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复仇

  如果硬要在商人、由商人晋升的新贵族和“纯正”的旧式贵族间划出界限,除了氏族血统和资产来源这两条准绳,行为规范、伦理道德等阶层文化的要素也可以成为参考。当然在外人眼中,这三者基本上是一体的。

  基于他们在经济和文化领域的支配地位,市民阶层(注意:此处不包括人口众多的贫民)所推崇的“玛伦利加正统风尚”、“城邦道德”、“半岛文明之光”很大程度上由贵族和商人定义,尽管他们只占了人口的少数。

  “不平等”,这是玛伦利加建城之初就已存在的秩序的一部分。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银行家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满腹狐疑。

  自打和莫吉斯总督合作经营银行以来,借着总督的权势、商会的财力和对灰色规则的精通,他手中的资产不断增殖,以总督府为中心的“商业共同体”也最终发展到足以影响城邦存亡的程度。

  放眼全玛伦利加的贵族和商人,谁也不敢说自己手中的钱是干干净净的。一些东西从道德角度看不应出现,但的确能带来利益,而“正确与否”的讨论向来难以改变存在本身。就算是特立独行的托雷索家族,最初在玛伦利加埋下的基石也沾着血。

  至于这位飞狮公馆的少东家,现在看着清白,也迟早会在这个染缸中染成和玛伦利加一样的颜色,况且他们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银行家暗自思量。

  而在城府极深的银行家面前,艾德里安用最保险的、不会露怯的镇定姿态回应对方的观察。和过去出席市政厅会议时相比,他如今的模样称得上是脱胎换骨,就连语气的拿捏都恰到好处。

  呷了半口加过蜜糖的浓茶,艾德里安从容地说道:“市政厅对路易斯·科马克进行审判时,我虽然没能出席,但还是听到了一些和总督案无关的事,比如去年年底旧造船厂的大火。”

  凭借敏锐的观察力,他捕捉到了银行家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虽然那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但艾德里安已经记住这个瞬间,并暗自据此确认了某些事实。

  于是,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楚德会长提到的那个禁药工坊。而且,实际上……杀死工坊主的‘路易斯·科马克的同伴’,就是我。”

  迎着银行家惊愕的目光,艾德里安继续声情并茂地自白:“我之所以杀他,正是为了捍卫您和莫吉斯总督的名誉,保全玛伦利加的声望啊。”

  银行家的嘴角动了动:“什么?”

  “他的工坊把极乐烟草卖给了我们家的人。您知道的,这事说起来实在不大体面,我们也没敢报告市政厅。为消除隐患,我雇佣了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同去调查,却没想到那工坊主为自保竟胡乱污蔑起旁人。虽都知道他在胡诌,我还是担心有旁人借题发挥,就只好……”

  银行家当然知道禁药工坊的存在,更是隐藏在它背后的、有过短暂投资的若干“金主”之一,工坊焚毁也使他蒙受了一部分经济损失。但和这桩黑色生意曝光后的身败名裂相比,那点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艾德里安的话无疑戳中了他的痛点,那张面具般高深莫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又很快被义愤填膺的神情替代:“……你说他污蔑了谁?”

  托雷索家的年轻人摇头笑道:“都是些污人清白的疯话,您不必在意。他定是急着减轻自己的罪责,偏要给您和莫吉斯总督等人泼脏水,几乎把市政厅常任顾问的名字说了个遍。当时楚德会长的确在场,只是他复述的情形好像和现实有一点出入。”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艾德里安给足了他台阶,微妙的暗示也充满指向性。

  “再就是最近的事。”艾德里安发现,自己设计起圈套好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吕西安将军对库尔曼人的审问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从他公布的供词就可以看出来,那些货物的流向很明确,只是不清楚玛伦利加方面的卖家和经手人是谁。”

  就在最近一场市政厅会议上,将军直接拿出了库尔曼人有关私售城邦财产一事的口供。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控制自己的愤怒,好让说出的话和语气匹配。

  将军正式表态:“这种行为很不妥当,是对城邦利益的公然践踏,但鉴于玛伦利加一直秉承商业上的契约精神,我不会再追究已经完成的交易。物资匮乏的消息会动摇民心,我希望这件事能在市政厅内部解决,当即中止与北方的此类贸易,尽快弥补已经造成的损失。”

  讨论责任归属时,吕西安将军巧妙地避开了已故的莫吉斯总督,也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玛伦利加说到底还是个商业城邦,而手握重权的商人就和蛮族一样危险。

  在惩治出卖城邦利益的罪人时“适可而止”,甚至不能作出指控,实属无奈之举,只因那些“罪人”恰是站在城邦顶点的真正统治者。

  听到吕西安的决定,牵涉到这些交易的商人与贵族神情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一口气。其中也有人对此抱以怀疑:将军看似放了众人一马,可那都是台面上的客气话,他是否真的会既往不咎?

  而在银行家面前,艾德里安的态度显得很暧昧:“对于此事,我们托雷索家族也不好说什么。我们不曾参与其中,对细节并不了解。说不定与北方人互通有无,对玛伦利加还是有好处的呢,我相信您和市政厅的先生们都在为城邦的未来着想。”

  就像萨缪尔和索菲娅会做的那样,艾德里安正皮笑肉不笑地堆砌辞藻,好用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将银行家引向自己的真正目的,又不至于像在拿秘密威胁对方。

  银行家也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开始变得凝重,疏离的语气进一步沉了下来:“你虽然年轻,但看事情很透彻。我们自然想让玛伦利加变得更好,延续她无可替代的荣光,也毫无疑问地拥戴吕西安将军成为代理总督,只是他未必能理解这种——经济和政治的策略。”

  他稳稳踏上艾德里安特意给出的台阶,让自己的行为合乎道义,并和楚德等出身寒微的“打手”划清界限。

  看着银行家虚伪的嘴脸,艾德里安都要忍不住发笑了。不过,对方就算遮遮掩掩地承认这些交易的存在,也绝不会担下买凶袭击将军的罪行,说不定他们同样被擅自行动的楚德蒙在了鼓里。

  这给艾德里安的离间提供了契机:“我初到玛伦利加时,叔父就曾介绍过您和总督为这座城市作出的贡献,我因此对您十分敬仰。但您的好意若是被心怀不轨之徒曲解利用,我担心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这不可不防啊。”

  无论年轻人的暗示出于什么动机,银行家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说中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隐忧。

  当然,艾德里安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有根据的:要不是银行家等人与楚德的合作关系本就脆弱不堪,他恐怕很难用三言两语撼动建立他们之间的利益同盟。

  身为替权贵办事、并借权贵之力达成目的的“猎犬”,楚德显然有自己的野心,也正是这份野心成就了雇主与赏金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时,介于雇佣和合作之间的关系注定了他们不会产生纯粹的信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尤其是需要抛出替罪羊、让身居高位的幕后者全身而退的时刻,“该舍弃谁”这个问题根本用不着思考。

  艾德里安鲜见地使用着劝诱的语气,某些时刻像极了他那漂亮而强势的叔父:“您不觉得,楚德会长不仅知道的太多,还正在逐渐偏离玛伦利加的航线吗?”

  ——要是过于信任那个男人,迟早会被他膨胀的权欲背刺一刀。

  诚然,楚德给他们榨干玛伦利加的价值带来了方便,但这份时令性的“方便”很快就会让位给贻害无穷的“威胁”。众人都对其中隐秘心照不宣,将这视作楔在心边的一根刺。拔掉它是迟早的事,艾德里安则将这层威胁直白地点了出来,无形中提前了他们采取行动的时机。

  银行家忽然觉得这位年轻访客陌生得可怕(虽然他们本来就不熟):“托雷索家的年轻人,你告诉我这些,想必有什么目的吧。难道是你们的族长或者索菲娅夫人差你来做说客?”

  “我是谁的说客并不重要。”艾德里安莞尔一笑。“对您好,对玛伦利加好,这才是最要紧的。在顾大局、识大体这方面,我还得多跟您学学呢。”

  只要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加一点适当的奉承,艾德里安相信此行已经达到了预定的目的。

  艾德里安离开后,银行家对着那杯渐凉的残茶思虑良久,抬手叫来自己的亲信。

  “你去趟总督府,把那个秘书请来,就说有重要的事情相商。还有我那几位老朋友,你知道都有谁。”银行家摸着下巴,低声补充了半句。“赏金猎人协会的楚德除外。”

  ——这就是座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城邦,每个人都在追逐利益。

  走过银湾塔前以青蓝色釉面砖围起的花坛,拥抱神像的水池清澈见底,鸟鸣乘着海风飘进每一个向街道敞开的窗口。

  艾德里安不由得想起初来玛伦利加时,索菲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路易斯也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谁都无法从中逃离。

  从贵族到平民,从商人到渔夫,乃至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无光者,“我们都是任由欲望和恐慌摆布的棋子”。

  那些意味深长的教导总是以令人难以释怀的方式应验。艾德里安原以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可事到如今,他不仅无法独善其身,还必须学着利用这里的一切——包括规则,包括权力,也包括人——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曾无数次想:为科马克大师复仇,是否也算一种私欲?

  但艾德里安不打算用更崇高的理由粉饰真实的动机,哪怕这看起来流于“自私”。是的,他就是想以自己的、托雷索风格的方式,借助这座城市的阴谋家们早已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让楚德为路易斯所遭受的一切付出代价。

  不是一了百了的死亡,而是在死前将亏欠他人的种种痛苦品尝一遍。

  被欺骗,被出卖,被污蔑,在身心煎熬中一步步跌进命运的谷底,这是楚德早就该面对的惩罚。

  清除藏在飞狮公馆的内奸是第一步,让显贵们对楚德心生芥蒂是第二步,这之后的发展用不着艾德里安刻意推动。

  听说守卫将落在沙城的几个库尔曼人押回玛伦利加的时候,楚德还只是心里一惊。借着与监狱的关系,想方设法弄到几名在押犯的供词,确认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将军也尚未掌握直指自己的线索,这才勉强松了半口气。

  而当埋在飞狮公馆的眼线不再送出情报、如在一夜间销声匿迹,相熟的总督秘书以及其他“合伙人”连续几日对自己避而不见,他真正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

  然后,城里开始出现新的流言:库尔曼人供出了他们在玛伦利加的同谋。除了试图杀害吕西安将军,这位同谋还在筹划勾结外族、劫掠玛伦利加的阴谋。

  传闻出处不详,看押库尔曼囚犯的狱卒们也对此不置可否。而消息传播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可以照自己的口味添油加醋,塞进些猎奇或危言耸听的情节,就像不久前围绕“杀人犯路易斯”编排的小道消息。

  流言越来越变味,以致于吕西安将军不得不让手下张贴告示、澄清谣言,但所有人还是乐此不疲地猜测这位“同谋”的身份。民间不断丰富的“嫌疑人”名单中,自然也出现了楚德的名字。

  名单上的大多数人或许会一笑置之,可楚德只觉得那些提到他名字的声音分外刺耳。

  他大概知道是谁放出的谣言。

  除了不安,楚德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一言难尽的耻辱:从来都是他把别人当作策略和工具,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被同谋者献祭的一天。

  不对——楚德转念一想——他不是从未构想过这种可能性,也很清楚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只是楚德过于自信,又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权力的膨胀快于结怨的速度,就不会有谁敢算计到自己头上。

  现在亦是如此。

  要逃很容易,只是得赶在旁人起杀心之前。

  楚德深谙与自己合作的那群显贵的作风:他们说话拐弯抹角,生活中尽是恼人的繁文缛节,但只要明确了利弊取舍,下定决心把所有罪行栽赃给某个倒霉鬼,他们是不会因优柔寡断留下后患的。

  但真的要逃吗?楚德还是犹豫了。

  他一边怀揣着“总有办法脱困”的侥幸心理,一边也实在放不下已经拥有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摆脱“贱民”生活的阴影,一步步爬上赏金猎人协会会长的位置,通过莫吉斯总督短暂地触碰到权力的光环……

  最碍眼的人和陈旧的罪证已经消失,更显赫的名声、更接近城邦统治阶级的地位就在眼前。于玛伦利加苦心经营数年间积攒的一切,又怎能随便放弃?

  是的,楚德承认是自己的贪婪令他无法离开。要让楚德狠下心逃离玛伦利加,除非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危及性命的灭顶之灾。

  这令他想起已经销声匿迹的路易斯·科马克,他的前辈兼单方面的“政敌”。路易斯的逃离也是因为失去了退路和归处,这与楚德当下的困境构成了相当讽刺的对照。

  楚德不禁想象,那个男人在倾盆大雨中重获自由时,他的双眼究竟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Voodoo Kingdom - SOUL'd OUT

第七十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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