生终究是没什么问题。

  但被退了亲终归是名声不好听,宝钗终究是委屈了。

  “之前你们偷偷出去后果多严重你忘了?”文曲星拿着扇子轻轻在黛玉额间一敲,“这才过多久,好歹避避风头,过几日再说。”

  “之前不是偷偷出去的吗?”黛玉解释道,“这回你们带着我们出去,就说是逛庙去!母亲定然是会同意的。”

  “你们?”林琅玉呷了一口茶。

  黛玉嘻嘻笑道:“还有宝姐姐、湘云和探丫头。”

  林琅玉与文曲星无奈的对视一眼,就知道是这几个闲不住的。

  “母亲定然是答应你出去的,只是舅母和薛姨妈那头……”林琅玉犹豫道。

  “没事儿,如今定了亲的就只有我,退不了。”黛玉笑道。

  说起黛玉定亲林琅玉就来气,他说匡志为何对他与文曲星那般殷勤,原是图他妹妹!他母亲也真是,怎么齐国宫夫人只来了一次便允了?他妹妹怎么也就红着脸答应了?

  黛玉可不像那些看着个清俊的男人就将什么都抛在脑后的千金小姐,怎么就那么轻易的点头了?!

  林琅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盯着黛玉莹润的脸庞问道:“你出去不是要同匡志私会吧?”

  “怎么可能?!”黛玉红着脸,一脸不可思议,“哥哥你这么什么话,我、我们怎么可能做这般荒唐之事?”

  林琅玉送了口气,想想也是,如今他们已经定了亲,有过了明路的书信来往,没必要私会。

  再说,就算私下见了,发乎情、止乎礼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林琅玉就是不甘心黛玉就这么被人要了去,齐国公府也就比荣国府好些,老公爷那帮不安分的妾侍、庶子女纵然不能给黛玉委屈受,不过却能恶心人,林琅玉依旧觉得不是个好去处。

  不过黛玉觉得满意,他也不能说什么。

  “哥哥,你们就带着我们出去嘛!我保证帷帽戴得好好的!”黛玉双手托腮一副俏皮的模样。

  林琅玉看了眼身边的文曲星,文曲星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林琅玉这才松口道:“出去也成,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得带上,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人一个照应的都没有。”

  黛玉连连点头。

  “上回给你们的图还有吗?”文曲星问道。

  “还在!”

  文曲星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打银票递给黛玉:“既然是正大光明的出去玩儿就玩儿痛快!”

  黛玉不接银票:“我有银子。”

  “银子哪里还有嫌多的?”说罢,文曲星将手中的银票塞给了黛玉,“好好揣着,记得钱财不外露。”

  “好了,回去准备准备,我让人同母亲说,再套一辆车带你们出去。”林琅玉道。

  “好!”说罢,黛玉便起身打着扇子摇摇摆摆的离开了。

  “西市今日不是有暹罗国来卖花的吗?到时候把塔门放在西市吧。”文曲星说道。

  “卖花?那么远跑到这儿来花早谢了吧,他们卖哪门子的花?”林琅玉不解。

  “谁知道呢?”文曲星耸了耸肩,“应该是假花,她们姑娘不都喜欢花吗?再说西市也热闹,胭脂铺子也多,她们去逛逛定然高兴。”

  林琅玉应了一声。

  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林琅玉让人回了贾敏的话,贾敏只吩咐几个姑娘出去要注意安全,多带些人在身边儿免得遇到歹人。

  王夫人、薛姨妈那头,就说是逛庙去,也没说其他,好歹是同意了。

  套了两辆车,林琅玉和文曲星就带着几个姑娘出门去了。

  一行人先到了西市,几个姑娘下了车,林琅玉不放心其他小厮跟着,就让松绿留了下来,嘱咐道:“你好生跟着姑娘们,这儿人多,可别走散了。若是遇到什么事儿,赶紧带着姑娘们回府。”

  “是。”松绿应道。

  文曲星又嘱咐了几个姑娘几句,姑娘们应得倒是爽快,就是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不过有人这么多人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儿,接着文曲星便让小厮赶着车往西宁王府去了。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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